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胡歌:秦迷未央宫-第九十五回疑神疑鬼抽丝剥茧猛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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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霭,总显焦躁。承明殿,母子对坐品茗,却各怀心事。

    眼角余光打量着殿门斜落的余晖,苻坚凝着杯中浅青,眸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哀家今日去过无尘轩,曼青她……很不好。”

    指尖拨着杯沿,苻坚浅浅蘸了蘸,漠然地在桌案上写下一个“休”字。

    “坚儿,”苟太后皱了眉,“遣曼青搬离椒房殿,哀家是一句话都没说。可你……好端端地写什么休书啊?你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又无真凭实据,念在结发之情,不如网开一面吧?朝堂之上,后宫异动,终归不是好事啊。”

    冷幽幽地抬眸,苻坚定定地看着母亲,直看得苟太后低下头来:“母后,孤未下旨废她,已是仁至义尽,既是顾念结发之情,又是顾念社稷安稳。休书,不过我们俩之间的事。她若执意寻死觅活,闹得满城皆知,那也怪不得孤。孤不曾冤她半分。”

    “坚儿……”

    苻坚抬手一比,止住了母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究刚柔并济。许多事,孤心如明镜,隐忍不发,不过念及情分罢了。万事皆有度,若过了孤的度,孤绝不心慈手软。”

    瞧着儿子那张冷冰冰的脸,苟太后不由心虚,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抿了抿。这样的儿子是陌生的,他像足了丈夫,侠骨柔肠,温润如玉,可这刻,偏又像足了自己,雷霆手腕,绝不容情。咽了咽,苟太后到底懂得进退:“老来从子,哀家万事听陛下的。只是……”

    “母舅一族,孤几时都放在心上。”

    苟太后些许难为情地笑了笑,幽幽起身。

    朝颜阁,静悄悄,黑漆漆,仿若一座空殿。

    “人呢?”

    方和弓着腰,鼓着腮,为难地摇头:“去得远,这会恐怕才入城。”

    “他也在?”

    “嗯……哦,不,他是后头赶过去的,这怪不得娘娘。”方和盯着脚尖,好不惶恐。

    “医庐呢?”

    “老样子,娘娘倒不常去,倒是驸马爷去得勤……”

    云龙门前,颜儿覆着小草的手,落了车:“有劳驸马爷相送,这儿安全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替我向雅公主问好。”

    领子胸襟汗津津地贴在身上,明曦额角挂着汗珠,却没什么表情,微微点头,便牵着马扭头离去。

    行去几丈,听见宫门嘎吱大开,明曦骤然止步,回头道:“念邺寺不是娘娘该去的地方。娘娘若有心礼佛,倒可找阿雅,她在京郊置备了佛堂。”

    残月清冷,若隐若现。主仆二人甩开随从老远,一前一后地走着。

    “公主,看来念邺寺没什么古怪,倒是……驸马爷……”

    陡然止步,颜儿回望一眼,面露不虞。

    “奴婢没其他意思。今时不同往时,公主还是得……避忌着点。”小草蚊子嗡嗡一般,越来越细声。

    颜儿伸出手,扬着指头在小草眼前晃了晃。

    “划伤的口子还疼吗?瞧着只是破了皮,还好没见红。”小草一把握住主子的手,又紧张地招呼前后落得老远的掌灯宫女。

    颜儿微微摇头,抽开手来,似暗叹一气:“你不觉得那竹杯有些蹊跷?你不觉得那小沙弥有些慌张?你不觉得净空虔诚得过了?”

    小草自然是摇头。

    “若念邺寺真有古怪,那这道细细的口子就足以取我的性命。”颜儿噙着受伤的手指啜了啜,复又迈了开,“若果真如此,倒又是他救了我一命。可他未免救了我太多回。”颜儿边思索边叨叨,直到觉得身侧空了,才回过头去。

    小草拖着步子,狐疑地踱近一步,半晌,才嘀咕道:“公主,做奴婢的本不该多嘴。可是你……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些?”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世上……”颜儿自嘲一笑,瞟一眼压得低低的黑云,“我信的人到头来……”牵起小草的手,颜儿莞尔,故作轻松:“我不信谁都好,总是信你。”

    若不是黑云蔽月,颜儿扭头那刻,该瞧得见小草的脸色竟有多黑,那捉着衣襟的手竟有多抖。

    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颜儿探头朝殿里瞧了瞧,却也没出声,便默默地走了进去。方才入院,便有宫人悄悄来禀,说是圣驾到了多时,颜儿虽谈不上慌,多少却有些心虚,宫里的女子哪里见深夜不归的?便是普通人家的媳妇也容不得如此。

    “陛下,臣妾回来得迟了,望陛下恕罪。”颜儿趁着宫女进殿掌灯的功夫,赶忙福礼告罪。

    “奴才叩见娘娘。”

    借着波浪般燃起的宫灯,颜儿却只瞧见方和恭恭敬敬地候在殿中央。

    “陛下差奴才在此恭候娘娘,娘娘既平安回来了,那奴才便告退了。”方和面朝着颜儿退出殿去,跨出门那刻,却到底回了头,“恕奴才僭越。奴才一直数星星数月亮,盼着娘娘早些嫁来。奴才想陛下该高兴,可不想的是……”话未说完,方和暗叹一气行了去。

    不高兴?不高兴算得什么?这世上惨事多了去了。颜儿觉得累,摁着凉榻就这么轻飘飘地伏了上去。天天算计来算计去,如何能不累?从小沙弥手中接过竹杯,不留神划了一下,便疑心怕是有人下毒,竟想到早年随外公上山采药,见着的那株见血封喉。再平常不过的一棵树,却有着奇毒无比的汁液,肌肤完好的人哪怕喝下去都安然无恙,带着外伤的人却一触即死。

    猛地晃了晃脑袋,颜儿坐了起来,脑海里竟浮现琨华殿的他,再不承认都好,自己却是越来越像他,每每遇上棘手的事,头一个念头竟是“若换做是他,他会如何?”这样的日子,岂止是累?更是无尽的折磨,每时每刻背脊上都似挨着那日的廷杖。

    孽种,不容于燕凉两国的孽种,一世都见不得光的孽种……耳畔竟又响起暗涌的嘲讽,颜儿嗖地弹了起来,僵硬地拔下鬓上的朱钗,散落及腰的长发,又挣脱碍事的锦履,蹭蹭朝里屋踱去。

    侍女们早摸清了主子的脾性,她如此中了巫蛊一般,便是该伺候沐浴了。一钻入汤池,不足个把时辰,她必是不会起身的,泡那么许久皮都该脱掉一层,今日竟不知又要耗多久。侍女们不动声色地暗暗忙碌起来……

    不管泡多久,拭干水珠,披上锦袍那瞬,她便脱胎换骨,神采飞扬了。贵妃入宫不足一月,泡汤之风已席卷未央宫,便连京中贵妇名媛都纷纷效仿,只为那传说中的肤如凝脂。颜儿只觉好笑,自己哪里是为美颜,不过想洗涤……耻辱罢了。若是可以,真想抽开匕首,照着腕子一抹,效仿哪吒削骨还父,放干最后一滴血,不,放得只剩母亲的血……

    哗……水声一片,颜儿嗖地站了起来,宛若玲珑有致的婉玉蒙着柔光轻纱,那般静谧,静得似一尊玉雕。

    近侍慌乱地迎了上来,却不知是递帕,还是添水。

    半晌,她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凝着前方,却分明失了神色,顷刻,却着了魔道般,跨出了浴盆,光着脚丫子,随手扯过袍子草草裹在身上,便疾步绕过了屏风。

    司马復口口声声,乃晋国亡国之君司马邺所出。四十二年前,司马邺被迫投降匈奴汉赵,为汉赵帝刘聪软禁于京都平阳,改封怀平侯。可不足两年,刘聪便把他杀了,终年不过十八岁,连葬处都不明。改朝换代,素来对亡国之君赶尽杀绝,斩草如何能不除根?软禁的两年,司马邺沦作杂役,刘聪狩猎,他引马前驱,刘聪摆宴,他端茶倒水。连最起码的尊严都保不住,如何保得住妻儿家小?一介奴仆,他何来妻,又何来子?

    司马復言他乃遗腹子。即便所言非虚……

    嗞……颜儿狠一使劲,腰封勒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却尤是浑然不觉。脑海翻来覆去浮起一个大胆而荒谬的念头,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饿殍,匍匐在黄土地上徒手挖着半天地瓜,隐约嗅到一丝瓜果的甘甜,便忘乎所以、迫不及待……颜儿一刻都不想等,一刻都不能等。对,问他,该问他。他的祖父苻洪四十七年前归附匈奴汉赵,刘聪算是苻家的旧主,对苻洪甚为赏识,甚至有意封他为平远将军。司马邺的事,苻家的人不可能不清楚。

    如是想着,颜儿已不知不觉出了殿,又出了院,更是等不及备辇,便心急火燎地赶往承明殿。听梆子声,已是亥时二刻,照理他该睡下了,颜儿已顾不得宫规戒律,更顾不得明早是否谤声满天,该见他,该问他。

    黑漆漆的夜,秦国如此,燕国更是如此。慕容俊没在黑幕里,呆呆坐着,双手撑着凉榻,掌心滑腻腻的全是汗,却半点觉不到她的气息。她似盛夏的一枚凉果,当季时,不觉有她,下季时,怅然若失。

    移眸瞥一眼案几上的盈盈之玉,好一个君权天授,慕容俊笑了,笑弧透着一丝苦涩,伸手覆上这传了数代的玉玺,呵……竟不过尔尔。掂在掌心,慕容俊又笑了,怎地竟似轻过手握那幅画像?那个清晨,曾对她说,她是他今生最大的耻,最大的痛,却还是忍了后头那句,扪心自问,他读不懂自己,究竟更愿她是他的骨血,还是他的心脉。十几年前的那身火红,燃烬了一世的爱恋,她才是他今生最长、最大的痛。拨开凤冠珠帘,他以为眼前的女子该是天赐的镇痛剂,他以为余下的半生,不会再捧着一副画像可怜兮兮地过活。可上天终是残忍……

    慕容俊掌起玉玺,捎了一眼,便又翼翼地用锦帕覆裹起来。当年她留书不辞而别,随谢昊天西走凉州,他看到信时不过晌午,若策马追去,落下的半日脚程轻而易举便能赶上。可是……折着信笺纳入衣袖,他便同此刻一般,任由时间分分秒秒地溜走,到底没追上去,只因置身敌国,他的行踪暴露不得,更因他的世子之位岌岌可危。

    捧着玉玺,慕容俊幽幽阖目,夜阑人静时问过自己千百回,若知失她,竟会如此痛,他可会不顾一切地追过去?痛不欲生时,他对自己说,必然会的,一定要的,哪怕慕容霸虎视眈眈,哪怕嫡妻举足轻重。麻木不仁时,他又会对自己说,不要追,该走的终会走,人生憾事不差一桩半件。故而,他管不得她是不是他的骨血,皇权面前,不论是谁都挡不得道。何况血又不相融,留她有何用处?即便毫无血缘,她也做不得他的心脉,只因她是芯儿的女儿。

    “小莫子,小莫子……”

    “奴才在。”

    慕容俊起了身,不耐地原地转圈踱步,每每开口之时却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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