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胡歌:秦迷未央宫-第一零三回兴师问罪借酒用强近癫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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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芯子被方和捻得碎麦般细,幽幽一点亮光悉数晕入皎皎月色里。一路,未差步辇,未掌宫灯,亦无小草随行。方和黑口黑面,避瘟神般摒离颜儿丈余。

    这是第二回,颜儿自觉人憎鬼厌。越近承明殿,这感觉便愈发强烈。承明殿黑漆漆,静悄悄,迥异于往常,缘何不同?她知,她是祸根。

    女贞名节对宫嫔而言,重过性命。烙下不贞的罪名,怕是投胎十回都翻不得身。可不知为何,颜儿竟不觉惧怖,只觉荒凉。她想起,那日莫愁攀上龙城冉闵墓的神情。颜儿打心里可怜她,地底下的那堆枯骨从不曾回报她同样铭心的爱恋,可她却痴痴傻傻地爱了他一世,至死都爱。她记得,她在他坟前苦笑,“谁先爱,谁便输了。”

    呵……颜儿抬头望了眼殿门牌匾,亦是一记苦笑。她先爱,故而,她输了。从阿房宫他冲冠一怒救她,她便输了。她以为那是爱,殊不知,那只是君子之德。半年后,为了同样四字,他潇洒一挥,轻飘飘地便把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她怨不得他,要怨,只能怨她傻。乱世英雄,从不乏佳人相伴,却也从不会为佳人羁绊。冉闵如此,慕容俊如此,他,亦是如此。原本,莫愁不懂,母亲不懂,她也不懂。飞蛾扑火,遍体鳞伤,终是懂了,却也晚了。

    世上的男人何其霸道?他们分明不爱你,却堂而皇之地拿着他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心动,要你爱他入骨,心无旁骛。他召她来,不过疑心她红杏出墙,他要拿她怎样?当初,他要她忘了他,忘了情,说得那般绝决,纵是她移情别恋,亦不过是遂他当初的愿罢了。他却缘何怒发冲冠?

    她不懂,难道她只是他圈养的禁脔?想要,便要,想弃,便弃,想送人,便送人……世上的男人把女人当什么?他又把她当什么?她不曾疑过,他对她的心动,可那也只是心动而已。她知晓,她对他抱不得希冀,她不能奢望她的底细暴露后他还会不离不弃。在云龙门谯楼,他转身离去之前,她确存幻念,她以为,爱他将是她今生的救赎,他的臂膀那般坚实,足以托起她,远离月影宫的沉沦……可,刀光剑影、冰窟沉江,他在哪儿?他不是盾,不是剑,他只是当日雍水,在她背后助推的那只无形的手。此刻,亦然……

    此刻,她终于懂了母亲,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自己远逃千里,不过就为躲今日等待她的这一幕罢了。她也胆怯,可她却连母亲都学不得,她无路可逃,逃出这道宫门,无异于把头颅送进了月影宫的铡刀。

    可不逃,她拿什么证明她的清白、她的心意?她有苦难言……她更心凉到懒于言语,她可以和盘托出她的身世、她的苦痛吗?他从不曾挡在她身前,阿房宫只是幻象,他挡在身后的不是她,只是君子之德。可君子之德从不涉儿女私情,世人只道红颜祸水,几时怜过佳人薄命?

    若今日他是那柄直抵她心窝的利刃,她……认了,她原就输了,不差输得再彻底一些。唯一的憾事,不过是有生之年未能揽着母亲的骨灰入怀罢了,可,明曦应过她,纵是他不可信,还有慕容俊,还有谢昊天。

    哪怕死,她也不会告诉他,她的名字。男人不过欢喜女人的皮囊罢了,再君子,亦然。她不会再犯傻,傻到信他爱她入骨。坦陈身世,无异于自掘坟墓,若终逃不过一死,她情愿她只是一冢无碑的孤坟。生前他都不曾爱她,死后她亦不奢望他记得她、念着她。

    心既已定,她微仰着头,拎过方和手中的孤灯,跨过门槛,幽幽进了殿。嘎吱……殿门紧闭,她没回头,一步再一步,一道门,两道门……

    孤清的内室,一袭玉白中衣静谧地盘坐榻中央,微微熏红的面颊,泛着丝丝缕缕酒糟的紫晕,那双水润的眸低垂着。他摊开手,颀长的指不知在拨弄掌心的什么物件,他那般专注,眸眼心绪仿似都凝结在掌心那点。

    瞟一眼墙角朦胧的纱灯,颜儿吹灭了手中灯盏,轻轻地搁在了门边。她缓缓踱近了两步,默默福了福,便不再向前了。他该觉察到她来了,他的肩分明挪了挪,却没有抬眸。

    “我和……明曦是清白的……什么都没有。”她终于开了口,道出了今夜她唯一想说和能说的话。

    颀长的指顿了,他抬了眼,表情依旧淡漠,却缓缓伸出了手。

    锦履挪了挪,颜儿迈开了步,她想,也非覆上那只手不可。他不爱她,不要她,她都犹可活命,可……扣上这么大罪过,失了未央宫的无形庇护,她就当真走投无路了。近了,愈发近了,她终于看清掌心里的小白石。她的心幽幽舒了舒,可瞥见拢着小白石的结痂伤痕,黑褐的痂裂了开,被丝丝刺目的粉红缠裹着,骇得她的心揪作一团。

    她抿了抿唇,抑着突突的心跳,伸出了手。指尖儿颤颤的,几近触上了他的指……他却微微缩手,更是微微摇头,直直地瞧着她的另一只手,那眼神是她不曾见过的淡漠清冷。

    她不解,更有些心虚,却换了手,迟迟缓缓地伸了过去。腕子上缠绕的菩提珠子泛着紫光,好生耀眼,耀得玉白镯子都失了些许昭华……她移眸不看他的眼,只是凝着他的手,恋恋地把手覆了上去。可就这一刻,那颀长的指猛地一拢,逼了过来,却不是牵她的手,而是夺她的腕。腕子死死箍得一紧,就这刻,她恍然,他要的也不是她的腕,他要剥走腕上的……镯子。

    下意识地,她缩手,她俯身,她挣扎,她死死掰开他的指,摁住自己的腕。一场无声无息的诡异争夺,她哪里夺得过他?平日那双温柔的手此刻铁钳一般,便连那温润的气息也噗噗的尽是酒糟的焦虑之气。她慌了,比哪一回遇险都无助,她不知他要做什么,她只知,他对她变了,又变了。

    可她不愿放手,无论何去何从,这个镯子她要带进棺材里,祭奠她十五岁的昭华,祭奠她一世的爱恋。他怎能连这点念想都要夺走?可,酒气熏熏的人不依不饶,铁了心去剥去夺。她只觉他的指盖似嵌进了她的皮肉里,她的腕似一颗即将被捏爆的核桃,撕裂般的疼。那轮玉白滑溜溜的,眼见已剥到了拇指盖,她紧握着拳,屈肘死劲往回拽。

    哗……咯噔……咯噔……菩提珠四溅,洒落满屋……

    心坍了,思绪随着菩提骨溜溜地回了十年前,那滩血泊,母亲苍白如纸的靥……她无力地撒了手,顺势跌坐在榻前的木枰上,垂眸痴痴看着满地的菩提。菩提落,大祸至,万事休……那日她彻底失了母亲,今日她又要失了谁?

    珠子溅落时,苻坚雷击般缩了手,更是捂着额,使劲捏着太阳穴。他抑着下颚,满目惊色愧色,此举风度尽失、体面全无,他定是疯了,才会想剥下当初的定情之物,想一把扔出窗外。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上头的酒劲顿时褪了三四分。可越是清醒过来,剜心痛楚便越清晰,嘭地,他倒头躺了下去。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已是无语。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嘭——嘭——嘭。

    他紧着空拳,双手死死捶着睡榻,秋褥单薄,一记记闷拳直敲得睡榻瓮瓮直震。

    她惊地扭头,只见那双拳攒得死死的,雷点般狠击睡榻……耍酒疯的人,她也见过,可他……眼前的他岂止陌生?攀着睡榻,她起了身,赶忙去阻他,手上的伤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怕是又要裂了。

    “永玉,别这样。”她屈膝跪在榻上,攀住他的手,借着半个身子的力道,摁住了他,“你误会了,永玉,我和明曦什么都没有,我没有。”那声音是惊慌失措的,她也不知她为何会如此,入殿前,她分明都铁了心除了头先那句,她绝不多做解释,她不容他这般轻贱自己,可……她又输了。

    他住了手,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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