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嘉石垂了眼眸:“夏姑娘说哪里话。”
“你想杀了这只巨蚌。”
卫嘉石没有否认,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想给檀宛白报仇,可这只巨蚌如今已经有了变化——我们至少要查清楚。”
卫嘉石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半晌,终于道:“我答应你。”
他的意思大概是,夏忘歌查明缘由后,他再动手。
夏忘歌叹了口气,对于这个相思,她倒是有点感兴趣。因为主动来求她给个痛快的,相思还是头一个。
两人到了河边,见着相思竟然站在岸上。那只贝壳被她撇下,一半浸在浅浅的河水里,一半暴露在春夜河畔微寒的湿润空气里,朝着夜空半张着嘴,像是一具被主人抛弃的铠甲,了无生气、毫无价值。
她背对着两人,毫无察觉地看着被月光照得明镜般的湖面,缓缓伸出手。手指点破河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她忽然哭了起来,对着自己水里的影子,喃喃唤道:“相思……”
“相思不就是你吗?”夏忘歌抱着臂上前。
她忽然被人打扰,猛然回过头来,眼里凶光毕现,骤然厉声道:“我不许你伤害相思!即便是她要求的也不行!”
夏忘歌趁机挡在她和巨蚌之间,以防她溜回去。
卫嘉石冷声问道:“你为何要杀宛白的家人?”
相思大概并不晓得宛白是谁,但竟没有否认,反而大笑起来:“我们这样的魉,杀人难道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吗?人和兽,对于我们来说只是吃食。”
卫嘉石不再说话,转而看向对面的夏忘歌。
他眼里神色淡淡,没有什么情绪,但意思很明显——这个相思的底细已经摸清,可以动手,没有再交涉的必要了。
夏忘歌也不再为相思辩解,缓缓从背后抽出金脂棠。
就在这时,相思忽然又哭了起来:“夏姑娘,求你杀了我。”
“她想使诈。”卫嘉石不为所动。
夏忘歌捏住刀的手腕还是顿了顿,问道:“我只问你一边,你和刚刚的相思,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它是蚌精,我是相思。我和它已经融为一体了。”
夏忘歌心神一动,追问:“你是否在采珠的时候,为它所害?”
相思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不是。”
她啜泣了几声,将自己和巨蚌的这段孽缘娓娓道来:
蚌精多年前被衣天华所伤,躲在海底养伤,和寻常海蚌无异。而采珠女相思因为家境贫寒,父亲又罹患重病,为了治病,她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去深海采珠。
那日,她见到了蚌精,并在蚌精的嘴里取得了一颗硕大的珍珠,解了燃眉之急。
相思为了表示感谢,便每日给蚌精带去食物。蚌精虽然不语,却日渐爱上相思。
后来相思要嫁人,改善她际遇的,全是这只巨蚌,因此她最后一次潜入深海,专程和蚌精道别。
可要走的时候,蚌精大概是想留下相思,忽然张嘴,咬住了相思的腰,相思大惊之下,口鼻灌入海水,不过一息之间,便溺水而亡。
蚌精痛苦之下,便为相思献祭,把承载法力的壳给了相思。相思重生,因为腰部受伤,便断了开去,只剩下上半身,成了非人非魉的怪物。她却并不以为得到了宝贝,只想摆脱自己非人非妖的境遇……
相思话音刚落,又忽然冷冷大笑起来:“那颗珍珠,原本是我为了诱捕她吐出的,可谁知……我忽然伤病反复,没有及时合拢壳子,叫她跑了。我没了食物,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她竟然又回来,给我带了吃食……”
夏忘歌望着她,眉头微蹙,不晓得是怜悯还是憎恨。
顶着相思皮囊的蚌精,笑声里忽然带了轻微的鼻音:“魉和人之间,又怎么能有感情呢?她最终还是要和别人走的,宁愿让你杀了我,也不想和我在一起。”
卫嘉石迎风而立,身姿笔挺:“人和魉自然当泾渭分明。”
蚌精摇了摇头,眼里带了几丝留恋:“她不要我,我却只有她。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我便只有时时控制她,和她共用一份躯体。若是她能快乐地活着,而不似现在这般,我愿意付出一切。”
夏忘歌看了眼相思只剩一半的躯体,叹了口气:“她再也不会快乐了。”
蚌精闻言,双目赤红地瞪着夏忘歌。那原本横陈在河里的贝壳,突然发狂一般,张开巨口往夏忘歌袭来。
夏忘歌用刀格开贝壳,灵活闪开,刀却再次被贝壳夹住。
蚌精趁机回到贝壳里,把玩着金脂棠,有恃无恐地冷笑起来:“快乐与否,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夏忘歌叹了口气,只觉棘手,偷偷看了卫嘉石一眼,他眉头紧蹙,犹豫了一下,青渊剑嘶声出鞘。
她明白了卫嘉石的决断,心中矛盾,但大敌当前,也唯有助他一臂之力。
就在此时,相思的身躯颤了颤,忽而轻声道:“我对你的爱恨,已经不是言语能说清的,但你我总该有个了断。你若是阻挠,你我便缘尽此生。来世你若为人,我便为魉,你若为魉,我便为人,再也不要有半分牵扯!”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金脂棠,随着她的话语,金脂棠一点点贯穿了她的胸口。
夏忘歌本想插手,但还是顿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相思自戕。
相思是人,死了便魂归天际,而蚌精是魉,死后还会有一个化为飞灰的过程。
夏忘歌静默片刻,轻轻问:“千年修为换了一场执迷不悟,你后悔吗?”
蚌精摇了摇头:“我本以为世间关联不过是弱肉强食。遇见相思,我才知道,被人牵挂是这样美妙……知晓了世间的美妙,我便不想再做东海里的一粒尘埃了。只希望来世,她若为人,我便为人,她若为魉,我亦为魉。即便她不肯原谅我,我也瞑目。我不后悔爱上相思,只后悔那日没有让她走。她走了,和别人成婚生子,才是我和她最好的结局。”
语毕,河畔刮起一阵大风,相思连同那蚌壳,仿佛在一瞬之间碎裂开来,化作一蓬飞灰,被风席卷着,吹向了东方的熹微晨光中。
唯有金脂棠“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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