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经由心灵深处不经意的真情流露。他是喜欢孩子的……
想到这里，苏慕青不禁心头一酸，眼泪吧嗒滴落下来，跌得粉碎。
她深深提了口气，向着他走了过去。
她甚至已做好了奔跑的准备，倘若他见到自己依然要躲开，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回来。
黎绍桓没有躲，也没有逃，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然凝神注视着草坪上的孩子们，保持着那抹柔情四溢的微笑，一动也不动。
苏慕青对他这种无动于衷的反应弄得很是心酸。
你可以骂我，甚至可以赶我走，但绝对不可以不理我啊……
她迟疑着，渐渐放缓了脚步。
她突然发现，他的眼神很奇怪。
听到脚步声，黎绍桓的脑袋微微向着这声音偏了偏。
脚步声在他面前戛然而止。
他怔着双眼，鼻尖微微搐动着。
空气中传来若隐若现的馨香，那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味道。
“想不到我躲在这里也能被你找到。”
他的眼睛依然望向草坪，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
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快步走上前去，刚要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却被他突然捉住了手。
“别试了，我已经看不见了。”他平静地说着，将她的手缓缓移开，又轻轻放下，“我现在只能感觉到一点光影变化，还有接近我的温度变化。医生说，要不了多久，这点光我也会感觉不到了。”
“呵……”苏慕青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摇摇晃晃，踉跄几步，几欲跌倒。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落进了冰窖。
接二连三的打击，她的心已经疲累，甚至麻木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除了惊愕与心痛，她已无力再做什么，几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脑子里的血管瘤已经大到压迫到了我的视神经。其实，从我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我的视力就已经在极剧恶化了。”他淡淡地解释着，依然带着那种玩世不恭般的自嘲，微微上扬着唇角，显出一道微笑，就如同在说着一个令人遗憾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却根本与他无关。
苏慕青喉中一阵哽咽。
她在医院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一直都不肯正视她的眼睛。
但那个时候，她以为他只是难过，不敢面对，想不到……
“所以你才要离开我？……”她浑身都在颤抖着。
“变瞎只是第一步，越到后面，越凶险。这样的苦痛，我一个人受就够了。”黎绍桓说着，摸索到身边的导盲棒，站起身来。
棍头“笃笃笃”地敲在石头地面上，就像一些铁锤重重敲打在她的心头，心痛得厉害，却不知如何化解。
“绍桓！……”
就在他走出十来步远的时候，苏慕青再也抑制不住，向着他飞奔而去，从后面将他紧紧抱住。只听到她呜咽着道：“我费了这么多功夫，不是来听你说一句‘我一个人受就够了’的！”
黎绍桓停了下来，却头也不回地道：“那你想怎么样？”
“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她一字一句，咬得腮帮子都咯咯作响。
“呵，”他一声冷哼，“我说话一向都是这样的。你受不了的话，尽可以离开。”
她鼓足了劲，回敬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人，用点激将法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吗？”
“那你以为你是谁？”他的语气冷漠依旧。
苏慕青不甘示弱，仰了仰脖子凛然道：“我是你的妻子。”
“我们已经离婚了。”他提醒。
“我们可以马上再复婚。”苏慕青语气平和，却带给人一种无言的震撼。
“呵！你认为我还会跟你复婚吗？”他的嘴角边依然挂着嘲弄，可说话的语气却变得伤感起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难道你还指望能从一个瞎子那里得到幸福？呵，小姐，生活是很现实的，不是童话故事。还是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黎绍桓！想不到你竟然这么懦弱！”面对他的拒绝，苏慕青禁不住失声大喊，“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爱我吗？！”
黎绍桓的身子猛地一颤，那只紧握着导盲棒的手亦在微微颤抖着。他的两眼呆呆地向前面的空处直视，却找不到一处焦点；眼泪流满了两颊，他也不想去擦一擦，任凭那亮晶晶的泪滴像珍珠似的挂在他的腮边，摇摇欲坠。
“你错了，慕青……”他抖抖索索转过身去，不肯让她看到自己流泪，“其实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死去……你感受不到，当你知道死亡将会到来会是一种什么感觉，除了让人惊恐，让人焦灼难安，让人无所适从，它还会让人痛不欲生，甚至为之疯狂。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可我没想到，老天爷会如此捉弄我……”
“绍桓……”
她刚要开口，却被他做手势打断。
“那天晚上在医院，你们走后，我去看了江依莲。她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我听到呼吸机的声音，听到仪器发出的心跳声，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样活在世界上，真的好没尊严。她之前赚了那么多钱，而现在，这些钱全部都将用来挽救她的性命……我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变得非常可笑……”
他的泪渐渐止住，但声音仍然黯哑。
“不，你做的那些事一点都不可笑！”苏慕青握紧了双拳，竭力辩解，“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最亲最爱的人能够生活得更好。你既然有勇气独自面对死亡，为什么没有勇气将你生命中最难过的日子和我一起度过？！我们的孩子需要父亲！难道你想让孩子和你一样吗？！”
导盲棒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黎绍桓的身子抖索得厉害。
孩子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他一直都在渴望能和她组成一个完整的家，有父亲，有母亲，有孩子，他要让他的孩子不再像他小时候那样。
但现在，这个愿望也将落空。
“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好不容易没有了来自你父母的阻挠，我们应该庆幸才是，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自己先放弃了呢……”她用力擦掉泪，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你已经答应妈要去做手术了，怎么能出尔反尔伤她的心……不管怎么样，做手术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黎绍桓哭得厉害。
她说的话他都懂，但真要到面对的那一刻，他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活着才有希望……
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回味着这句话，心中矛盾纠结，迟迟做不出决定。
苏慕青紧张地望着他，大气不敢出。
黎绍桓将胳膊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她的心咯噔一沉。
他却缓缓张开双臂，将目光投向了他认为她所在的地方。
看到这熟悉的姿势，她一脸错愕，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应有的拥抱，黎绍桓不觉怔住了。
“慕青？……”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你还在吗？”
“在……我在……”她哽咽着，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紧抱住她，脸贴在她的脸上，冰冰凉凉的，是他的泪。
“我不会走的。”苏慕青凄然而笑，牵着他的手向下移去。
触到她腹部的那一瞬间，他仿佛被开水烫到般，猛地缩回了手。
“啊……”
他完全无法想像，现在的她，挺着肚子四处寻找他，是多么的艰难。
“孩子已经会动了……”她重新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一脸骄傲。
黎绍桓终于张开了手，在她的腹部温柔地抚摩。
孩子似乎很懂事地动了一下。
这感觉实在太奇妙，他的心瞬间融化了。
一滴泪落在了他的指尖上。
他的心猛地一搐，抬起手，摸索着想抚去她的泪。
“我没有哭。我这是高兴……”她将他的手按在了脸上，“我来之前就对自己说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哭了。我要坚强起来，陪你一路走下去。你不需要同情，我也不需要。我只要信心，我要你相信，无论前路有多艰难崎岖，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两人深情相拥，谁也舍不得放手。
“慕青……”黎绍桓使劲吸着鼻子，说，“我以后，都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苏慕青只觉阵阵暖流涌向心田。这股爱力，仿佛光辉四射，把她包围起来，叫她把过去的苦痛一概忘却，叫她把日夜缠绕她的那些幽灵——疑虑、恐惧、郁闷、烦恼、羞耻，完全排除，完全摈绝。
她微微点着头，喃喃道：“嗯，我也不会，再离开你半步……我们去U国吧！大哥在那里联系到了一位脑血管瘤专家，把你的情况都跟他详细介绍过了，他对你的病情很是乐观呢。”
黎绍桓黯然道：“他知道我已经失明了吗？”
苏慕青一怔，但很快道：“他应该会有办法的。为了我们的孩子，无论如何，你都要坚强起来！”
黎绍桓默默点头，蹲下身寻找他的导盲棒。
她却拦住了他。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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