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鬼才马伯庸奇想合集-三国机密·下:潜龙在渊(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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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开始的结束(2)

    同时因这团大火陷入绝望的不光有刘平、张绣,还有张郃、高览。

    他们袭击官渡曹军大营的行动,一开始颇为顺利。先头部队袭击了曹军外围阵线,很快打开通道,让主力部队冲了进去。就在张、高以为曹营是一只袒露出软腹的狼,却没料到它居然是一只浑身带刺的豪猪。守军明显早有准备,霹雳车将滚油和燃烧的草球一批批地倾泻到深入敌营的袁军头顶,隐藏在箭橹中的弓弩手不要命地射出锐利的箭矢。当袁军好不容易突破一道防线之后,却还要面对的却是缀满了尖刺的沟堑。

    袁军试图后退,却发现来路的通道被坍塌的土墙堵死,在壕沟间移动的踏板也被翻掉。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击更加猛烈,整个曹营简直就是一个死亡泥沼,袁军越是挣扎,就陷的越深。曹军守军的数量并不多,可让人感觉到处都是。即使在对峙期间最激烈的战斗,袁军都没有感受到如此的绝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郃扶了扶歪掉的头盔,大声对高览说。对面的曹军像是换了一个指挥者,无比灵活,也无比阴险,和之前他们的对手完全不同。

    “不知道,但我觉得是不是该撤了。”高览说。他的披风都被火箭烧了一半,看上去很是狼狈。

    曹军既然早有准备,奇袭就成了强攻。偏偏张、高二将有了私心,故意让其他部队晚动手一阵,现在导致他们两个的嫡系几乎陷入灭顶之灾,袁军在其他阵线上却无从配合。

    张郃还没答话,他的一名亲卫惊慌地大喊:“将军!火光!”

    “我知道!到处都是!”张郃不耐烦地嚷道。

    “不是,是阳武方向!”

    “什么?!”

    张郃和高览大惊,连忙登上一座被占领的箭橹,冒着被狙击的危险回望。他们看到了和刘平一样的景色——当然,没那么清晰,但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火光,本身就已说明了火势的规模。

    阳武是袁军真正的屯粮地,可现在却被曹操给端了。张郃和高览可以预想到接下来的进展。十几万腹中空空的大军被迫撤退,在敌人的追杀下四处就食。

    “撤!”两名将军仅仅只是对视一眼,就达成了共识。

    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个可怕的指挥者极有韧劲,而且预见力惊人,他总能提前一步算到袁军的动向。袁军每走一步,都会被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军械打击。

    张郃和高览发挥出了全部经验和智慧,才勉强把自己伤亡惨重的嫡系部队带出来。若不是曹军数量过少,他们的损失还会增大。

    侥幸生还的两名将军把队伍拉回了营地。此时整个大营已经开始乱了起来,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阳武的大火,知道那里屯粮的人很绝望,不知道那里屯粮的人更绝望——因为他们看到了乌巢也燃起大火。张郃和高览回到营帐,还没来得及换下破损的甲胄就开始弹压骚动。

    他们在诸营忙碌了许久,一边维持秩序,一边调动部队,提防曹军偷袭。正在这时,亲兵却匆忙叫他们返回帐内,因为袁绍派来了一个使者。

    这名使者是来自于主营,传达的是袁绍的一份口叙。口叙很短,先是质问这两个人为何擅自行动,然后叱骂他们为何折损如何严重,最后宣布撤掉他们两个人的兵权,立刻前往主营去领罪。

    张郃和高览惊恐地对望了一下,高览站起来问使者:“郭图难道没跟主公提起吗?”按照约定,郭图应该会对袁绍说明前线的情况,为他们二人担保。可使者的回答让他们两个如坠冰窟:

    “这正是郭大人向主公提议的。”

    他们没想到,郭图压根没打算配合,而是挖了一个坑等他们跳。刘平也没想到,郭图压根没打算借这件事打压张、高二人,而是想把他们彻底置于死地。

    “走!回主营去跟郭图那个杂碎当面对质!”张郃嗷嗷叫道,他可着实是气坏了。可高览拉住他,苦笑道:“主公不会听的。”

    “把皇帝也叫来对质啊!主公怎么不会听?!”

    “你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若是阳武不起火也就算了,阳武火起,我军败局已定,主公不找个替罪羊出来,他面子怎么会过的去?”

    张郃的愤怒一下子停滞住了。他和高览确实是擅自行动,也确实战败而归。这场大战的替罪羊不扣到他们两个头上,简直不可思议。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了,就看你敢不敢。”高览悠悠道。

    “什么?”

    “再去一次曹营?”

    “还去?这次更打不动啊。”

    “谁让你去打了?咱们可以去投……”

    张郃眼睛一瞪,“唰”地抽出刀来,高览往后一跳,连声问你要干嘛。张郃一刀捅进旁边使者的胸口:“既然要投曹,总得表表诚意。”

    在刚刚平息的官渡战场上,出现了一副奇景。刚才还一脸凶煞叫嚣着要踏平曹营的两个将军,此时却像两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带着少数几个亲兵慢慢走到营前,双双跪下,手都绑到了背后。

    曹营的大门很快打开,全副武装的重铠步兵列队而出,把他们两个人团团围住。

    “我等特来降曹公。”高览抬头,对刚刚还是敌人的士兵们说道。

    “曹公不在。”士兵很冷淡。

    “那主持大局是谁?”

    “咳咳,是我……”

    一个疲惫而虚弱的声音传来,然后张郃和高览惊讶地看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坐在一辆木轮车上,咯吱胳肢地推过来。才十月季节,老头子却裹着一身厚厚的貂袍,好似一片萧瑟的落叶。

    “贾诩?”张郃和高览连忙跪倒。原来守曹营的,居然是这个老而不死的家伙。

    “唉,两位将军不好好睡觉,逼着老夫陪着熬夜,这身体是撑不住了。”贾诩说。

    “不会不会,我等之前多有失礼,特来向将军请罪。”高览大骇,生怕贾诩真病死了,这笔账要算到他们头上。他太惊慌了,都没注意到左右曹军士兵古怪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似的。

    “老夫太累了,不能陪你们说话。这样吧,你们两位要想说话,就跟着这几位走,去跟对面说一声,免得别人挂念。”

    贾诩一指身后,那里整整齐齐站着四、五百人的步兵,中间还有一辆活动的高车。贾诩的意思很明显,光是张郃和高览两个人过来不行,你得跟袁绍营里所有人表明态度。所谓“物尽其用。”

    张郃和高览看着贾诩耷拉下去的眼皮和干枯的手背,觉得自己又被拽下了一个深深的泥潭。

    很快这辆高车在重铠步兵的保护下,缓缓离开曹营,接近袁营。张郃和高览站在最高处,大声呼吁袁军投曹。而他们的话,则被中气十足的几十条大汉重复地喊出来,传到了前线袁营的每一个角落。

    袁军全体正在因为乌巢和阳武两场大火而惶恐不安,张、高二人的喊话,成了压在蛟龙身上的最后一丝水草。

    普通士兵不了解整个局势,他们看到张、高这么高级的将领都投降,就会想当然地认为整个局势已然崩盘。有些人朝曹营逃去,有些人则朝着河北老家奔跑,每一个人都失去了方向,那些军官的呼喊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一处出现崩溃,迅速传染到十个营盘,随即整个堤坝也开始坍塌。雄壮一时的河北大军,竟一下子分崩离析,像一尊泥俑从高处直直倒下来,摔成万千土块。

    刘平在布局时,只算到了袁军会被守军打的头破血流仓皇回营,可实在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这一切,因为有贾诩的存在而发生了改变。

    张、高二人站在高车上,望着下面的乱象,无不感慨。即使是官渡的曹军倾巢出动,也不如他们两个这一嗓子喊出来的效果好。他们两个投降只是临时起意,而贾诩却立刻想到了最狠辣的应对,轻轻一推,就把袁军大营推了一个粉身碎骨,同时也斩断了他们两个人的回头路。

    这个老东西,还是赶紧病死吧。两个人心目中不约而同地想。

    贾诩没听到这句诅咒,他正坐在小车上,从曹营最高处的一个箭橹俯瞰着整个官渡战局。在他眼前,曹军分成十几个箭头迅速出击,狠狠地插入袁绍大营,让混乱的局势进一步演变成了溃败,胜负已成定局。

    可贾诩既没面露欣喜,也没豪气万丈,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车上,紧紧裹着貂袍,似乎跟这场改变中原的对弈一点关系也无。如果凑得近一些,就会发现,他浑浊的两个眼珠看的并不是眼前的乱营,而是更远处的阳武大火,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这时一名士兵爬上箭橹,对贾诩道:“贾将军,曹司空回营了。”

    听到这个消息,贾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喉咙里含混地滚出两个字。大概是他嗓子里恰好有痰,周围的人谁也没听清楚,不知这位老人说的是“可喜”,还是“可惜”。

    然后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从怀里取出一枚竹片。这竹片颇有些年头,上面还写着一排字迹:“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时王美人娩于柘馆皇子一臣宇谨录。”在“子”字和“一”字之间,似乎被刮掉了什么痕迹。贾诩信手一扬,竹片飞出箭橹,落到营前燃烧着火油的沟堑中去,化为灰烬。

    在贾诩凝望的阳武附近的高坡上,当今天子正四肢摊平躺在草坪上,摆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默默地望着大火熊熊地燃烧。

    他的计划,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曹公看来做了充分准备,所有骑兵皆着灰袍,一散开就是漫山遍野,在这样的夜里很难抓到或杀死他。要截住曹公,只有在他进入阳武时才有机会。而这个时机,被刘平亲手放过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恐怕曹公已经顺利回到营地,开始喝酒庆祝胜利了吧。刘平心想。

    “后悔了?”司马懿坐在刘平身边,随手抓起一根草叼在嘴里,突然又大皱眉头,吐了出去。

    “这里的草,可比河内苦多了。”刘平道。

    “哼,为了一个人,居然放弃了逆转中原的机会。也这有你这样的笨蛋,才干得出来。”

    “说不遗憾是假的,不过我不后悔,毕竟把你救下来了。也许在哥哥的心目中,汉室的分量至高无上,可在我心里,它和一个人的性命在秤衡上并无轻重之别——这是我选择的道。”刘平一语双关。

    “迂腐!白痴!我要是刘协,就半夜过来把你掐死。”

    “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会如何抉择?向西,还是向东?”

    “我那么聪明,根本不会落入那种窘境。”司马懿满不在乎地说。

    刘平呵呵笑了起来,把手臂枕在脑袋底下,心情突然没来由地一阵轻松。他眼前的夜空被浓烟遮挡住了一半,呈现出奇特的景象。一半星斗璀璨,一半却混沌至极。

    “有时候我在想啊,这个世界上,大概分成了两种人。一种人的命运,是去坚守某样东西;另外一种人的命运,却是去改变它。我和我哥哥,还有伏寿、唐瑛、赵彦、徐他、任姐姐他们,都是第一种人;而你和曹丕、郭嘉,可能还要算上半个杨修,应该是第二种人。大家的使命不同,选择的道也就不尽相同——只是不知道究竟哪一条路会更难一些。今天我没守护汉室,却守住了你的性命,在未来也许你会改变什么也未可知。可惜这些答案,要等到后世的史书才能看清楚了。

    “你是在鼓励我篡位吗?”司马懿眯起眼睛,语带威胁。

    “唉,你要有这心思就好了。我这个皇帝让给你来坐。”

    “哪里有那么多皇帝好当啊。”司马懿收起目光,懒散地拍了拍膝盖,“别说就算有机会,我也懒得当,把机会留给儿子或者孙子好了。”

    “总之,你欠我一条命。因为你,汉室的复兴恐怕要延迟好多年了。”

    司马懿不满地咧了咧嘴:“好吧好吧,我答应帮你就是。不过那也得等到我爬到高位一言九鼎的时候,你等得了么?”

    “就这么定了。我若还活着,你拼命往上爬来帮我。如果我中途死了……”刘平停顿了一下,“那你就去替我当吧。”

    “别瞎说。曹操都五十多了,你年纪才多大?还有的是时间斗呢。许攸的名册,不是已经在你手里了嘛?再加上我的智慧,什么困难克服不了?”

    刘平伸出手来,默契地与司马懿击了一下掌,然后合上疲惫的双眼。

    离开许都之后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过,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一个梦,就像是他在温县生活时做的那些梦一样,无论多么惊险恐怖,最终总会醒来,醒来时,总能找到司马懿当听众。

    满宠站在残缺不全的汝南城墙上眺望着远方,远处的兵马正在徐徐退去,硕大的“刘”字大旗分外醒目。李通走过来,他头上缠着一圈白布,显然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他满是敬畏地看了满宠一眼,没敢说话,默默站在他身旁。也朝远处望去。

    他不喜欢满宠,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满脸麻子的家伙是个守城的天才。在满宠的主持下,汝南小城在刘表大军的围攻下始终屹立不倒,足足坚持了二十多天,李通开始本以为满宠是在许都失势被左迁到汝南,现在才惊叹荀彧和郭嘉惊人的预见。

    “刘表也很坚决嘛,一听到官渡之战我军大胜,立刻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李通忍不住感慨道。

    “那不是刘表的旗子。”满宠说。

    “嗯?”

    “那是刘备的。他自称是汉室宗亲,所以把旗边都描了一圈赤色代表火德。”

    “哼,这个乡巴佬倒是会钻营。他不是袁绍派来的么?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成了刘表的座上宾啦。”

    李通不满朝地上啐了一口。刘备和他麾下那两个兄弟带着一群山贼,打着袁绍旗号一直在汝南附近袭扰,却不敢跟曹军正面对抗。一直到刘表大军杀到,他们才兴高采烈地高举大旗,宣布以汉室宗亲身份讨伐曹贼。

    “可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被时势所喜爱。”满宠脸上浮起些许感慨,他转了下头,看向许都方向,“至于那些不合时宜的家伙,早晚是要被吞噬的。”

    “伯宁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李通有点糊涂。

    满宠指了指远去的“刘”字大纛,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家伙以后会变成一个大麻烦。”

    李通哈哈大笑起来,他没想到满宠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居然也会说笑话。他后来把这个笑话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满宠所的是刘表还是刘备,或者那个“刘”字另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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