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有两个便斗，特克斯站在靠门的一个，正动作迅速轻巧的解着皮带，突然一扭头，瞥见灰色钢制纱窗外的轨槽上立着一只鸟，烟青色，缩进胸脯的脑袋圆而短，像儿童乳饮料的瓶颈，相反，尾羽长直扇展，间断地咄咄戳戳。阳光是冷色的，整只鸟蜷头缩脑，没什么精神，煞煞抖搐间，背部的羽毛忽然闪出一溜蓝色的芒点。
他站在那儿，盯着鸟儿的背部，寻那芒点的隙踪。羽毛一片倾覆一片，铠甲一般，尽是灰色，那芒点像是阳光的优待，奇迹式的一闪。
“倒是再来一下。”他抖抖手，泄气的说，“早知道你来了，出来吧，J，下次别把这小东西看这么紧。”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一个激光点从门缝出闪进来，顺着地面迅速向他移动。
“别。”特克斯双脚微微向后挪了一步，轻微的紧张使他左臂的疤痕又开始发痒，三年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他把手伸进左胸上衣口袋里。正在摸索的当儿红色的激光点已经沿着脚踝爬了上来，不偏不倚停在脑门儿正中央。
“……拿开，别再开这种玩笑了。做了我，你难道不想接下一单吗？”
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半点儿声响。他犹豫地望着门外被蓝漆刷了一半面积的走廊墙面。
突然，额头上的红点瞬间消失，后脖颈上传来一声轻笑。
特克斯随即猛地转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笔挺的身影就一动不动地站在紧贴着他后背的地方。
“说吧，”身影将眼神上移，与他四目相对，静而稳的盯着，“找我回来什么事？”
“当然是有事。”他做了一个“跟我来”的动作，转过身向门口走去。等走出去了几步，离身影稍稍远些了，特克斯才悄悄的舒了一口气：“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新鲜的东西给你看。”
身影没有回头，向后轻轻弹了个响指，纱窗轨槽上的鸟应声扑翅离去。午后的光线被毫无保留的抛洒进卫生间，在身影周围形成了一圈眩晕的光感。影子的脸没在背光里，他顿了顿，抬脚跟了上去。
办公室的墙体一律贴满了淡紫的壁纸，窗帘似严非严的掩着，一个大大的深紫色软皮沙发横躺在办公桌对着的靠墙正中央的位置，在昏暗的、未开灯的视野里几乎与壁纸融为一体。身影环顾四周，地毯、两侧高耸的书架、桌布、桌上一摞厚厚的文件夹全都是紫色的，如果说有可分辨之处的话，也只有深浅及上面印着的“JPPU”字样的痕子不同了。身影费力的移动着眼睛，似乎失去了辨别前后空间的能力，被障罩在一片纵横交错的视觉误区之中。
“坐吧。”特克斯站在窗前，从右侧的书架最上层抽出一摞文件，放在办公桌上，指了指沙发。
“坐吧坐吧。”墙角一声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身影一跳。他这才注意到，在一片紫色的房间右墙角立着一只同样满身紫色羽毛的骻駰，与周围融为一体。头顶上的羽毛呈鹿角的样子竖起，眼珠一黑一白，像两颗半透明的围棋籽儿。身影仔细端详着，只有略显臃肿的喙上细细密密的花纹是暗黄色的。小东西咂着嘴，偏着脑袋，正对这个新客人好奇不已。
“你什么时候养了只骻駰？之前的那只红颈苇鹀呢？前颊白色，眉纹漂亮，我喜欢，你知道的。”
“你说是‘Y3’？”特克斯一只手扶着办公桌边缘，一只手搓了搓下巴。身影注意到，那圆润而短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祖母绿的宝石，雕刻成了镂空的“S”状，下面密密麻麻刻着些什么看不大清，像是刻度，又像是某种宗教图腾上的花纹。
“你是有多久没有回来过了……”对面的人继续说道，使他不得不收回视线，重新向对方的眼睛迎过去，“现在这只骻駰，我给它取名叫‘Y4’，没事就爱学别人说点儿话。至于‘Y3’，在三年前就牺牲了，就在你解约雇佣合约，搬出基地公寓的当天……”话音突然收住，特克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不漏痕迹的岔开话题，不过还是看到了瘫坐在沙发上的身影脸上闪过的一丝疑惑：“好了，言归正传。你看看这些文件，这就是我找你回来的目的。”
特克斯手一抖，从指关节处生长出三厘米的尖刀，将自己的右手腕划破，对准文件夹封面让血滴下去。只是一滴，伤口处便长出粉嫩的肉来，又奇迹般地迅速愈合了。
身影接了过来，文件夹中央印有的JPPU图章因特克斯的血液而变得异常鲜红。他将自己的拇指对着图章下方的正方形区域里一按，文件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用黑色的铆钉一份一份装订起来的牛皮黄的文件。自己从小在这个基地长大，作为一名杀手的地位和声望也不容小觑。JPPU中用这种程度的密码保护起来的文件就算是核心机密了，自己也倒是司空见惯。可奇怪的是，文件每次总是先由对方打开血液识别锁，然后才交付与自己验证指纹识别。尽管这个疑惑伴随了他很久，但身影依旧面无表情，翻开了面前暗黄的纸张。
纸页上只用PmingLiU体印着一行简短的符号。
他翻了翻背面，什么也没有。
身影抬起头，眼神闪过一丝不解。
特克斯摇了摇头，语速变得极快：“今天上午刚刚截获的，信号位置显示，信息来源于距我们有2300光年的索帝弥尔星，在M21星系的另一头。”他用指关节一下一下叩着桌面，还未收回的尖刀与桌面相互碰撞敲击发出轻微的、金属的“哐哐”声，“据组织的安全局的说法，这是起源于39000之外的另一个星系——银河系中的一颗名为‘地球’的行星上的语言，大概和那颗行星上的乌尔都语系相近……”
“安全局可以译么？”身影表情严肃，打断了特克斯的描述。
“已经破译了——只有四个字：‘万象神明’。”
“这是什么意思？”
“简短的说，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指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暗号用语，有可能指代着某个行动。”特克斯点燃了一只雪茄，放在嘴边僵住了，过了许久，又回过神来，愁云密布地将它捻灭在烟灰缸中。
“也就是说，索帝弥尔星正在酝酿着某些秘密而庞大的阴谋？”
“不排除这种可能。”
“头儿知道这件事么？”
“他当然知道。何止他，整个议会都知道了。”
“上面作何打算？”
特克斯坐起身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6厘米见方的银色的金属牌向身影丢去。
“下午三点有个会议，上面让我通知你去参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身影伸手接住，翻过来一看，牌子上刻着烫金的字符：GYULKFS。
这间会议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对外开放的，听说自组织成立三百多年以来只开过一次，看来上面很重视啊。身影暗暗想着，他的手轻轻滑过刻在烫金字符下面的一串小小的数字，慢而缓，像一场久别的重逢。
JPPU1230010295MYLD·J
好久不见。
“依我所看，这次的事情绝不简单。这是一场残酷而危险的对抗，你先回去准备准备吧。”特克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好运，马亚拉底·J。”
强烈的阳光瞬间灌进来，在房间里肆虐着，照清楚了身影的样子——短而利落的黑色寸头，棱角分明的脸庞，湖蓝色的眼睛深邃纯净，一字平的嘴角，没有半点儿表情。
身影抬起头来，觉得阳光也是紫的。硕大的光影被平平地投射在天花板里，像一只活着的巨鱼被开水煮过的眼睛。淡而白的光线已经弹跳不起来，只是乏困地瘫软在房间的原本每一处幽暗里，视力就仿佛患了某种类似于白内障的眼疾。
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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