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沉着脸道:“你说什吗?”
如烟怯生生地道:“论理奴婢不该讲,只是,公主既要与她合作,便不该威胁她,哪怕就放在心里想着呢。”
玲珑只坐着,半天道:“谁教你说这个话?”
如烟又叩了个头,起来已是泪流满面,道:“奴婢原是入宫充作粗役下手,蒙公主抬举,奴婢心中便只公主一人,如烟深知公主不喜欢奴婢们多嘴,可是奴婢若是心中藏私,一辈子也不得安宁,这会子大胆讲了出来,便是公主即时要奴婢下去,奴婢亦无怨言。”
玲珑明知自己行事无论怎么隐秘,总不能瞒过整天贴在身边的近侍,先前杏儿怕事,无论如何都必须打发开,如烟内向谨慎,嘴巴更是严密,她原就没打算瞒她到底,更喜这孩子察言观色如此剔透,胸口一酸,道:“你起来。”
招手令如烟近前,把金针盒子交给她,“暂且替我收起来,过阵子再瞧瞧吧。”
“是!”如烟忙答应,向内贴肉放好。
玲珑道:“出去看一下,施云波和梅若珏,怎么样了?”
如烟出去好久,却和施云波一起扛着个人回来,施云波喘着气道:“公主,梅大娘躺在山石子底下,奴婢唤不醒她。”
梅若珏来了以后,因她无职,玲珑又不敢怠慢她,因她是个寡妇,便让众人呼为梅大娘。玲珑看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眉毛打个结,清秀的面孔似含悲伤,便如同正在做一个不很愉快的梦。玲珑想了想,问道:“你们刚才觉着如何?”
如烟道:“奴婢献了茶出去,经过李夫人身边,脑子里象是眩晕了一下,当时没有感到异常,可是才转到回廊那边头就沉得抬不起来了,还能记着找个地方坐下,之后就一直混混沌沌的,好象看见以前无数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施云波说法差相仿佛,玲珑道:“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是一种不愉快的回忆?”
如烟点了点头,施云波却说:“难受极了,奴婢是回到了从前挖命根儿的地方,来来去去都那些人,跑来跑去,我知道他们在干这个事,虽没见着,心里可不痛快,醒来倒想哭它一场。”
玲珑叹道:“大概是会让你们回忆起不开心的事,梅大娘这样子,别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叫人把她扶到房里睡下,让她自然醒,也别告诉她你们都有睡着,只小心看看,她可会外出之类。”估计是由于梅若珏身怀武艺,李清霞下药的份量,就特别重了一些。
梅若珏整整睡了三个时辰,掌灯以后才醒。她不会说话,平时在府里就是个无声的影子,遭遇了这次暗算,也无别话,既不曾找玲珑询问,更是没有出府去找太子的意向。
两天后是元宵,过完了灯节,这个年才算完。
玲珑初出宫来,对市面上一切自是怀着种种好奇,但新鲜劲渐渐过去了,加上这些天接连遇到的事情,有点不高兴,元宵节也只躲在家里,好在清珑几天前就被淑妃派人接进宫里去了,也无人撺掇她。
虽未出门,玲珑也没早睡,如烟准备了一壶松醪露,烫得滚滚的,让玲珑喝一点暖暖脾胃,这一晚月色晶莹,圆满无缺,早早地升起,伴着街市上隐约的笑声,想象那万人簇拥的繁华,玲珑在问梅阁对月自斟,倒也很有趣。
“一个人喝酒?”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玲珑差点打翻杯中酒,对面湖山上一条轩昂人影,眉目深峻如墨,玲珑更是害怕:“父皇!”
皇帝飘身而下,扶起玲珑道:“今儿怎么不进宫?”
上元节也算是团圆的日子,不过通常晚宴后另有安排,宫里一向没有聚在一起的规定,成年迁府的皇子们这一天更是从不进宫,皇后事前派人来问过一声,玲珑拒绝了,再也没料着皇帝为了这个问她,一时愣住了回答不出。
无论这一向补了多少恩宠,这丫头见他还是如鼠儿见了猫一般,皇帝轻叹一声,宽大的手掌揉揉她的头发,道:“今儿个吃了元宵没有?”
玲珑小声说:“回父皇的话,孩儿吃过了。”
皇帝笑道:“好。朕想着你,就跑出来看看你,倒也不忙回去了,朕带你出去看灯如何?”
“啊?”玲珑不知怎样回答。
上元节,这个任性的皇帝如偷偷溜出宫廷,带个美丽的妃子一同逛灯市,倒也说得过去,带着女儿同游可是说不出的怪异,难道他父爱泛滥忽然到了这个程度?
皇帝神情开朗,心情颇好。他只穿了件紫色箭袖,袖子和领口拉出紫狸的风毛,装束简净,行动爽利,这一刻全无素日的深沉凛冽,眉目间跃跃欲试,倒象个大男孩儿似的。
“走吧,在外头,你叫朕――叫我爹爹。”皇帝把玲珑柔婉寒冷的小手握在他炙热的掌心。
街上真是热闹,不过走了一箭之地,已经沐浴在欢笑和灯光里面,无数灯色扑入眼帘,到处是银花雪浪,五彩斑澜,街道两旁人家店铺乃至树木上面,都悬满了灯彩,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骈手抵足,闹市间人声鼎沸。
皇帝笑着高声问道:“好看吗?”
玲珑神为之夺,微笑着点头,已几乎忘记和谁一同出来,先前那点顾虑也都不冀而飞。
皇帝乐呵呵地道:“爹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他做普通的父亲,倒象是做出瘾来了,非但自称爹爹流利无比,还一路上都攥着玲珑,怕她给人群挤散,还时时刻刻以他宽阔的肩膀抵挡着,以防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撞到了她。玲珑的手握在他手里,行走在人山人海之中,慢慢地暖和起来。
皇帝兴致高昂,一路指点各色灯名,忽然停了下来,俯身在摊子上拾起两件玩意儿,一枝火杨梅,以熟枣捣炭制成丸状,串在铁枝上,火光耀眼长久不熄,皇帝替玲珑插在发间。另一个汤圆大小的小灯球,烁烁明光透过明艳的红绡,悬在胸前分外动人。
玲珑欣喜地笑,摊主显然将他二人当成年岁相差悬殊的夫妻,拚命推荐那些华而浮浪的饰物,皇帝不否认也不承认,得意洋洋笑着,玲珑可羞得满脸通红。
皇帝这一段路走得不短,玲珑起先很是振奋,渐渐地脚步慢下来,有些跟不上了。
皇帝发觉了,见她脸蛋红扑扑的,额上竟渗出细密汗珠,不由笑道:“这可是我的不是,光顾着边走边看才会好玩,忘了女儿纤纤弱质,陪不动老父。”
玲珑红着脸道:“爹爹,孩儿无事。”
皇帝仰头看了看月亮高度,道:“还有一段路呢。”他找个僻静点的角落让玲珑站一站,自己消失在人群里,没过多久,一抬青布小轿停在玲珑前面。
玲珑坐在轿子里,这种两人抬的小轿,她在宫里常坐,太监是抬得很稳的,但今天或是人太多,时不时三五结团的人群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这轿子也抬得东倒西歪,玲珑不得不紧紧抓住靠背,颠得晕头转向。
而心里却隐隐有刚才不及想到的危险预感涌了上来。
这天晚上皇帝的行为可真太奇怪了,且不说这一日帝后按常规到宣武门看灯与民同乐,而这样的节日,也决非父女同游的良机。
他带着她走,是很有目的性,不到那个地方决不罢休,究竟他想把她带去哪里?
前前后后想一遍,先前的轻松畅快不由得一扫而尽,没来由担心起来。
便在这时,听到无数欢声笑语之中,夹杂了一句:“去宣武门……”
宣武门?那正是皇帝今日应该出现的地方啊?难道皇帝偷偷自宫溜出来,带上女儿,又偷偷跑到宣武门去,打算就挤在人群里“与民同乐”?
“快去宣武门!”
“鳌山开来了!鳌山开来了!”
“快去宣武门啊,鳌山开来了呢!”
喧哗如同吼叫,真是震耳欲聋,玲珑忍不住好奇,掀起轿帘望外一看,猛地就呆住了。
远处一大座琉璃灯山,竟有十来丈高,比得上巍峨城楼的高度,万炬层出,照耀璀璨,然而这种巨大如城楼的灯山,却在缓缓移动着。
玲珑定了定神,昂首见那座灯山中间有两条鳌柱,用周身挂满灯笼的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灯山上有大殿,铺连五色琉璃阁,殿阁栋梁之间的涌壁绘各传说故事,分光叠翠,走马转动,各式窗间挑着水晶帘子,流苏宝带,风动飘忽若飞仙。
五色灯彩攒出四个灼灼光芒的大字“皇帝万岁”,山外更有流星似的灯火不住落下,宛若满天繁星落于九天。伶乐仙奏,绰约于灯彩之间。
这灯山架构庞大无比,用无数禁卫缓缓护卫而行,周遭人流如海,跟随灯山移动而载歌载舞,欢呼雀跃,山呼万岁,声撼九天。
年年灯节扎有鳌山,不过是静止于宣武门外供人观赏而已,象这么超大规模的移动灯山,非太平盛事费极大物力人力不能办。玲珑眼眶微微湿润,想道:“莫非父皇叫我来为看这百年难遇的灯景,他是一片好意,我却在胡思乱想?”
她看得出神,并未留意小轿何时已悄然停下。
直到皇帝掀起轿帘,拉她出来。
皇帝估计早就到了,这时已然脱下箭袖,里面是墨色装缎狐肷褶子,腰束着长穗宫绦,更见精神,玲珑却是微有一愣,怎么做起这样的打扮来,而且新年里穿墨色,也是极其不祥。
她原就揣测不已,心怀不安,这个发现又让她推翻了见到灯山时纯粹的惊喜,仿佛有一块阴影,慢慢压上心头,可她又完全说不出它的来由,它的指向。
皇帝锐利的双目一下刺入她眼底,道:“你不开心?”
玲珑摇了摇头,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皇帝俯视着她,背后是万灯辉煌的鳌山,他的脸在阴暗里,显得特别严厉,但这也是一转眼间的神情,他目色便柔和起来,表情更是有种呼之欲出的不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我的孩子。”
皇帝拉着她冷汗涔涔的手,跟着鳌山走,周围万岁呼声震耳欲聋,再说什么也听不清,两人都是不再言语。
挤在人群里,玲珑可渐渐瞧出奥妙,越近宣武门,护卫灯山禁卫越多,而百姓事实上这时已被挤开,广场之上,巨大人流划分为东、南、西、北四大区域,所有人距灯山二箭之地,不得近前,禁卫与看灯百姓之间,也隔出一大块空间。
要将今日数以万计的人群加以有秩区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玲珑心中刚刚转念,忽见灯下转出一匹马来,马上男子神采飞扬,脸廊清晰,不是郭易鑫又是哪个?
难怪这两日他都毫无踪迹,估计为这个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了,只是他是亲军都指挥,按理这是九门提督的差使才对,若非郭易鑫即将高迁,便是九门提督忙不过来,将侍卫亲军也借去了。
她挤在人堆里,郭易鑫决计没有透视人墙看到她的可能,然而她远远望着,心里似有淡淡的欢喜摇曳起来,皇帝看她一双眼睛,如同两块水晶,熠熠生辉不输灯彩,顺着她视线望过去,郭易鑫骑马转过去了,只余一个背影,玲珑怅然若失地收回眼神,才发觉皇帝注意着她,不知怎地,并没有被看穿了的羞涩,却油然生出无限慌乱。kfYV3CVOqu5RygoNDVhFXY0544y0EtbsXIZTfKfyyR1g+Ur1cdXH7GCVmpCuddGk8hqRX7DlK7FU01inh5Mp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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