2010年5月25日 荨麻岛的路上
结 局
68
我慢慢地走在大麻磨坊后面的小路上,径直穿过草原: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拖拉机的轮子将道路碾出条条沟壑,那是车辙年复一年留下的痕迹。
刚才,骑着悍虎摩托车的塞内纳克警官从这条路上经过时肯定不太开心。我就不为您描述当时的情景了,我不太确定他那辆老古董能否适应这种摩托车障碍赛似的“赛道”。几分钟前,我见他从这儿经过,骑到了磨坊的后面,随后向田野深处奔去,摩托车在干燥的地面上掀起一溜烟尘。
想走出吉维尼进入草原,有好几条小路可走,但是每条小路最终都会通往同一条死胡同:荨麻岛……前方,径直向前,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埃普特河和塞纳河。这条路笔直地通向荨麻岛,在两条河汇流前的几米处、在埃普特河两岸、在莫奈所熟知的杨树林脚下,道路就终止了。这些杨树就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被印象派的高棉人保护着……
如果我们想走到塞纳河边上,就需要步行了。
尼普顿在我前方奔跑着。现在,它已经熟悉了这条路,所以根本不等我了。它已经意识到,在这段连接大麻磨坊和荨麻岛的小路上,我走得越来越慢了。地面上的车辙真够可怕的,即使拄着拐杖,我也至少每隔三米就会险些跌倒。
幸运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了——那个该死的荨麻岛。我都这把年纪了,这种野外农场的远足已经不适合我了。今天下午,热浪包围着一切,一股难以承受的闷热让人窒息。这是5月最好的天气了,确切地说,我是沿着引流旁的铁皮墙向前走的,磨坊没在埃普特河上投下一丝倒影。至少,我可以用头巾遮挡阳光。我走在黄色的草场上,感觉自己就像是走在沙漠里的阿拉伯妇女。
我的天啊,您绝对无法想象,我要花一个世纪才能走到埃普特河和塞纳河的交界处,这个该死的荨麻岛啊。
我想,尼普顿都已经到那儿了吧!
69
16点17分。洛朗斯·塞内纳克的悍虎T100停靠在一棵杨树下。警官提前来到了荨麻岛,他知道斯特凡妮的班级在16点30分之前是不会放学的。放学后,她要步行足足一千米才能见到他。
洛朗斯走到一棵树下。这里的风景很奇特:埃普特河被那些成排的、笔直的树木包围着,就像立正站好的兵阵。它看起来不像自然形成的河流,反倒像一条运河。埃普特河和塞纳河的交汇处更是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浩瀚的河水安静地流淌着,根本不把为它带来涓涓细流的小溪放在眼里,埃普特河的河岸似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然而,塞纳河河畔却是喧哗的——城市、工厂、驳船、铁路、商铺……塞纳河就像穿越田野的高速公路一般……而埃普特河就像停靠在这里的被省级公路遗忘的灰褐色小路。
有人在他身后走动。
斯特凡妮,她已经到了吗?
他转过身,微笑着。
是尼普顿!德国牧羊犬认出了警官,它跑过来在警官身上蹭来蹭去。
“尼普顿!你跟我来到这儿可真是太好了……但是你知道吗小胖胖,今天我是要和美人约会哦,秘密的约会,你明白吗……你要让我俩单独待在一起哦……”
他身后的树枝“咔嚓”一声折断了。树叶哗哗作响。
这里并非只有尼普顿!
洛朗斯·塞内纳克想都没想,立刻意识到有危险。这是警察的直觉。
他抬起头。
一支枪管顶在了他的头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一切都完了,没有别的可能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会像一个猎物一样被人击倒在地;他觉得子弹会击爆他的心脏,他的尸体会漂浮在埃普特河上,随后再漂进塞纳河里,最后会搁浅在河流的下游,甚至更远的地方。
枪上的手指并没有扣动扳机。
他被判处缓期执行了吗?塞内纳克跌入了深渊,但他镇定自若地问道:
“您来这儿做什么?”
雅克·迪潘竟然放下了武器。
“问这个问题的人应该是我……您不觉得吗?”
洛朗斯·塞内纳克的火气立刻蹿了上来,就像是变了个人。
“您是怎么知道我要来这儿的?”
尼普顿坐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坐在从杨树间透过来的一缕阳光下,它似乎对他们的对话并不感兴趣。现在,雅克·迪潘的枪指向了地面。迪潘的嘴角挤出一抹不屑的苦笑。
“塞内纳克,您真是太蠢了。当我看见您那一副奉上帝旨意般的嘴脸、身穿皮夹克、脚踩摩托车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完全可以预知您要去哪儿,塞内纳克……”
“没人会知道,没有人,只有斯特凡妮知道。但她是不可能告诉您的。您跟踪我,是不是?”
迪潘转向了草原的一方。可以想象,远处的吉维尼村正处于一种可以融化地平线的闷热蒸汽当中。在回答洛朗斯的问题之前,迪潘笑了:
“您是不会理解的,有些事情超出了您的理解能力。塞内纳克,我生在这里,斯特凡妮也是。我们都出生在这座村庄。生于同一天,或者说几乎同一天。我们出生的地方只隔一条街。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斯特凡妮。当您开始被斯特凡妮所吸引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最微小的细节、书架上少了哪本书、斯特凡妮看天空时的眼神、她的沉默……我已经学会了解读所有迹象:她上衣的褶皱、皱巴巴的裙子、她与平时穿内衣的不同方式、她化妆风格的细微变化、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如果斯特凡妮约了您,那我是能够知道的。塞内纳克,我知道她会在何时跟您约会,也知道她会在何地跟您约会……”
洛朗斯·塞内纳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恼火的厌倦,他转向了埃普特河的那边。说到底,迪潘长篇大论的独白倒使他放下心来。他想,他和这位醋坛子丈夫有的聊了。总之,应该预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这是他应当付出的代价,也是斯特凡妮获得自由的代价。这是他们爱情的代价。
“好吧,”塞内纳克说道,“那下一个节目是什么?我俩一起等着斯特凡妮来吗?要不,我们仨一起聊聊?”
雅克·迪潘的脸上又浮现出一抹不屑,似乎他早已打定了主意。
“不,我可不这样认为……塞内纳克,您提前到这儿来算是对了。您接下来要做的是,写一封简短的分手信,您肯定写得出一封风度翩翩的分手信,您肯定很擅长这个。要是不行的话,我来说您来写也行。您将这封信放在一棵树下,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然后,就骑上您的摩托车走人……”
“你开玩笑的吧?”
“警官……您已经得到了您想要的。昨天,在吉维尼的教室里,斯特凡妮把自己献给了您,您已经达到目的了,我要向您脱帽致敬。许多人都想那样做,但您是第一个成功的,请您适可而止吧,请您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如果您照我说的做,我就不会散布任何丑闻,也不会请律师,对他说负责毛赫瓦勒案子的警官和嫌疑人的老婆搞到了一起,他在前一天还把这个嫌疑人送进监狱了呢。简单地说,我才不在乎你那虚无缥缈的事业。我俩扯平了。虽然我对您这个出现在吉维尼的人嫉妒得发狂,但是您看,我可是个讲究的玩家,您不觉得吗?”
塞内纳克哈哈大笑起来。风有节奏地吹拂着杨树、榛子树和栗子树的叶子。
“迪潘,我觉得你根本没有搞清状况。这件事与我、与我的事业都没有关系。这件事与你这位被戴了绿帽子的骄傲丈夫也没有关系,这件事与斯特凡妮有关。她现在自由了,你明白吗?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可聊的……我们不能为她做决定。你应该知道,她是自由的……她有权选择。”
迪潘的两只手又紧紧地握在枪上。
“我来这儿可不是跟您聊天的,塞内纳克。您浪费的是自己的宝贵时间。您写的分手信或许对斯特凡妮非常重要,她今后可能会带着这个生活了……”
洛朗斯感到迪潘激起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怒火。这个人太恶心了!在他身后,是一直延伸到河水汇流处的荨麻田,这个地方很荒芜,除了斯特凡妮,没人会来。快结束这场对话吧。
“听着,迪潘,别逼我对您动粗。”
“您还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我……”
“迪潘,你这个人真是太没劲了,”洛朗斯·塞内纳克打断了他,“睁开眼睛吧,你配不上斯特凡妮,她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人,而你的身边却只需要一个平庸的伴侣。迪潘,她会离开你的,现在,或是以后。跟我走,或是跟别人走……”
雅克·迪潘耸了耸肩。洛朗斯·塞内纳克的轰击就像落在石板屋檐上的水滴,噼里啪啦,喷涌而下。
“警官,您就是用这些滑稽的话语赢得斯特凡妮芳心的吗?”
塞内纳克向前走了一步,他比雅克·迪潘高多了,至少要高出二十厘米。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儿:
“快结束这场游戏吧,迪潘!马上。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是不会写什么分手信的。我才不在乎你那小家子气的勒索,也不在乎你会对你的律师说什么可能影响我所谓‘职业生涯’的话……”
雅克·迪潘第一次犹豫了,他用一种崭新的专注目光注视着塞内纳克。警官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圣-拉德贡德教堂的大钟,吉维尼的房屋散布在大钟周围,就像整座城市的微雕模型。
“看来是我错了,警官,”雅克·迪潘继续说道,“如此说来,我是小看您了?照您这么说,您对斯特凡妮是真心的了?”
他的脸皱在一起,挤出几道沟壑。
“看来您也没给我留什么选择的余地啊,那我就只好借助于更加具有说服力的方式了……”
迪潘缓缓地将枪管对准警官的额头。洛朗斯·塞内纳克一动不动,他的目光盯着枪管。汗珠沿着他的头发流淌下来。警官轻声说道:
“迪潘,你原形毕露了,面具摘掉了,你露出真面目了。你就是杀害毛赫瓦勒的凶手……”
枪管降低到警官眼睛的高度,让人无法不去斜视那阴森的金属枪管的枪口。
“警官,您跑题啦!”迪潘叫道,“别把一切都搅和在一起!我们到这儿来,是要解决我们三个人之间的问题,斯特凡妮、您和我。毛赫瓦勒与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
迪潘太激动了,枪管已经轻轻滑动到警官耳朵的位置。塞内纳克知道,现在应该与他谈判,争取时间,找到救命稻草。
“那么您想干什么?一枪崩了我,是吗?将我撂倒在这里?在杨树底下?查清枪手是谁并不难啊……这是一把猎枪……您妻子的情人倒在了您的枪下……荨麻岛的约会……所有人都看见我骑着悍虎穿过整个村庄……杀死我,您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这可不是将斯特凡妮留在你身边的最好办法……”
枪支还在逼近。现在,枪管降低到他嘴的位置了。塞内纳克试图做些什么。现在,反击变得更容易了,夺过这支枪,结束这一切。他比迪潘更强壮、更灵活。现在可是个好时机。然而,警官却仍然在等待着。
“您可真够鬼的,”雅克·迪潘苦笑着回答道,“这一点算您说对了。塞内纳克,您只有这一点说对了。在这里,我把您冰冷地撂倒真的不是明智之举。那样做,我就犯罪了。但是,时间紧迫,快点儿吧,快给我写分手信!”
枪管一直落到警官的脖子处。塞内纳克的右手慢慢地、慢慢地沿着迪潘的腰移动,随后,突然放开了他的腰。
他的手在空中握起了拳头。
雅克·迪潘见势后退了一米,但是枪口一直指着塞内纳克。
“警官,别玩儿什么牛仔……您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我还要再跟您重复多少遍?快给我写分手信。”
塞内纳克不屑地耸了耸肩膀。
“想都别想,迪潘。现在,这场闹剧真的演得够久的了……”
“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场闹剧已经演得够久的了!”
“闹剧?”
迪潘紧盯着塞内纳克,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所有厚颜无耻、蔑视都从他的表情中消失了。
“闹剧?您刚刚是这么说的吗?闹剧……塞内纳克,所以说,您什么都没明白啊!您不想面对现实对不对?有一个……一个问题,您是搞不懂的,塞内纳克……”
冰冷的猎枪指在警官的心脏上。这是第一次,洛朗斯·塞内纳克无法回答。
“塞内纳克,您绝对想象不到,我到底多爱斯特凡妮。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塞内纳克,或许您也爱斯特凡妮,或许还爱得很真……但是您绝对想象不到,您对她那可笑的喜欢根本不名一文,比起我的……”
塞内纳克咽下了恶心的口水。迪潘继续说道:
“我的……随便你叫它什么,塞内纳克……疯狂……执念……纯粹的爱……”
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
“但是您要给我写分手信,警官,然后从我眼前永远消失!”
70
斯特凡妮·迪潘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挂钟。
16点20分。
还有十分钟!十分钟后,吉维尼的孩子们就放学了,她就可以快马加鞭地去找洛朗斯了。荨麻岛。她感觉自己激动得像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似乎她那满脸青春痘的情郎正在学校门口的候车亭下等她呢。
这种感觉说来有点儿可笑。没错,当然了。但是她有多久没有勇气去倾听这颗心脏激动的怦怦声了;她有多久没有抬起头去看看那让她单纯地感受到万里无云的幸福蓝天了;她有多久没有冒出过这种想把孩子们立刻抛弃在这里的想法了!她想亲吻每个孩子的脸颊,告诉他们她要走了,要去周游世界了,再见时,他们就都长大了。
她有多久没有勇气在孩子们满脸惊愕的父母面前开怀大笑了?
可笑,是的。真是可笑。除此之外,上课时她也不在状态。她被每个孩子做出的一点点蠢事逗得咯咯直笑,笑得像个小傻子……虽然没有一个孩子将罗宾逊基金会大奖赛的参赛作品交给她,但她也没有给他们上那种让人心烦的说教课。即便是那些最有天赋的孩子也没有交……她会再找时间,跟他们好好说说,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应该重点培养那些有天赋的小画家,不让欲望死去、不让灰烬熄灭——整整一年来,她给他们提的这些建议,到头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听取了这些建议!
现在还有九分钟,她准备逃走了!
家长们觉得学校应该教孩子们算算术。可是学校却教给他们阿拉贡的诗篇和绘画。有些家长认为斯特凡妮没有教会他们的子女做习题、算算术、学科学……
将做梦立罪……
斯特凡妮那睡莲般的目光飞出教室窗户,望向远方莫奈的杨树林。
“你没交吗?”保罗转向法奈特,小声问道。
法奈特什么都没听见。老师看向别处。
我要去!
她蹿到保罗的书桌旁。
“你说什么?”
“你的画,你参赛的画呢?”
文森诡异地观察着他们,玛丽的手蠢蠢欲动,似乎是想等老师转过头来就举手叫她。
“我没能把画带来,今天早上是我妈妈送我上的学。她可能又犯病了,一会儿她还要来学校门口接我。”
法奈特用余光扫了一眼,老师没有看她这个方向。看看玛丽和大家都在干什么吧,刚刚,玛丽一副想站起来的样子,可是此刻,跟她预想的一样,卡米耶倾斜着身子看了看玛丽的笔记本,给她讲起了练习题。
胖卡米耶现在对我还是很好的,似乎他能够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玛丽,她不仅在数学上没有天赋,而且她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天赋。卡米耶恰恰相反,他总是炫耀自己,这是他吸引别人注意的方式。他跟玛丽在一起,久而久之,最后真的可以……
法奈特蹲在保罗的书桌前。
“保罗,”小姑娘说道,“你能把我的画取来吗?你知道的,就放在我们的秘密基地。放学后,你就把它拿给老师,行吗?”
“交给我吧……时间刚好够走一个来回,如果我用冲刺的速度,不到五分钟就够了。”
法奈特又在书桌间穿梭起来,她想悄悄溜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皮埃尔这个傻子,他居然把书包放在了地上,法奈特一下撞到了他的书包,凳腿发出一阵撞击声。他书包里的奇怪铁器“叮当”地响了起来,就像响彻教室的钟声似的。
他可真是个傻子!
斯特凡妮·迪潘转向学生这一边。
“法奈特,你站起来干什么?”老师问道,“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71
雅克·迪潘举起的枪管一直对着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的皮夹克,直指他的心脏。这片林中空地就像一座古老的神庙,成排的杨树,石柱般伫立着。可以想象,在这片树林的后面,塞纳河走廊的喧嚣,就像来自远方的回声。
塞内纳克试着迅速思考了一下,很有条理地思考了一下。他面前这个人是谁?这个拿枪指着他的人——雅克·迪潘是杀死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凶手吗?如果是,那他一定是个小心翼翼的罪犯,做事谨慎,精于算计,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在大白天向警察开枪的,他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他从雅克·迪潘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线索。他现在的神情就和他在阿斯塔加尔山丘上打兔子和山鹑时一样:精神专注,眉头紧锁,双手湿润,微微颤抖。这就是一个普通猎手的姿势。他手持猎枪,所对准的,只不过是一个比平时更大的猎物而已。塞内纳克又迫使自己反过来推理,或许,雅克·迪潘只是一个吃醋的、感情受到欺骗的、内心有挫败感的丈夫呢?如果是这样,那他也只是一个可怜虫,他不会如此镇定自若地杀人……
显然,不管雅克·迪潘是不是凶手,他现在都是在虚张声势……
塞内纳克努力让自己采用一种坚定的声音说道:
“你就是在吓唬人,迪潘。不管你有没有疯,你都不会开枪的。”
雅克·迪潘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的心跳似乎变慢了,好像心脏已经无法为他脖子下方的动脉输送血液了。他一只手扶着枪管,另一只手扣在扳机上。
“塞内纳克,别耍花样、别逞英雄、别打您的小算盘。您还没明白吗,您这是打算清醒地被我杀死,是不是?您宁可被杀也不愿意妥协是不是……”
塞内纳克脑中的信息又混乱起来。警官知道,他应该花几秒钟时间分析一下现在的形势,但来不及了,就随机应变吧。他宁愿利用这些时间想一想他与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讨论过的所有细节:三条线索、寻找热罗姆·毛赫瓦勒与这起案件中所有不知名女性之间的关系、《睡莲》、油画、孩子、雷同案、1937年……他每呼吸一次,都能感觉到冰冷的枪口又向他的肉体逼近了一寸。
他们之间只相距半米了,那正是猎枪的长度。
“你疯了,”塞内纳克小声说道,“你是一个危险的疯子。我要控告你,就算我不去,也会有人去。”
尼普顿在杨树底下抖动着身体,似乎被两个男人突然的说话声惊醒了。它抬起睡眼惺忪的头,好像对他们之间的疯狂并不感兴趣。它竖起耳朵,听雅克·迪潘喊道:
“塞内纳克,您听我说,我对天发誓,您抢不走斯特凡妮!我是不会让斯特凡妮走的。如果警察来了,如果您试图耍什么花样,如果您为难我,我保证,我会杀了斯特凡妮,然后自杀。您说您爱斯特凡妮,那就请证明给我看。放弃吧……她会生活得很幸福的,您也是,一切都会很好的。”
“迪潘,你这要挟真可笑。”
迪潘再次加大音量咆哮道:
“塞内纳克,这可不是要挟,我不是在跟您商量!我只想告诉您,如果您不放弃的话,后果是什么。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何况,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您明白了吗?您可以把全世界的警察都叫来,但是这也避免不了一场杀戮。”
枪管抵着他的胸口,更紧了。塞内纳克意识到,他现在再想做任何反击的动作都太迟了。迪潘已经摆好了射击的姿势,那扳机上的手指可以将他一枪毙命。现在,警官只能对他的侵犯者劝说一番了:
“真蠢……杀了我,你就会拥有斯特凡妮?”
雅克·迪潘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慢步后退,可是枪口一直指着警官。
“来吧,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警官,我再跟您说一遍,在分手信上写几句话,然后就从这里消失。这件事没那么难。忘掉一切,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只有您自己可以避免这场杀戮。”
雅克·迪潘的嘴唇突然扭曲了一下,他吹了声口哨。尼普顿开心地跑到他的脚下。
“想想吧,塞内纳克。快点儿。”
塞内纳克一句话都没说。狗狗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本能地把手放在狗狗柔软的皮毛上。
“警官,我猜您认识尼普顿吧?在吉维尼,所有人都认识尼普顿,这只开心的狗会追着孩子们跑,谁能不喜欢尼普顿呢?谁能不喜欢这只单纯的狗?我也喜欢它,我是最喜欢它的人了,它跟着我去打过一百多次猎了……”
突然,枪管降低到塞内纳克警官膝盖的高度,距离尼普顿的脑袋只有二十厘米远。直到这时,狗狗依然对这两个成年人充满盲目的信任,就像一个对着父母微笑的婴儿。
一声枪响打破了杨树林里的寂静。
枪声渐渐蔓延开来。
尼普顿的脑袋被炸开了,崩得四分五裂。
狗狗像受到电击似的倒下了,塞内纳克的手还抚摩着一撮血淋淋的绒毛。他的袖口和裤腿上沾着尼普顿皮肤的碎屑、内脏、半只碎裂的眼睛和一只耳朵。
一阵深深的恐惧从他的身体里蹿了上来,摧毁了他的所有理智。雅克·迪潘的枪管瞬间抬起,随后,又重新指着警官的上半身。
枪口指向塞内纳克警官从未跳得如此之快的心脏。
“塞内纳克,考虑一下吧,快!”
72
5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学校就像一座监牢。
16点29分。
孩子们叫嚷着跑出了教室。几个孩子被市政府广场上成群结队的父母捉住,大多数孩子从父母张开的手臂和椴树林间溜走,从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上跑了下来,就像在玩儿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最后一个孩子才出去几秒钟,斯特凡妮就迈出了教室的大门。但愿今天不会有孩子问她问题……但愿今天不会有家长拉着她聊天。
再过几分钟,她就可以投入洛朗斯的怀抱了。他应该已经到荨麻岛了。他们之间只相距几百米。走到走廊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外衣,然而,她没拿外套便走了出来。今天早上,她穿了一条轻便的棉布裙子,这条裙子是十天前她第一次见洛朗斯的时候穿的。
在市政府广场上,好色的阳光贪婪地舔舐着她那裸露的胳膊和大腿。
似乎这阳光就是为我而灿烂的啊……
斯特凡妮突然发现自己陶醉在小姑娘般的思绪中,陶醉在这微不足道的小浪漫里。
从市政府的玻璃窗可以照见自己的身影。她惊讶地发现,虽然只穿了一条普通的小裙子,但自己还是那么美、那么性感。再过一会儿,在荨麻岛,塞内纳克会把这条裙子扯掉。她克制着想要像孩子们一样从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飞奔下来的冲动。相反,她向窗子走了过去,照了照自己的脸,把头发抚乱,让头发看起来不那么乖顺。她解开银丝带,让头发在阳光下自由飞扬。她心里还想,她要再浪费几分钟时间回到教室去,或者先回趟家,脱下裙子、脱掉内衣,再将裙子裸穿在身上,就这样穿过吉维尼。她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不呢?她迟疑了一下。
想尽快见到洛朗斯的想法战胜了她。她对着窗子里自己模糊的身影眨了眨淡紫色的大眼睛。今天早上,她化妆的时候刺激到了眼皮,没想到,这样却恰到好处。是的,如果她用这样一双闪闪发光、充满渴求、带着微笑、不带妆容的眼睛去看塞内纳克……是的,到时候她就会得到救赎。
洛朗斯今天会将她带走的。
从此,她的生活就不同了。
斯特凡妮加快了脚步,她几乎是从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一路小跑下来的。当她走到罗伊大街的时候,她决定不走小路在大麻磨坊那里兜圈子了,她要像孩子们一样,抄近道,径直穿过前方的玉米地。
对孩子们来说,在这片玉米地里,所有的玉米穗之间都是路。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她才不在乎呢,她不在乎会在迷宫里走失。她要抄最近的路,她要径直往前走。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就对了。
73
保罗小心翼翼地跨过埃普特河上的桥。不知为什么,此时他有点儿缺乏安全感。或许是因为法奈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那幅了不起的《睡莲》藏在哪儿的人吧?法奈特很喜欢玩儿这些,什么秘密啊,诺言啊,这些奇怪的东西。他觉得缺乏安全感或许也是因为画家被杀的那件事吧,美国画家詹姆斯。
法奈特真的在田野里看见他的尸体了吗?这一切会是她编造出来的吗?当然,让他感到害怕的还有警察,警察正在村子里四处调查另一个人的死因。
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害怕。在法奈特面前,他什么都不说,他有点儿逞强,他在扮演着骑士的角色。可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害怕。比如他身边的磨坊,磨坊轮子在水中的倒影,那巨大的塔楼,就像阴魂不散的城堡塔楼一样。
他感觉身后有声音。
保罗突然转过身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他要当心点儿了。法奈特交给他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只交给他一人,她只信任他一个人。好吧,这个任务非常简单,就是到洗衣池下拿一幅画,将它交给老师,并对她说,这是参加罗宾逊基金会的参赛作品。这个任务真的没什么,就算慢慢走,洗衣池距离学校也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一个来回只需要十分钟。
保罗又仔细看了看四周,他确认了一下桥上、磨坊的院子里、身后的麦田里都没有人,随后,他向洗衣池的台阶弯下身去,把手伸向放画的地方。
他吃了一惊。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很惊惶,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的脑袋里冒出很多想法:有人来过这里、有人偷走了那幅画、有人想报仇、有人想伤害法奈特……又或许是有人猜到了法奈特的第一幅作品会非常有价值,因为他确定法奈特的画总有一天会值钱,会非常值钱,会和莫奈的画一样值钱……
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是这个原因。他抓到了一张蜘蛛网,握拳的时候抓空了。不可能啊!那幅画哪儿去了呢?昨天,他明明看见法奈特把画放在这儿了呀……
有人在他身后动了一下!
现在,可以确定,有人走在他身后的路上。保罗推测着。大概是个过路的吧,很多人都会过桥,随时都有可能,这不要紧。保罗回不了头,他不能马上回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那幅画。保罗趴在地上,将另一只胳膊也伸向洗衣池底那个笔直洞穴的更深处。他挥动着手,在洞穴里摸索着。
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热浪将他包围。他不能就这样放弃,如果这样放弃也太蠢了。他不能就这样回去见法奈特,像个傻子似的跟她说自己没找到,画已经不在那儿了。保罗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听不到路上的任何声音了。
似乎有人停了下来。
太热了。保罗感到太热了。
突然,他抖动着胳膊,像触碰到裸线似的。在洞穴深处、在黑暗当中,他摸到了纸板。保罗向外拽着,他的手指沿着平坦的纸板盲目摸索着,他摸到了纸板的直角……
毫无疑问,那正是法奈特的画!
保罗感到自己高兴到了极点。画还在,只是放在了更深处。他怎么那么傻,竟然自己吓唬自己!谁会偷这幅画呢?保罗仍然跪在地上,向外拽着那张纸板。最后,终于把纸板拽了出来。
正是那幅画,保罗认得的。40厘米×60厘米的规格,包裹在画外的栗色纸张也没有变。他想打开这幅画确认一下,他想再看最后一眼,他想让画卷上的色彩在眼前流淌……
“你在干什么呢?”
这声音吓得他浑身冰冷。
有人站在他的身后!有人在跟他说话。这个声音保罗很熟悉,可以说,相当熟悉。
这声音太冰冷了,可以说,已经冰冷到了死亡的边缘。
74
引流处,钢板墙的倒影带给我一丝阴凉,那是一个大蓄水池。我在心里暗骂着自己没用,暗骂着自己这双不中用的腿。对我来说,穿越埃普特河磨坊的草原,就像穿越北极圈那么难。这可是一场真正的远足,虽然只有一千米的路程。真遗憾啊!我想到尼普顿已经在荨麻岛的杨树树荫下等我一个小时了……
加油吧,我得打起精神。
我休息了片刻,又接着出发了。
千万别来训诫我,我知道自己是头老蠢驴。我要到荨麻岛去,再去那里做最后一次朝圣。我要到那里去选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别的地方我哪儿都不去。当然啦,正当我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理查德出现在引流的钢板后面,我认得他停在栅栏后面的蓝色拖拉机。他叫理查德·帕特诺斯特,是吉维尼的最后一位耕农,这片草原的四分之三都是他的。这个农民的长相和名字都很像神父。三十年来,他一见到我就招手和我打招呼,特别是当他在拖拉机顶上看到我的时候,还一边开着那台折磨人的拖拉机,一边向我和尼普顿的肺部输送着各种各样的农药。每次穿越草原,他都要和我玩儿上一场绝命追杀。
当然啦,他也会抓住我,和我讲述他那惨淡的人生,和我分享他那全世界最悲惨的故事。就像我和他那被归为名胜古迹的五十亩田地都会同情他似的!
听他抱怨一通是避免不了的。他会用胳膊把我架到院子里,去享受一下钢板下的阴凉。
我别无选择地向他走去。此时,我看到远处的地面掀起一阵烟尘,就像西部草原上呼啸而过的老火车身后的云烟似的。一辆摩托车毫不减速地从农场前方驶过,速度虽快,可我还不至于认不出这辆车来。
那是一辆悍虎T100。
75
斯特凡妮气喘吁吁地来到荨麻岛。她刚刚在玉米地里奔跑着,一路径直跑了过来,就像一个迫不及待的小姑娘。似乎她与心上人之间分离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洛朗斯在等着她,她知道的。
她拨开最后一缕和她一般高的稻草,钻进了林中的空地。
荨麻岛的杨树底下,像天主教堂一般沉寂。
洛朗斯没在这儿。
他没有藏起来,他没在和她闹着玩儿。很简单,他没在这儿。如果他来了,他的悍虎会停在某个地方的。
她在穿越田野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听,但是,她确实清楚地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啊!那声音她是熟悉的,那是洛朗斯的悍虎发出的声响。她看到了远处飘起的烟尘,她多么希望是自己搞错了。她宁愿相信洛朗斯来了,她宁愿相信那渐行渐远的声音是风声,是风声让她产生的幻觉。她无法想象悍虎已经开走了,洛朗斯已经逃走了。
他为什么要逃走呢,为什么要在她到来之前逃走?
洛朗斯没在这儿。
斯特凡妮看到前方第一棵杨树的树干上钉着一张纸,那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她走了过去,她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上面的文字,她预感到这封信将会是诀别的告白。
她像梦游似的,向前走去。
字迹凌乱而慌张。
有四行文字。
这世间没有幸福的爱情……
我们的甜蜜只是记忆臆造出来的假象。
永别了,再也不见。
洛朗斯
斯特凡妮感到双腿一阵瘫软,她绝望地抓住树皮,手指在树皮上不停地抓挠着,她瘫坐了下来。她身旁的笔直树干,就像围绕着她跳舞的高大的魔鬼。
这世间没有幸福的爱情……
只有洛朗斯写得出这样的文字,她知道的。一场回忆,一场美丽的回忆,难道这就是洛朗斯警官所追求的一切吗?
那身浅色的棉布裙子就坐在潮湿的地面和砂石之间。她的胳膊、腿都脏了。斯特凡妮哭泣着,她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
多蠢啊!
一场回忆。
永别了,再也不见。
她应该为拥有这场回忆而高兴。她应该用一生去铭记!她应该回到吉维尼、回到教室、回到自己的家,像往常一样,重新拾掇好一切。关好牢笼,将自己禁闭起来。
多傻啊!
她能相信这一切吗?
她浑身颤抖了起来,在树荫下瑟瑟发抖。她的裙子湿了,怎么会湿呢?她的思绪凌乱极了,让她无法理解。太阳炙烤着草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感到自己很脏。她抬起手,想笨拙地擦去奔涌的泪水。
天啊!
斯特凡妮慌乱的瞳孔无法从自己那两只手掌上移开:她的两只手都被染红了——是殷红的鲜血!
斯特凡妮感到一阵晕厥,她更加困惑了。她的胳膊上也沾满了血迹。她又低头看了看,她那浅色的裙子已经被绛红色的血迹浸透了。
她身处于一片血泊之中!
红色的血,鲜活、新鲜。
突然,她身后的树叶抖动了起来。
有人走了过来。
76
“你在这儿藏了什么?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保罗回过头去,深深地、释然地叹了口气,是文森!他应该猜到是文森,他总是监视他们。还好只是文森,虽然这个家伙的声音和眼神今天都怪怪的。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
法奈特说得对,文森就是一块狗皮膏药。
“那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就看看吧!”
保罗倾下身去,打开栗色的纸张。文森走了过来。
你就等着大吃一惊吧,好奇鬼!
保罗打开了包装纸。在阳光的照耀下,法奈特的《睡莲》光芒四射、熠熠生辉。画面上,睡莲随着水波颤动,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热带岛屿。
文森什么都没说,似乎无法将目光从画卷上游移开。
“来吧,出点儿力吧,”保罗的声音充满了活力,他继续说道,“帮我把这幅画包好,我得把它交给老师。你一定猜得到,这是参加未来之星绘画大赛的参赛作品。”
他看着文森,满眼骄傲。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咱们的法奈特,她可真是个天才!她是最有天赋的姑娘……现在,她面临的只是选择的问题。是去东京、纽约,还是马德里,世界上所有美术学校都会抢着录取她……”
文森站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像喝醉了似的。
保罗担心地问:
“文森,还好吗?”
“你……你不会这样做吧?”男孩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什么?”
保罗用栗色的纸张重新将法奈特的画包裹起来。
“你不会真把……把这幅画交给老师吧?把这幅画送到世界的另一端……让他们把法奈特带走……”
“你说什么呢?来啊,帮帮我。”
文森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影子覆盖在一直蹲在地上的保罗身上。突然,文森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保罗从没听过文森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把这幅画扔进河里!”
保罗抬起头,有一瞬间,他心里琢磨着文森到底是不是认真的,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能不能别闹了,快来帮帮我啊。”
文森什么都没说。他僵持了几秒钟,随后,突然,他在柏油路上向前走了一步,抬起右脚,将法奈特的画踢下了台阶。
画沿着台阶滚了下去,只差几米就要掉进河里。
就在这紧要关头,保罗上前抓住了包裹。他一边紧紧抓住包裹,一边愤怒地站起身来。
“你疯啦!你把它踢进水里怎么办……”
保罗知道文森并不重,他比文森强壮多了。如果他再这么闹下去,文森,有他好瞧的。
“别挡道,让开。我要把这幅画拿给老师,然后,我再跟你算账。”
文森后退两步,站到了柳树底下。柳树的枝叶都垂到了水里。他在裤兜里翻了翻。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保罗。我不会让你抢走我们的法奈特。”
“你这个疯子!让开!”
保罗上前一步。文森一个跳跃,站到他的前面。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刀!
“这是什么……”
保罗吓得浑身一阵痉挛。
“保罗,把这幅画给我,我只想把它毁坏,毁成我想要的样子就可以了……”
保罗可不听文森胡说八道了,他仔细看了看文森挥舞着的尖刀,那是一把扁平而巨大的刀,就和法奈特画画时用的那把刀一样,就和画家清理调色板时用的刀一样。
文森是从哪儿弄到这个工具的?
他是从哪位画家那里偷来的呢?
“把画给我,保罗,”文森坚持说道,“我可没开玩笑。”
保罗本能地感到,现在自己需要帮助。路人、邻居,无论是谁都可以。他望向大麻磨坊主塔的玻璃窗。没有人影,没有猫,没有狗,就连尼普顿也不在。
他身边的河水似乎都急得翻涌了起来。
一个不真实的、超现实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中萦绕着。
詹姆斯。
保罗仍盯着文森手里的刀。那是一把脏兮兮的刀,通常画家都会清洗自己的画刀。
但是文森不会。
刀刃上沾满了红色。
那是红色的鲜血。
77
斯特凡妮裸露的大腿在沾满血迹的地面上滑动着,她想在绛紫色的泥土中找到一个支撑点。
有人来了。
她试着用双手紧紧抓住面前的杨树树干,就像紧紧抓住一个可以让她安然入眠的男人的身躯。她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感到自己浑身沾满了粪便、沾满了人类躯体的残骸,她感到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大粪坑,而她在一片尸体中挣扎着想要爬出来。
有人来了。
斯特凡妮紧紧抓住杨树,在树干上蹭着。她扭动着身体,想把身上的血迹擦在树皮上,似乎想从树干上获取力量。
有人来了。
有人沿着埃普特河岸走了过来。她清晰地分辨出,那是脚步声。那脚步声摩擦着蕨类植物,沿着塞纳河的汇流,越走越近。逆着光,在杨树的幕帘中闪出一个身影。
是洛朗斯吗?
有那么一瞬间,斯特凡妮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这里没有什么血污,也没有什么污秽。她想扯下这条肮脏的裙子,扑进洛朗斯的怀抱。
他来了。他会把她带走的。
她的心从来都没跳过这么快。
“我……我看到它时,它就这样了。”
雅克,那是雅克的声音。
冰冷的声音。
斯特凡妮抓挠着树干。她的指甲一个接一个地磨破了,那么疼,像是为了释放这无法忍受的痛苦。
那个身影走到了阳光下。
是雅克。
她的丈夫。
斯特凡妮没有力气去思考,没有力气问他来这里、来荨麻岛做什么,也没有力气将这接二连三的事情理出个头绪。她愿意忍受这些痛苦,愿意像梦游者一样行走,愿意向这接连出现在她面前的障碍物一头撞去。
斯特凡妮一直盯着雅克臂弯里的昏暗身影。那是条狗,一条死狗,它的脸被人打烂了一半,血液还在沿着雅克的大腿往下流。
那是尼普顿。
“我看到它时,它就这样了,”雅克·迪潘用苍白的声音说道,“它肯定是在草原里被打猎的人误伤的。有人杀了它,可能是枪走火了吧,或许是哪个浑蛋干的。它……它没有遭罪,斯特凡妮。它一下子就死了……”
斯特凡妮沿着树干缓缓地瘫坐下来,树皮擦破了她的手臂和双腿,可是她感觉不到痛苦,她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
雅克对她笑了笑。雅克很强大,雅克很淡定。
他轻轻地把尼普顿的尸体放到一片草地上。
“斯特凡妮,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斯特凡妮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意志都被瓦解了,幸好,有雅克在。如果没有他,她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她该怎么办?他一直在那儿,没有抱怨,没有埋怨,什么都没有问她。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像她身后靠着的那棵杨树一样。雅克就是这样一棵种在她身旁的树,当她走远的时候,也不会发牢骚,他知道她会回来的,会躲到自己的树荫底下。
雅克向她伸出手去,斯特凡妮抓住了他的手。
她信任他,只信任他一个人,他是唯一一个永远不会背叛她的男人。她瘫倒在他的肩膀上大哭起来。
“来吧,斯特凡妮,过来。我把车停在了稍远一些的地方。我们把尼普顿放到后备厢里吧。来吧,斯特凡妮,我们回家吧。”
78
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将悍虎随意停靠在警局的白墙上。只用了几分钟时间,他便驶过吉维尼和维农之间的五千米路程,他像一阵旋风似的走进警局。莫利警官正在接待处和三个姑娘说着话,其中一个姑娘几乎歇斯底里,她说自己的手袋丢在了火车站的站台处,两个小伙伴跟着点头。
“你看见西勒维奥了吗?”
莫利警官抬起头。
“楼下呢,档案室……”
塞内纳克一秒都没有迟疑,径直冲下楼梯,推开红色的房门。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正倾身看着一摞资料,潦草地做着笔记。他将档案盒里的东西倒了出来,铺了一桌子:热罗姆·毛赫瓦勒情妇的照片、犯罪现场的照片、吉维尼学校孩子们的名单、尸检报告、笔迹学专家的鉴定书、《睡莲》的照片、手写的记录……
“老大!您来得正好。我想,我又有进展了……”
塞内纳克没让助手把话说完:
“算了吧,西勒维奥。我们撤……”
贝纳韦德惊讶地看着他,继续说道:
“我刚才是想跟您说,又有新进展了。我终于找到了第四位情妇,就是那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女孩儿。我是通过毛赫瓦勒家的工资单找到她的,我已经给她打过十几通电话了。她叫让娜·提布。当然啦,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她和毛赫瓦勒上过床,这是她自己说的。可是她却打错了算盘,两个月前,帕特里夏把她撵回了家,从那以后,她就搬到了巴黎地区。现在她和一位邮递员生活在一起。她有两个孩子,一个三岁,另一个五岁。总之,您瞧,老大,她没有什么嫌疑,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又一次走到了死胡同!”
塞内纳克沮丧地看了看自己的助手:
“死胡同,我同意。这是……”
“只是……”贝纳韦德打断了他的话,愈加兴奋地说道,“我去了趟省档案馆,我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我看到了1937年《维农共和国》的样刊。这份刊物上记载了那个小男孩儿——阿尔贝·罗萨尔芭的死,甚至还有一段对溺水身亡的孩子母亲的采访。他母亲叫路易斯·罗萨尔芭,她不相信那是一场意外。她……”
塞内纳克提高了音量:
“西勒维奥,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算了吧!我们的调查不会有任何结果,什么莫奈故居仓库里被人遗忘的《睡莲》、什么发生在战前的孩子溺亡事件、什么戴绿帽子的丈夫……我们简直陷入一片混沌当中!”
贝纳韦德终于将圆珠笔从做着记录的纸张上移开。
“抱歉,老大,我搞不懂了。您说的‘算了吧’到底是什么意思?”
塞内纳克一个反手,推飞桌子上的所有纸张,坐到了桌子上面。
“西勒维奥,我来换一种方式和你说吧……你说得对,在整个事件中,你说得都对。在这个事件中,把案件与个人情感联系在一起,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我明白得有点儿晚,但我还是明白过来了……”
“您是说斯特凡妮·迪潘吗?”
“如果你这么认为,也是可以的……”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会心地对他笑了笑,耐心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这么说来,雅克·迪潘不是我们的头号公敌了?”
“相信我,不是的……”
“可是……”
塞内纳克提高了声调,打了他一拳:
“听我说,西勒维奥。我要给预审法官打个电话,对他说,我在这起案件中陷入了困境;对他说,我是最不称职的人;对他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将案子委任给另一位警官调查……”
“可是……”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看了看桌子上的案件资料,又看了看自己的笔记。
“我……老大,我能理解您,这当然是一个不错的决定,可是……”
他望着洛朗斯。
“天啊,您这是怎么了?”
“什么?”
“您的袖子、您的外套是怎么了?您是搬运尸体了还是怎么了?”
洛朗斯叹了口气。
“我找机会再跟你解释……以后的吧。你的‘可是’是什么意思?”
西勒维奥迟疑了一下。最后,他将目光从塞内纳克沾满血迹的衣服上移开。
“可是……我越试着将这副拼图拼接完整,就越觉得一个孩子有危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如果我们就这么算了,会不会……”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还没来得及说完,莫利警官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出现在档案室的门口。
“西勒维奥!妇产科那边来电话了,你老婆!快去吧,老兄……我理解他们好像是说,她的羊水已经破了,但是助产师没说更多细节,她只是说孩子的爸爸应该立即赶过去……”
贝纳韦德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在他抓起上衣的时候,洛朗斯·塞内纳克亲切地在他的后背拍了拍。
“快去吧,西勒维奥……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了……”
“好的……那么……”
“笨蛋,快去吧!”
“谢谢你,洛朗……呃,老大,呃,洛朗斯,我……”
他将胳膊胡乱地塞进衣服袖子里,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塞内纳克又催促着他:
“还有什么?你还等什么呢?快去啊!”
“呃,老大,在我走之前……这一次,我可以称呼‘你’吗?”
“傻瓜,你早就应该这么叫了。”
他俩都会心地笑了。贝纳韦德警官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纸张,特别看了看与其他照片混杂在一起的斯特凡妮·迪潘的照片。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
“权衡一下利弊,我觉得你放弃调查这起案子,是个正确的选择!”
洛朗斯·塞内纳克听见助手在走廊里跑了起来。沉重的步伐跑远了,关门的声音,随后就再没有了任何声响。塞内纳克将所有文件都慢慢装进红色的档案盒里,照片、报告和笔记。他看了看架子上以字母顺序排放的文件,随后,将红盒子塞了进去。
M……毛赫瓦勒。
他后退了一步。毛赫瓦勒的案子只不过是众多没有调查清楚的案件中的一桩罢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西勒维奥最后的发现。
一个孩子会有生命危险。
一个孩子死了。另一个孩子出生了……
西勒维奥会忘记的……
洛朗斯·塞内纳克开心地发现,这间屋子的一角,放着几双一直没人认领的靴子,大概是因为这些靴子太旧或者已经磨损了吧。在靴子上方的桌子上,一直放着石膏脚印的模型。很明显,这项调查没有任何意义。他尽情地自嘲着。接下来,他的思绪飘向了斯特凡妮,飘向了尼普顿的尸体。
是的,他已经决定好了,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至于其他,斯特凡妮那淡紫色睡莲般的眼睛、那彩陶般的皮肤、那水粉一样的嘴唇和她头发上扎着的银丝带……
他会一一忘记的。
至少,他希望如此。
79
“把画给我。”文森重复道。
文森手里拿着刀,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几岁,就像经常在街上打架的少年。保罗将法奈特的画更紧地贴在自己的腰上。
他无比愤怒。
“文森,这把刀是哪儿来的?”
“我捡的!这个不重要。把那幅画给我……你知道我说得对。如果你真的爱法奈特……”
文森的瞳孔放大了,他的眼角布满了血丝。那是一双疯子一样的眼睛,保罗从没看过文森这样。
“你还没回答我呢。这把刀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不要转移话题!”
“刀上为什么有血迹?”
这会儿,文森的胳膊微微颤抖着。他虹膜上的红血丝开始逐渐扩散,环绕在瞳孔周围。
“管好你自己的事得了!”
保罗眼看着朋友变成这副模样,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疯子。他扶着洗衣池的边缘。
“这……这……这不是你啊……”
“快点儿,保罗。放下这幅画。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如果你爱法奈特,那么我们就是同一个阵营的。”
文森胡乱地挥舞着画刀,保罗后退了一步。
“我×……你……你……是你杀死了那位美国画家吗……詹姆斯……法奈特跟我说,有人在他的心脏上扎了一刀,是……是你干的吗?”
“闭嘴!一个美国画家与你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法奈特,不是吗?我说过了,选好你的阵营!把画给我,或者把它扔进水里……我再说最后一遍!”
文森胳膊僵直,就像手持一把宝剑,随时都会发起进攻似的。
“我再说最后一遍……”
保罗微笑了一下,他蹲下身子,将包裹放在洗衣池旁边的沥青马路上。
“好的,文森。我们冷静一下……”
随后,突然间,保罗站起身来。文森吃了一惊,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保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腕。保罗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拧着文森的前臂。文森迫不得已跪下身来,他咒骂着,但是保罗却越扭越紧。文森别无选择,他那通红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痛苦、耻辱。他的手松开了。当文森手里的画刀落地的时候,保罗一脚将画刀踢进草丛,踢到柳树底下,距离河水三米远的地方。他的手一直扭着文森的手臂:一个翻转,将文森的手臂扭到背后,随后,他又向上抬了抬手腕。文森大叫道:
“我×,我的肩膀,你要把我的肩膀掰下来了……”
保罗还在向上提文森的手臂。保罗是班里最强壮的,他一直都是最强壮的。
“老兄,你病了,你疯了,我们会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你都在想些什么?我要去见你的父母,去见警察,去见所有人。我怀疑你身上有事。但是说到这个……”
文森叫嚷了起来。有时候,课间,保罗也会在院子里和别人打架,但是他从没做得这样过格。他还要扭文森的手腕多久?他还能把文森的手腕扭得多高,文森的肩膀才不会断掉?他感觉自己听到了软骨撕裂的声音。
文森不叫了。现在,他哭了起来,他的身体完全放弃了抵抗,似乎他的所有肌肉都松弛了下来。保罗终于松开手,推开文森,文森像废纸团似的滚出一米远。
文森有气无力,他被制服了。
“我可盯着你呢。”保罗威胁道。
保罗瞄了一眼,画刀离文森很远,他拿不到。文森像个婴儿似的蜷缩着不动。保罗一边盯着文森,一边弯下身去拿起洗衣池旁的画。他的手触碰到了栗色的包装纸。
为了确保拿到画,他的眼睛只离开文森半秒钟。
只有半秒。
但是,半秒钟也太久了!
文森一个箭步跳了起来,径直跑到保罗前面,胳膊肘朝前。保罗向侧面一闪,闪到了洗衣池旁。这一次,他依然比文森速度快,文森的胳膊肘顶到了保罗上半身的位置,但是没有碰到他,也没有弄疼他。文森沉重地径直扑倒在荨麻丛中。
神经病!
保罗没有时间想别的,接下来的一秒,他脚下的一小块泥土滑动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在移动的河岸上失去了平衡,他身处于河岸与河水之间,双腿悬空地蹬着。他的手寻找着支撑点,无论什么都可以,洗衣池的顶端、房梁或树枝都可以……
但是太迟了。
他仰面朝天地跌倒了。他本能地蜷缩着,他的背部撞到了洗衣池的砖墙上,那种疼痛生猛而强烈。保罗继续滚动着,向旁边滚动了一米,时间不长。
他的太阳穴撞到了房梁的石井栏上。他睁开双眼,看着天空。他的眼前一片闪亮,像是一道闪电。
他滑动着,滑动着,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很清醒,只是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不服从他的指挥。
冰冷的河水碰到了他的头发。
保罗知道自己正一厘米一厘米地滚落到河水里。他只能看到头顶上无云的天空和几根柳条,柳条就像乱涂乱画在蓝色屏幕上的笔触似的。
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的耳朵、脖子和颈背。
他还在下沉。
文森的脸出现在蓝色的屏幕中。
保罗向他伸出手去,至少,他觉得,文森可以拉自己一把。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有没有抬起来,他的手臂没有了知觉。在蓝色的屏幕中,他看不到自己的手臂。文森对着他笑,保罗心里琢磨着这笑是什么意思?这一切,只是为了开怀一笑吗?他是在开玩笑吗?文森会把他从河水里拉出来,再在他的肩上拍一巴掌的。
或者文森真的疯了?
文森走了过来。
现在保罗知道答案了……文森那变形的嘴角并不是微笑,而是形成了一个暴虐的鬼脸。保罗看见一只手,随后是两只手出现在蓝色屏幕上,渐渐向他逼近。这双手不见了,但是他感到这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又向下按压了几下。
保罗很想抗争,想用脚踢,想转过身去把这个疯子摔出去,他更加强壮,他比文森强壮,他比文森强壮多了。
可是他根本无法动弹。他瘫痪了,他心里明白。
文森还在向下按压他。
冰冷的河水灌进他的嘴里、鼻孔里和眼睛里。
保罗清醒地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自己上方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起了一抹红色。
这让他想起法奈特的画。
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80
我继续艰难地走在通往荨麻岛的小路上。理查德·帕特诺斯特——这片草原的农户,终于放过了我,临走时他还给了我一些建议。“可怜的老太太,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您想一直走到埃普特河,真是不够理智啊。何况还顶着个大太阳……您去河流交汇口做什么?您确定不需要我开车送您吗?那您可要小心点儿呀,即便在泥土路上,也会有人把车开得很快。会有一些迷路的、没迷路的游客,或是莫奈的粉丝们去寻找著名的荨麻岛……您瞧啊,刚才那辆摩托车,您看它是以什么样的速度穿越草原的……瞧啊,我可没有说谎,您瞧,那边,那辆车……”
赭石色的路面上掀起了一阵烟尘。
一辆蓝色的福特车从农场前驶过。
那是迪潘的车。在尘土的光辉中,我看到了车里坐的是谁。
雅克·迪潘开着车,目光空洞。
斯特凡妮·迪潘坐在他的身边,满眼泪水。
我亲爱的,你哭了吗?
哭吧,哭吧,我的小美人。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
这条该死的路对我来说简直是没完没了。我继续以我的步伐前行,用拐杖探索着前方的车辙,再走几百米,就到荨麻岛了。我想加快脚步,我迟迟没有找到尼普顿。自打离开磨坊,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它的身影。我知道这条傻狗会离开家很久的,它会跟着村里的小孩儿、路人或草原里的兔子一起跑掉。
但是在这里……
一种莫名的焦虑涌上我的喉咙。
“尼普顿!”
我终于到了荨麻岛。
奇怪的是,这块夹在两条河流之间的空地总能让我想到世界末日。毫不夸张地说,它并不像一座岛,可以说更像一座半岛。风吹拂着杨树的树叶,这风似乎是从海上刮过来的。这条荒谬的小河——埃普特河,这条不足两米深的沟壑,似乎比海洋更加难以逾越。换句话说,似乎这片寻常的荨麻田可以延伸向世界的尽头,只有莫奈懂得这一点……
“尼普顿!”
我很想在那里待得久一点儿,看看河岸另一侧的风景。我喜欢这个地方,我会为此感到遗憾。
“尼普顿!”
我喊得声音更大了。这里连一只狗都没有,我的担心开始演变成一种真实的恐惧。我的狗会去哪儿呢?这一次,我吹了口哨,我还会吹口哨呢。平常我吹口哨的时候,尼普顿总会跑回来。
我等待着。
岛上只有我一人。
没有声音、没有征兆,也没有一丝尼普顿的痕迹。
我猜测着,我知道自己的担心很荒谬。我的内心出现慌乱的想法是因为到了这个地方。我已经很久都不相信什么诅咒了,也不相信什么传言和无关紧要的闲话。没有什么偶然……只是……
我的天啊……我的狗居然没回来……
“尼普顿!”
我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尼普顿……尼普顿……”
杨树似乎永远保持着沉默。
“尼普顿……”
啊……
这就是我那无论如何都呼唤不回来的狗啊,它的皮毛四分五裂地散落在我的右侧,沾到我的裙子上。它那调皮的眼睛闪烁着顽皮的光芒,似乎在为自己离开得太久而乞求主人的原谅。
“走吧,尼普顿,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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