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逢奕微微愣了一瞬,然后点头。
父子俩走进大堂中,小永康十分好奇,这里瞧瞧,那里瞧瞧,这里愀愀,那里瞅瞅,最后,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透过门缝仔细地看着。
“去去去。”一个小药僮走出来,把他给撵走,“在这儿瞎瞅什么?”
“那个——”小永康并没有离去,而是抬手指向里边,“那个人手上,拿的是什么?”
药僮又看了他一眼:“小孩子,别捣乱!”
“我没有掏乱!”小永康梗着脖子,“让我看看,让我仔细看看!”
“康儿。”郑逢奕走上前来,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别在这儿给人家添乱,咱们回去吧。”
“爹爹,”小永康仰起头来,眸中满是委屈,“我真地只是好奇。”
“走吧。”郑逢奕把他带出药堂,然而,郑永康却十分眷恋地,不住回头张望,他真地十分好奇,好想知道那些长长的银针插进人的身体里,到底有什么用处。
“康儿,”郑逢奕将他带进路边一家茶铺,面色凝重,“你真地,很喜欢学医?”
“是啊。”郑永康点头。
“那么明日,爹爹带你正式去拜师,可好?只是,学医是一条异常艰苦的道路,你能坚持下去吗?”
“能!”郑永康重重点头。
晚上,回到家里,郑逢奕便把要送永康去学医的事,告诉了枣花,枣花倒也不反对,于是次日起来,郑逢奕便穿戴一新,带着永康去了仁寿堂,拜见严师父。
严医师名叫严龙和,年轻师游走四方,广闻博见,医术异常高明,但对于择徒,却也十分地苛刻。
郑逢奕带着郑永康直上二楼,见严龙和正襟危坐于案后,正在抄写药方子,郑逢奕赶紧推着郑永康上前行礼,严龙和抬起头来,目光淡淡从他们父子俩身上扫过,然后搁下手中的笔,双目定定地看着郑永康:“你想学医?”
“是,师傅,”郑永康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朝着严龙和深深地拜伏下去,“弟子想学医,还请师傅教导。”
严龙和一摆手,示意郑逢奕出去,郑逢奕知道这是医家的规矩,不敢多言,于是深深看了郑永康一眼,退了出去。
“你为什么想学医?”
“我……”面对严龙和那双眼睛,郑永康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不把这个问题想清楚,那你就回去吧。”严龙和摆摆手。
“师傅。”郑逢奕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弟子想以毕生之力,解救世间万众之疾苦。”
严龙和微微一愣,他显然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
“你说,”严龙和从桌案后站了起来,慢慢地跺着步,“你想拯救世间疾苦?”
“是。”
“那么,在你看来,何为苦?”
“身体疾病,无法行动自如,便是苦。”
“那,你要如何去救他们?”
“学针技,药石,一切,用世间可用之材,解万民之苦。”
“不尽然。”严龙和摇摇头,“你这话说得容易,将来做起来,不知有多少烦难,到时你可能忍?”
“弟子能忍。”
“既如此,我这里有几本汤头歌,你先拿去,仔细背熟了,再来找我吧。”
“是。”郑逢奕接过书册,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方转身走出。
“爹爹。”
“好儿子。”郑逢奕心痛地摸摸他的头,“怎么样?严师傅答应收你了吗?”
郑永康摇头,举起书册向郑逢奕示意:“师傅要我背这个。”
“哦?那你——”
“爹爹不必担心,”郑龙和咬咬唇,“孩儿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得到。”
“嗯。”郑逢奕也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好儿子。”
父子俩回到家里,郑永康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即十分用功地攻读起来,直到傍晚时分,枣花做好了饭,进来叫小永康吃饭,小永康却混然不觉,仍然埋头苦读。
“这孩子——”枣花看了,不免心痛,“如此小的年纪。”
“这是好事。”郑逢奕却很欣慰,“多学点本事,将来对他没有坏处。”
“我是担心他的身子。”
“他的身子棒着呢。”
“可不管怎么说,饭却是要吃的啊。”枣花又道。
“先把饭菜给他焖在锅里吧,待他读完书,再吃也不迟。”
两人说着走出屋,坐在桌边吃饭,枣花心里始终惦记着事,不停地转头朝屋里看。
“我都说,让你别担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枣花摸摸自己的胸口,“一看到这个孩子,我就觉得心痛。”
郑逢奕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路是孩子自己选的,当然是承担一切后果。
“你啊,就别多想了,孩子总是长大的,总是有他自己的人生要去走,咱们不可能帮他一生一世的。”
可不管郑逢奕怎么劝,枣花还是难受,草草吃了两碗饭,便搁下了碗筷,自己回到房间里躺下。
郑逢奕收拾了碗,再去书屋,见郑永康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胳膊肘下面还压着一本书,郑逢奕走过去,将书册从他手下轻轻地抽出,搁到一旁,抱起郑永康,把他放到床边,轻轻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小永康唇角微微朝上挑起,模样看起来十分地倔强,两只小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郑逢奕眼中有些湿润,孩子啊孩子,生得如此倔强的脾气,将来也不知有多少苦头要吃。
起身出了屋子,郑逢奕回到自己的房间,脱衣躺下。
半夜里,郑逢奕起身小解时,却发现外面有灯光,推门一看,却见儿子伏在桌上,又开始努力用功了。
刹那之间,郑逢奕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一片赤诚之心,可是天地可览?天地能鉴吗?
“爹爹,”午饭桌上,郑永康非常严肃地道,“爹爹,孩儿有一件事要宣布。”
“你说。”
“从此以后,孩儿会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做事,孩儿希望爹爹,不要干涉孩儿。”
“好啊。”郑永康点头,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觉得欣慰,“不错,作为男子汉,就是要堂堂正正地面对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的选择承担。”
枣花也不言语了,就算知道孩子挑选这条路,会很艰苦,但既然郑逢奕不反对,儿子也十分地喜欢,她也就同意了。
“爹爹,明天我自己去严师傅那儿。”
“好。”
第二天一大早,小永康穿戴齐整,去了仁寿药堂。
“你来了?”严师傅还是端坐在桌案后,双目凛凛。
“师傅。”
“汤头歌背得怎么样了?”
“回师傅的话,已经全部都会了。”
“全都会了?”严龙和眼里闪过几许惊异——这些年来他收的弟子不下数百,能如此刻苦努力者,面前这小离子堪称第一。
“是,徒儿已经全部会了。”
“很好。”严龙和点头,从其中挑了几首出来,郑永康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很不错。”严龙和点点头,“就凭你这份勤奋,也是块可造之材。”
“谢师傅夸奖,请问师傅还有什么吩咐?”
“我教授徒弟,有一套十分严格的方法,或许你会受不了,但是你,相信为师吗?”
“相信!”郑永康重重地点头。
“那好,从明天开始,你先学习辨识穴位,认准人全身各大处筋脉。”
“是,师傅。”
自第二日起,郑永康每天一吃过早饭,便跑去仁寿药堂,钻在里面便不肯出来,不管旁人说什么,他全然都不理会。
渐渐地,郑逢奕也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变得古里古怪,不管看着什么都会研究半天,这日傍晚,郑逢奕回到家里,见郑永康蹲在墙根下,对着一条肉乎乎的青虫仔细研究,郑逢奕惊奇极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却猛然听得郑永康一声低喝:“别动!”
郑逢奕吓了一大跳,赶紧闪在一旁。
郑永康对着青虫研究了很久,方才站起身来,走进屋子里。
枣花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正坐着等他们,见他们父子俩进来,赶紧起身道:“洗洗手,赶紧洗洗手,吃饭吧。”
不待郑逢奕开口,郑永康已然走到木架旁,将双手伸进水盆里,细细地洗干净,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枣花看着这样的他,觉得奇怪极了,忍不住问道:“康儿,你这是——”
郑永康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碗里的米饭,忽然发一声喊,重重拍了掌桌子:“我明白了!”
说完,他起身调头便走,枣花追出来,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康儿,你去哪里?”
郑永康却早已没了影。
枣花摇摇头,回到屋里,将饭碗重重一搁,有些负气地道:“我看,康儿这医,是不能学下去了。”
“为什么?”郑逢奕的表现倒很平静,端起碗来扒了一口饭,略觉惊讶。
“你看,把个好端端的孩子,都学成啥了?咱们康儿从前多活泼多伶俐,成天跳来跳去,无忧无虑,可是现在每天愁眉苦脸,抱着一本本医书研究来研究去,我怕他医没学成,人倒给闷坏了。”
“你这话,”郑永康沉吟,“倒是说得十分地有理,不过,以小永康的心性,怕是不会听咱们劝的。”
枣花第一次来了气:“都是你闹的,让孩子去拜什么师傅,现在好了,我的康儿,我的康儿啊。”
郑逢奕也来了气:“你说学医不好,那倒是说说,让康儿学什么比较恰当?学宰猪杀羊?苦读诗书?这世上百十条道路,哪条路不苦?不苦能成材吗?你现在总宠着他,护着他,可将来怎么办?以后我们俩都不在了,谁宠他,谁护他?还不是他自己?”
“我知道你说的话有理。”枣花不住地淌眼抹泪,“可我,我就是看不下去嘛。”
郑逢奕沉默,早在永康选择学医之时,他便预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于是,他心里不由生出个想法来,只是,倘若把这个主意同枣花说,枣花肯定不会同意。
慈母多败儿啊,郑逢奕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自己的妻子了。
小永康很晚才回来,不过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和从家里出去时大不一样。
“怎么?”郑逢奕淡淡扫他一眼,“严师傅表扬你了?”
“是啊是啊。”小永康点头,“严师傅表扬我有悟性,把他传授的学问都研究透了,还要我下个月起,便开始坐堂听诊呢。”
“坐堂?”郑逢奕微微吃了一惊,“这不是开玩笑吧,你才这么小。”
“当然不是!”郑永康将小胸脯挺得笔直,“阿爹,你这是不相信我吗?”
“我……”郑逢奕确实忧心忡忡,一来是担心康儿年纪太小,不懂得问诊的重要性,怕把人给看坏了,二来就是,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总而言之,就是有很多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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