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峰跪在棺木前,冷抽一气,别过脸,抬手拂了拂泪,镇了镇气,才跪着挪到外婆跟前,搀着孙夫人起身。
身子一甩,孙夫人倔强地揽着棺木,脸贴上冰冷的花檀木,边说边重重地用头磕着棺木:“我们一世为善,从未作恶啊,为何?一儿一女死于非命,如今老爷你……竟……竟……落得如此下场。天呐……”
“外婆……”子峰急忙搂住孙夫人,落泪自责,“都怪我,若是我……外婆,你放心,我定把外公……把外公从前凉带回来。”
强太后无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漠然地打量着换洗一新的女子,目及脖颈处的绢布,急急移眸,淡淡道:“爹不疼娘不爱……是骂哀家吗?”
一凛,颜儿微微抬睑,又急急敛眸,解释道:“民女别无此意。”
唇角一勾,冷漠一笑,强太后稍稍坐直身子,叹道:“为了保命,你说哀家不打紧,可……居然影射太祖皇帝,你真是胆大包天。”
又是一凛,“红裙是我的泪,是我的血”的确为了勾起苻生的童年往事,当年太祖皇帝逗年幼的苻生,道“听闻瞎子不会流泪”,怎知苻生不忿,竟掏出小刀刺得瞎目滴血,说“这便是我的泪”。太祖皇帝大怒,不仅鞭笞了苻生,更责令儿子早日斩杀这个不肖的孙儿,以免这等暴戾之徒毁了祖宗家业。若不是皇叔苻雄,亦即苻坚之父求情,苻生恐怕早已命丧亲爹之手。
噗通跪下,颜儿深深叩了一礼,恳切道:“求太后娘娘恕罪,民女一时胆怯,胡言乱语。”
“起吧。”强太后冷冷瞟了一眼,挥了挥衣袖,咳咳咳……弓着腰咳了起来。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倒茶抚背。
颜儿急忙起身,一把拂开榻前的近侍,松开强太后的领口……
“你……大胆!”
颜儿并不理会近侍的训斥,瞧了眼咳得满脸通红的强太后,顾不得受伤的右手,轻扬拇指按在脖颈正中央,摸索一二便轻轻揉了起来,细声道:“太后娘娘,请呼气。”强太后狐疑地扫了眼颜儿,顺从地深深呼气。
“嗯……”端着大夫的模样,颜儿凝眸微微点头。
不时,强太后果然止咳,赤红面色亦缓缓褪去,无力地抬睑,道:“丫头,哀家这咳嗽,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你如何?”
微微一笑,颜儿缩回手,掩好衣领,道:“外公是关中名医,民女随他老人家做药童,对穴位识得一二。天突穴……想来是御医不敢冒犯太后娘娘您,倒不是民女精通药理。”
强太后垂眸瞟了眼领口,微微点头,道:“嗯,看来留你在这儿住段时日也好。这顽疾,无人能根治。你外公……可还在世?若在,哀家明日就遣人去请他。”
完了,又给外公惹事了,该如何推脱?颜儿稍稍欠身,退了退。不等颜儿回复,强太后便下了诏,召孙大夫入宫。
胡渣渣掩着玉白下颚,几许落魄,颜子峰背手呆立院中,仰首痴痴地凝着天空。
苻坚踱近,眉角微蹙,抬手拍了拍子峰的肩头,宽慰道:“节哀顺变,雍州一行,原想了解前凉王猝死一案,还孙大夫清白,给凉国一个交代。不想……凉国竟出尔反尔,是我考虑欠周全,若再加些侍卫,或许……”
微微扭头,双眸血丝密布,轻蒙薄雾,子峰低声道:“外公一生悬壶济世,谁又料得到这次出诊竟是凉国布的局。前凉王张重华猝死本就疑点重重,凉国若真想彻查,何至不分青红皂白暗杀外公?此事绝不简单。”
缩回手,苻坚微微点头,神色凝重,顿了顿,道:“你有何打算?”
深吸一气,子峰望着空濛天际,忿恨道:“此仇不共戴天!我绝不容外公枉死。他们取走了外公的……外公如何能……入殓?如何能瞑目?我今日就启程去凉国,一定要把他老人家带回秦国。至于其他……”
苻坚幽叹一气,微嚅唇角,几度欲言又止,终是拍了拍子峰肩头,道:“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颜儿那……我事先并不知情,若一早知——”
急急扭头,子峰打断道:“你我情同手足,我知,你不是那种人。是我太过心急,不曾料想爹竟偏心至此。接颜儿回长安,原想保她平安,却不想是……送羊入虎口。身为兄长,我着实有愧。前凉王被杀一案,颜儿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怕凉国不会善罢甘休,她留宫里或许因祸得福……更安全。永玉,答应我,外公的事暂且别让颜儿知。她与外公外婆相依为命,我怕……待我从凉国回来,我亲口告诉她。”
微微点头,眸光幽远,苻坚低声道:“放心,我定护她周全。”
自三年前凉王张重华暴毙,其兄张祚篡位称帝,凉国宗室内乱不绝,大姓纷纷起兵。凉国本无暇顾及暴毙一案,岂料旧年年底,张氏宗室联手凉国大姓诛杀了张祚,拥立张重华幼子张玄靓为帝。幼帝虽不足十岁,却一心为父报仇。宗室大臣们拗不过,只好修书秦国,讨要元凶归案。苻坚陪颜子峰回雍州,游山玩水是假,只为彻查此案。谁都不曾料想凉宫居然暗遣刺客,杀了孙大夫,扬言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当年的漏网之鱼。而这条漏网之鱼尚蒙在鼓里,只知前有暴君,却不知后有猛虎……
朱漆院门,框着淡绿宫裙,一瞬竟觉红叶绿蕊更胜春之卓华……苻坚垂眸微微一笑,朝院门贴近一步。
“怎是你?”娥眉微蹙,颜儿慢吞吞地跨出院门,万分不耐。
几许尴尬,苻坚从袖口掏出一个玲珑精致的瓷瓶,递了递,道:“这个药膏极好,上回双儿摔下马,幸亏用了这个,才没落疤。”
一听颜双,莫名幽愤,颜儿漫然扫了眼瓷瓶,并不伸手去接,唯是摊开掌心望了眼白森森的纱布,唇角稍稍一勾,讥诮道:“落个疤好,都说断掌克室。说不准落了疤,就不该是人来克我,倒换我来克人了。”
苻坚禁不住睁大眸子,愈发尴尬,手稍稍僵住,索性不由分说地把瓷瓶塞入摊开的掌心,竟是端着几分家长的训诫架势:“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是为人子女该讲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找我置气,自有其他法子,犯得着跟自己过不去?”
抬眸一剜,玉靥腾地一红,竟被噎得无语,转瞬,难掩的愠意透着几许刁蛮的娇俏,颜儿掂了掂掌中瓷瓶,咬咬唇,讽道:“恶人先告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王爷真是能人所不能。莫不会下了毒吧?”
一怔,苻坚蹙了蹙眉,正色道:“你入宫之事,我事先的确不知情。便是我知……在我看来……为人兄为人姊,保护弟妹是应分的,替妹妹走一趟也不过分。”
又是一噎,双颊涨得愈发绯红,哼,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真会训人……愠意愈甚,颜儿紧了紧掌中瓷瓶,瞪瞪眸子,忽地竟娇蛮一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言行不一,便是伪君子,若是言行合一,那……难怪都叫你坚头,木鱼脑袋才会往刀口上凑。”一哼哼,转身便走了。
薄唇张了张,苻坚前一瞬蹙眉,后一瞬却忍俊不禁,坚头原不过是母亲当年怕自己养不活,给取的小名,打小没人敢叫,只有颜府的大丫头,仗着哥哥子峰撑腰,嚷嚷得满府满城都知。年幼时,自己都记不得抡起拳头几多回,但每回对着这个比自己小半轮的丫头,如何抡得下手?
顿在墙角的苻法悄悄把药瓶塞入衣袖,掩了掩,才堆满笑,踱了过来:“这丫头可是一点都没变,对着东海王竟敢如此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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