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再生能力的人存在吗？”J在小时候经常扬起小脸问黛爷。大大的眼睛里扑闪着单纯地求知者的光芒。
“有的。他们是你的延伸。”黛爷意味深长的拉起J的小手。
“我的延伸？怎么还和我有关系？”J一脸不解。
“等长大了你就知道了。等那一天的到来……不过我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要到来。”
J突然想起了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练习结束，黛爷牵着他的手在湖畔散步时候的情形。“圣鸟”基地后边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不是很大，却在早晨和傍晚的时候异常美丽。当时黛爷对J说得那番话，七八岁的J并领悟不到什么，但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J依然毫无头绪，无法解读。
什么是“我的延伸”？
是延伸，还是衍生？
那么自己超强的凝血能力与再生能力是一脉相承的咯？自己是进化体，而对方是完成体。
那么这些人又是谁，现在生活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做着什么样的事情，经历着什么样的人生，有着怎样的信仰呢？
如果说人在这空间里只不过是多种形态中的其中一种存在形态的话，人还有人的衍生，人的反面，人的碎片化，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本体呢？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本能的认为自己是生命的本体，是生命的任意主宰者，掌握控制着生命体全部的意识附着。但他们却没有想到，万一在这时空中还存在着另一个自己，或许正与自己做着截然相反的事情，或许与自己形同陌路，或许从始至终就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不过也有一些人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相信。
正真有多少人是会和另一个自己和解呢？
关于自我的人性中没有“宽忍”与“大度”着两个词，任何善良与原谅，都是人对于这个世界妥协之后，为自己安放的冠冕堂皇的良善的容身之地。让他们自己可以继续麻醉自己这是个充满爱意的世界与充满爱意的自己。
J拿起遥控板将电视打开，里面关于自己的新闻还是在滚动播放着。似乎警方决定不会善罢甘休，就像一句中国的老话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伤疤，突然想起之前胖子让他去照镜子的嘱托。于是他站起身，走向卫生间。
镜子里，有一道暗红色划痕从J的头皮一直划过左眼，延伸至眼睑下方两三寸处。血已经凝固干涸，周围的皮肤由于结痂的收缩力的拉扯向伤口中央微微皱起。镜子里的人也同样盯着他，满眼的陌生与疲倦。
胖子显然低估了警察的能力，只是这样还不够。
J转身走进客厅，从手提箱的异质空间里摸摸索索了一阵。半晌，他拿着一个比手掌略大的、漆棕色的盒子走回了镜子前。J利索地打开盒子，里面是用类似于亚克力材料制成的浅灰色的分隔区域，每一个区域用一个连带着搭扣的小盖子保存起来，盖子上的烫金字体闪着微光。
“瞳仁、发色、眉形、胡子……”J的视线在一个又一个小区域内浏览着。他带来了全套的伪装设备，这个死胖子不由分说给了自己一酒瓶，还当作应该感恩的事情来邀功请赏。不过，对于除自己以外的人，J向来能少说就少说——可谓“言多必失”。之前在“圣鸟”的时候，对于同行和上级都保持着一定的疏离感，更何况是陌生星球上的陌生旅馆，陌生旅馆中刚认识没几个小时的陌生人。不过，陌生人有时候比至亲更值得信赖。这点J是知道的。
自己的脸上已经被胖子赐了一条疤，那么自己为何不顺水推舟……
J勾起嘴角一笑，像是打定主意了似的。他伸出手指点了标着“瞳仁”区域，盖子像按钮一样塌陷下去，接着，上弹出透明的选择菜单，菜单上的文字是微微泛着荧光的蒂芙尼蓝。菜单上分出两大块——“纯色”和“混色”，其中陈列着上百种颜色以及由着上百种颜色混合而成的数以千计的混色。在“混色”那一栏中，可以选择渐变或者花纹混合。据J最近几天对地球人的观察，他点开“纯色”这一栏，往下滑动翻页，大概四五页之后，才找到了“黑色”的选项。
这并不稀奇。变装盒子的导入系统毕竟是卡里奥姆星球人设计的，在除了地球之外的众多星球中，黑色的瞳仁其实非常少见。所以被编排在靠后的位置是正常的事情。J点击了“黑色”选项。镜子里自己原本湖蓝色的眼眸瞬间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实心圆形。
“呃……”
J似乎也觉察到了哪些不对，看来这套装置的仿真度还有待加强啊。J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颗实心的眼珠一动不动，目光呆滞，一点都不像自己最近几天碰到的地球人。想到这里，J好像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将盒子放在洗手台下面的椅子上，确认如果有人进来，也不会轻易看到之后，才走出门去，再次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小窗前。视线所及处，车水马龙的街对岸，大厦墙壁上镶嵌着的巨幕里正好播着某个化妆品品牌的一则睫毛膏的广告。这广告从J来到这个街道的时候就在循环播放，女主娇滴滴又充满魅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广告语。这时候，镜头切到了女主眼睛的特写——细而长的睫毛像一把扇子一样卷翘的上下煽动，仿佛是黑暗的夜中像男士招手的勾魂舞者。可J的全部注意力却不在这根根分明的睫毛之上，而在女主的眼睛里。他瞬间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他们的眼睛虽然是黑色的，但却不是单色的纯黑，而是与深棕相互交织，慢慢晕染开来。
这个发现让J兴奋不已。他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间中关好门，拿出刚刚的小盒子，点开了“混色”，选择了深棕、浅棕和黑色三种颜色，末了，J微微一思忖，又拖动颜色旁边的百分比，在其中加入了一点点的深红。这样一来……J双手撑在洗漱台的边沿，目不转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完美。
黑色的眸子过渡十分自然，与身边其他人的并无太大差别。J松了口气，又点开了“发色”，给自己换上了黑色的头发。可他似乎并不满足与此，又点开“胡子”的选项，给自己选了一脸浓密又干练的胡子。
这一换不要紧，一股男人味似乎要冲破镜子，扑面而来。再配上胖子为他留下的伤疤，简直一个成熟且韵味十足的硬汉形象呼之欲出，如果J此时上街走一走，定是有很多女生惊呼他为“行走的荷尔蒙”了。自己身上的黑色长风衣此时也不再显得突兀，之前自己的脸太过于青春无公害，与倒三角以及硬实的腹肌与人鱼线的身材实在违和。这下终于和谐了。
J满意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高领黑风衣，白色T恤掩盖不住的结实胸膛，高腰作战用裤，锃光瓦亮的中筒马丁靴，腰间别着一把匕首和一把哑光色的三七五短距离散弹手枪。
这变装盒子是个好东西，自己之前在卡里奥姆星球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呢！
就在这时，门又一次被突然推开，从这不敲门的招人烦的行为上，J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胖子又来了。于是他把面前的盒子向下一藏，转身走出洗手间，迎上了胖子的步伐。
“哟……哟呵”胖子愣在原地，显然是第一眼并没有看出眼前这个人是J。但他看到了贯穿J四分之一脸的那条大疤，才又放下心，眉开眼笑地打起哈哈来，“啧啧啧，不错嘛。”
J显然是对刚刚胖子一瞬间没有认出自己的效果十分满意。但胖子似乎是几个小时之前才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这怎么又出现了。古有悦耳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今有胖子阴魂不散的一颦一笑，起到了同样大的杀伤力。想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不是刚走吗？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来啊？”胖子翻了个白眼，但这白眼收得十分不漏痕迹，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嘿嘿，对不住兄弟，下手有点重。”胖子换上满脸堆笑的神情，虽然嘴上说着，脸上却毫无歉意，“不过你不是有超能力吗？怎么不躲呢？”
“……”
胖子见J并没有要接他话茬，回答问题的欲望，自讨了个没趣，于是拿出自打进门以来一直藏在背后的手，故作神秘的耿着脖子挤着眼：“那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
“当啷当啷~”胖子拿出一个白色的盒子，在手里抖动摇晃着，充满了顽皮辣眼睛版圣诞老人的恶趣味。
“……”
“你怎么都是一个表情啊，给点反应好嘛？！”
“这……是……啥……”
“手机啊！刚刚出门给你新买的，电话卡都给你办好了。”
“手机是啥？”
“哎呦我这暴脾气的，你这个老土外星人，那你们彼此用什么联系啊，全靠喊吗？”胖子显然已经快要崩溃了。
“反正不用这么老土的东西。”J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现在在地球，我们地球人都用这个联系对方，你不用也得用！”胖子反将一军。
“联系对方？”J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你想联系我？”
“昂……有什么问题吗？”
“你为什么要企图联系我？”J的眼神凌厉，语气越来越咄咄逼人起来。
胖子显然是被J的这种无厘头问题难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J，浑身僵住，仿佛时间停止了一样。在胖子的认知领域里，人总是要相互联系才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虽然人类已经是地球上主宰一切、利用一切的物种了，但是还有很多很多无法预估的因素是他们所不能驾驭和控制的。而这些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一定是会决定人类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的命运。所以在未知面前，自诩为强大的人类也只能成为弱势群体，要相互帮助才能存在与之抗衡的可能性。再加上，如果之前谁告诉胖子说这世上还有外星人的存在，胖子一定骂醒他。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外星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所以，人要越活越通透，越活越将自己放低去看待这个世界才是胖子最近感悟到的人生新知。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你就说你用不用吧？”
“用，当然。”J轻轻一笑，接过盒子，“怎么不用？”
“那好，也算我这一中午没白忙活，电话卡在盒子里，你放心，这个号码目前只有我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号码我也已经给你存进去了，如果遇到什么事你打这个号，什么时候招呼什么时候到。”胖子继续说道，“用我教你怎么用吗？”
“你太低估我了。”
“得，那我就先走了，今天晚上有个酒局，场子还得靠着我撑呢，我先过去了。”胖子说着就向门外走去，可是没几步他又停住了。他似乎总有这个毛病，进来倒十分利索，出去可就另当别论了，“对了，你小子头发是哪家发廊染的，也推荐我去呗？还有，你眼睛是带美瞳了吗？一个大老爷们带小姑娘带的玩意儿，你怕不是个gay吧……哎？你这胡子是哪里植的，还挺逼真，就像自己长出来的一样。”说着，胖子就要退回来，伸手摸上J的脸。
J此时已经拆开了手机的包装盒，正潜心观察者，于是头都没抬，直接伸手在空中挥了挥表示对胖子的委婉的拒绝与直接的作别。
“好吧，这回我真走了……”胖子见状，觉得J也不是个能开得起玩笑的人，于是识趣的适可而止，转身走出门去。
手机对于J来说，的确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东西，这些操作和功能虽然比起卡里奥姆星球来说并不是十分智能、方便与人性化，还是需要大量的手动操作才能够进行，所实现的也是一些最基本的功能，但J隐约觉得，它的确是地球人类发展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创造。J滑动界面，打开了手机通讯录，里面孤零零地只躺着一个联系人，备注赫然写着两颗字：
“飞龙”
飞龙，J在心里默念着，依稀记得在旅馆登记的花名册上不止一次看到过这个名字，而且入住时间段都是三个月以上，几乎就是到期了就再续上，看来是这个旅馆的常驻客。早上在派出所的时候似乎也听警察们说起关于这个名字的故事——很久以前确实是个厉害的角色，身手敏捷如同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曾一度成为警察通缉的头号要犯，在所谓的“道上”的名声也很响。后来因为一次失手进过一次宫，等在里面待个十年八年放出来的时候，已然没有了往日的风采。瘦削的身躯变得臃肿肥大，名号也就由“飞龙”变成了“肥龙”。而且不只是身形上的变化，胆子似乎也变小了，遇到事情畏手畏脚起来。虽然平日里还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但人们也没在怕了。于是名号又由“肥龙”变成了“废龙”。
废龙一条也是龙。肥龙经常这样安慰自己，但人们说他，他也不去反驳，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喝酒。酗酒这个坏习惯，大约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
和J一样，也许飞龙也有另一个或者多个自己，他们平行生活在与飞龙不同的时空维度里。在另外的某个时空里，飞龙也许是一名成功干练的政客，也许是一位温柔博学的老师，也许是一位拯救过无数人的消防英雄，抑或是一个衣食无忧但浑身散发着忧郁气质的画家、音乐家。人们的孤独就在与他们不知道另一个自己是如何存在，他们甚至连自己、连自己的这一辈子剩下的时光都无法预料。
而J，在当下的地球这个自给自足的循环世界里，是一名间谍。他身上背负着与杀手大不同的使命和任务，他自己也清楚的知道，从此也因此而背负了与众不同的别样人生。
上路吧。
前行吧。
间谍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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