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这儿用不着你。”苻坚弓着腰盘坐地上，脱臼的肘子摁着宣纸，右手挥毫疾画，不曾抬眼便冷冷斥退。
方和充耳未闻，蹲腰拾着满地宣纸，捋成一摞搁在手里，又蹭蹭跑到主子身前，不由分说地去夺主子手中的羊毫。
“你——”右手腕被猛地一拽，黛鬓哗地玷了一抹浓黑，苻坚狠一抬眸，眸光冷厉。
“陛下，别画了，不用画了。”方和堆起笑，缩手跪了下来，一个劲道喜，“没成！郡主她没嫁成！”
剑眉嗖地一舒，瞬即，又是一紧，苻坚甩开羊毫，一把揪起方和：“说什么？”
方和噙着泪星子，狠狠点头：“武都公派人来报，燕皇认了她为女，改封‘龙城公主’，赐名‘慕容颜颜’。”
惧、惊、喜、疑交替着侵了眸，苻坚圆睁着眼，重重的黑眼圈显得愈发阴郁，双颊的胡渣渣好不惹眼：“属实？”
“嗯嗯——”方和一个劲点头，“燕皇都下诏了，说郡主长得像他的嫡长子，定是上苍感念他思儿心切，故而再赐一女。”
“呵……”苻坚松下手来，仰头长舒一气，没来由地痴笑，忽的，双眸一暗，焦虑地蹙了眉。传闻，慕容俊的嫡长子慕容晔，相貌俊美，精明强干，最肖皇父。慕容俊登基之初便封其为太子。可惜，慕容晔短寿，前年染病暴毙。慕容俊伤心欲绝，罢朝半月，谥其为献怀太子。颜儿貌似慕容晔，如何可能？即便如此，慕容俊在封妃之前便该见过颜儿，如何要等到封妃大典之后改封？莫不是有何隐情？
“陛下，您别愁了。奴才虽愚钝，倒也懂得，那燕皇既与郡主父女相称，便不会为难郡主。这是天大的喜事，如此一来，郡主终有嫁回秦国的那天！”
这一句直说到心坎里，苻坚振了振，难掩唇角轻抿的笑意，借着方和搀扶的劲道起了身：“启程回宫！急召子峰觐见。”
清芷阁，围桌而坐的三人乍看真似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桑儿，委屈你了。”慕容俊愁闷地搁下银箸，愧疚满目，“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朕定要昭告天下，追封芯儿为后，带你认祖归宗，我慕容家最尊贵的龙城公主，不叫什么颜颜，而叫慕容杞桑。”
星眸熠熠地耀着点点泪光，颜儿覆着父亲的手，满脸幸福：“爹，不过一句称呼罢了。您不知……我有多开心。我以为……这世上，我连一个亲人都没了。如今，有您，有云姨。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傻孩子。”慕容俊扬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宠溺溢了满目。
“等挖出司马復，夺回娘的……我们再相认不迟。”颜儿笃定地深吸一气，星眸泛起一抹冷毅之光。
柔和的目光顷刻沾染一抹戾色，慕容俊缩回手，空拳紧拧，脸色嗖地煞白。
颜儿自觉失言，怯弱地垂了眸，孤傲如他，如何容得下自己心爱的女子死无葬身之所？那夜，他借已故太子为由，口谕改封，尔后，便夜审冷风，之后两日再未露面。颜儿猜想，他必是在琢磨铲除月影宫的计策。如今，好不容易一席团圆饭，竟叫自己弄砸了。
“朕还有事，你们随意。”慕容俊挤出一丝笑意，便起身离席。
“无碍的。皇上的性子，外冷内热，慢慢的，你便会习惯了。”云夫人抚了抚颜儿的手，柔声宽慰，眼神纠缠着疾步离去的背影，几许缱绻。
这眼神……颜儿反手握住云夫人，弱弱地试探道：“云姨，你……”
脸嗖地一红，云夫人急切地摆手：“你想到哪里去了？宫里宫外的传闻，都是没有的事。皇上给我名分，又纵容这些传闻，不过想抬高我的地位，让宫里的人不敢小觑我。我……”眸光哀戚，云夫人垂睑，凄凄地凝着双腿：“一个废人，哪里配？皇上的好，都是小姐给我的福。”
“云姨……”她这般过激的反应，真真是此地无银，颜儿只觉心疼，便要开口劝慰。
“可小姐自己却没享一天福。小姐这辈子，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清冷的眸幽空，云夫人痴痴地陷入幽远的回忆，“出身士家，何等荣耀？可我没见小姐享着半点好，反倒，只有苦。昊天少爷只说小姐是谢家长女，老爷是晋国的镇西将军谢尚，却没说……”
云夫人欲言又止，咬咬唇，长叹一气：“哎，儿不嫌母丑，有些事，终究该让你知的。去年开春，老爷在历阳过世了，可怜……没儿子送终，听说从堂老爷那儿过继了一个儿子，扶灵上山。”
眼眶一酸，颜儿觉着丝丝凉意侵了心。
“你可知老爷为何终生无子，当年，年纪轻轻的，为何要收昊天少爷为子？”云夫人半点不曾觉察颜儿神伤，自顾自喟叹，“哎，孽呀。老爷十八岁那年，恋上了府中的一位丫鬟，许誓非卿不娶。哪料，说书一般，来年，老爷便娶了同郡的士家小姐袁氏。可怜这个丫鬟，未婚先孕……”
颜儿禁不住双手一紧，心里暗涌一丝惧怕：“难道？”
“嗯……”云夫人噙着泪点头，“小姐的娘，虽不是出身名门，却性子刚烈，生下小姐，便……悬梁了，还留下绝誓……老爷他背弃誓言，该断子绝嗣。因这个绝誓，新入门的夫人自然容不下小姐。小姐三岁那年，郡里的大姓纷纷南迁，老爷携家眷也南迁了，可……”云夫人摇头，泪水涟涟：“他没带小姐，还认了个孤儿为子，一同养在了陈郡的谢府。我便是那时入的府。”
“什么？”雷击般，颜儿颤颤地弹起，泪轰地涌了出来。
云夫人摁着颜儿的肩，噙着泪要她坐下：“老爷隔个三五年会回府看一看小姐。你出世的前一年，老爷领命北伐，听说一路打到了邺城。仗虽败了，可老爷为晋皇寻回了传国玉玺，回朝便加了爵，于是和老凉王攀了亲。”
“娘就这样嫁去了凉国？”颜儿哽咽着凝着对坐之人，只觉那两叶清淡的眉在泪湖里摇曳，“那……又怎会有我的？”
“嫁给凉州世子，在世人看来是天赐的良缘。这么好的亲事，袁夫人本想留给自己的女儿。哪里轮得上小姐？”云夫人木木地抚着颜儿的手，“老爷对小姐有愧，也不知怎么说服了袁夫人。造化弄人，你该瞧得出，昊天少爷打小就喜欢小姐。他怎会愿意送嫁心上人？”
“有人劫亲？爹……救了娘？”
“有人说，晋国那儿，老爷的政敌王家人作怪，也有人说是凉州的裴家人作祟。小姐哪里还计较是谁劫亲？那是小姐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云夫人垂眸，噙着笑露出一丝凄婉笑意，“你都不知，皇上和小姐……有多般配。可……不到一个月，昊天少爷就寻来了。”
“既是两情相悦，娘为何要嫁去凉国？和爹远走高飞不行吗？”颜儿睁大了眸，泪光潋滟。
那双眸眼里纷杂着不解、委屈、不甘和倔强，这不是小姐的眼神……云夫人抿了抿苦涩的唇：“若小姐懂得你这般想，这辈子便不会这么苦了。她是士家小姐，不想丢了……老爷的颜面，丢了谢家的颜面。”
颜儿哭了，一哽一哽地抽泣，娘走了，九年前就走了，可偏偏这刻最为痛心，最为伤悲。今日才知，娘所受的，何止是插进心窝的那刀？娘这一生，从出世便背着重重的枷锁，珠胎暗结的弃子，自然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一生为世俗所弃，却又偏偏挣脱不开世俗的羁绊，眼睁睁地亲手放弃情缘。痴傻如她，可怜如她……
瞧见颜儿哭作泪人，云夫人慌了：“小姐没那般苦，没有。世子待小姐极好。真的，极好。若不是裴夫人说，你的卷发不像世子，小姐绝不会逃出凉州。”这话脱口而出，云夫人便生生后悔，脸褪得苍白，除了陪哭，便再未开口了。
天灰蒙蒙的，哪怕霁光澄明，在颜儿眼里，四下都是灰蒙蒙的。脑海心里唯存一个念头，一定要铲除月影宫，为了娘，为了一生没享过一日欢愉的娘！
谯楼，空荡荡的。颜儿倚栏远眺，不多时，那团黑幽幽踱了过来。
“昊天叔叔，不如留下养好伤再走吧。”颜儿扭头，眼神淡漠中夹着丝丝清冷，分明想关心这个苦守母亲一世的男人，临了，心却是倦得连句嘘寒问暖都懒于出口。
冷风也是恹恹的，同样的漠然，同样的倦怠：“不了，这么些年，刀林剑雨，早惯了。”许是见那双星眸暗滞下了，暗涌一丝不忍，冷风踱近一步，解释道：“我再不走，月影宫恐怕要生疑了。”
“只怕已经生疑了。”颜儿转过身来，娥眉簇着一抹同龄人不该有的沧桑惆怅，“我本该是贵妃，却成了公主。怎不叫人生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找回芷芯，剥丝抽茧地挖出司马復，我们不得不赌一把！”
同样的深情，在慕容俊那儿柔若清水，在他这儿却是杀气凛凛……颜儿敛眸，强挤一丝笑意：“昊天叔叔，谢谢。”
“芷芯是我的……妹妹。这是我该做的。”
他说得落寞，颜儿听得心酸，却是振了振，踱近挎起冷风的胳膊：“我送送你。”冷风没有推辞，笑容里有欣喜、有忧伤、有腼腆、也有慈爱。
并肩踱开几步，颜儿佯装漫然道：“月影宫的势力不容小觑，若没爹，我们恐怕——”
冷风猛一扭头，眸子幽冷，片刻，唇角勾起一丝牵强弧线：“放心，顾全大局，我懂。我本不屑与白虏为伍。可，为了芷芯，我会暂且放下仇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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