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中间是棵枇杷树,值此季节树上结满了橙黄饱满的果实。雨纷扬饮过一口茶后,仰头望着树上问:“你这些天可曾尝过这树上的果子?”
紫曈坐到另一个石凳上,木然回答:“尝了,酸得很。”
雨纷扬哑然失笑:“没错,这棵树表面看来,是王府中枇杷树里长得最好一棵,结的果子也是个个饱满鲜亮,但尝过才知道,没有一颗果子好吃。我小时候也曾上过这个当。可见表面上饱满鲜亮的东西,不见得都是好的。”
紫曈默默坐着,并不答言。他这是在自我调侃么?是想说他这表面无懈可击的天之骄子其实内心龌龊、手段卑劣?
雨纷扬拿过茶壶来自斟自饮,脸色稍正说道:“我父亲是个自私自利的恶人,为达个人目的,可以无所顾忌。早在我幼年时,他和母亲便曾对我说,想要做成大事,只能安心去做那样的恶人,但凡心怀一念之仁,就要面临重重麻烦,将来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我一直对此嗤之以鼻,同时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既不沦为恶人,又可达成目的。”
经过之前那一阵的朝夕相处,紫曈早已体会到他与父母的关系似不寻常,但只料想王公贵族家的人情就是非同一般,也未多想。听了他这话便觉得,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想要做成那样的大事,自然不能顾念太多,他自小受着父母这样的灌输,还能维持本色恪守底限,已经很不容易了。
雨纷扬以手撑着太阳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一定觉得,单说我曾将秦皓白树为武林公敌,利用你们为我达成目的,就已经足够自私卑劣,还要在此说什么不屑与恶人为伍,简直是恬不知耻。”
紫曈摇摇头:“我从来都相信你本性向善,人说出的话、办出的事可能掺假,弹出的琴声却假不得,自从在隐月居听了你弹的曲子,我便看清了你的为人,所以之后才会那么信任你。后来我所失望的,是你的做派,而非怀疑了你的本性。”
雨纷扬苦笑叹息:“那又如何?我近来越来越发觉,自己没有从前以为的那么神通广大,想要维持本性向善,就没办法达成目的。不必说什么皇图霸业,单说得到你这事,无论我的手段是否光明磊落,都一样没机会赢得了他。难道维持性善的代价,就该是落得一无所有?”
紫曈微蹙双眉道:“纷扬,你在隐月居那时之所以会对我动情,不就是因为听了我的倾诉之后,感动于我爱的无私忘我么?那时我根本不确定小白的心意,却还是坚定不移地以他为先,为他考虑,但凡对他好的事,我都情愿去做。即使眼见他刺我一剑,我还是要救他脱险,为此不惜动手杀人,也甘愿牺牲性命,从未去想事后自己会得到什么。你会为此动容,而不是嗤笑我犯傻,还不是因为你心里也认可我的作风?你分明也是觉得,爱一个人是该无私替对方着想,而非凭自己心意去强占对方的。这才是你的本性啊。”
雨纷扬目光淡淡,似乎听得入神,而等她说完,却浮上了冷笑,摇了摇头:“不对,你将我想得太好了。我当时的想法是,为何这女子爱得如此投入,却不是对我?我从来没想要像你对他那样,去对你,而是一心想要你像对他那样,来对我!看吧,我还是一个见了别人的好东西就想强占的恶人,没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你想揣度我的本性来为自己说情,可是行不通了!”
紫曈叹了口气:“那你现在又想怎么办呢?”
是啊,现在又该怎么办,若非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就不必沦落到借酒浇愁的地步了。
雨纷扬轻轻呼出一口气,懒懒地倚靠到身旁树干上,凝望着紫曈,目中尽是着迷:“我就是想留下你,想在以后的日子想看你时便看得到,想与你说话也可像这样随时来找你。那天在西城门外,我就想要这么做,可当时你神智失常,我担忧自己没办法让你恢复,才只能任由你被带走。现在你都好了,我就终于可以放心地留下你了。”
这副好似大孩子一般、既天真又执拗的状态,是他的真情流露,丝毫不来掺假。紫曈看着他这模样,却只有苦笑轻叹。这人也算是爱她爱得几近癫狂了,得不到她简直就要发疯,真不知这于她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话说回来,同是爱她如狂的人,秦皓白的作风却截然不同。紫曈忍不住想到,倘若小白也能从纷扬这里学去一点点主动,我们当初就不会绕那么多的弯路了。
“你又在想他了。”雨纷扬深深一叹,“从你的眼神里我便看得出。这也是无奈,当初拦下你使用忘忧花时,我也曾有着一丝疑虑。若能让你自那时起就忘了他,后来也就不会出这些岔子,至于什么医术,什么《若水集》,都是次要……不过,我确实是怕你忘了前事,就变了个人,再不是你了。”
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主意,笑了出来,“我竟忘了,忘忧花是有解药的啊,可以拿来为你试试,倘若成效不好,再去给你解毒也就是了。这事该去向你那位母亲大人咨询一番的好。”
说话间他又促狭地伸出手指,在紫曈鼻尖点了一下,之后就站起身准备离去。
紫曈看着他这状态深深忧虑,经过这阵的多次变故折磨,他恐怕是心力交瘁,正在逐步迷失本性,即使酒醒,也不易再理智下来,这样的冲动之下,最是容易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步入冲动,悔恨,继而更加冲动,更加悔恨的恐怖轮回。
“纷扬,”紫曈起身叫住他,“我知道你还没醉到听不懂我话的地步。无论出过些什么事,我只求你能多问问自己本意如何,依着本意行事。那些强迫你违背本意的人,没一个是真心为你着想,换言之,世上没有人值得你为之牺牲本性。你那么聪明,自该明白你原本想要如何处事。”
依着本意行事,上一个这样劝诫他的人,是傅雪薇。可惜,谈何容易!
雨纷扬嘲讽地勾起唇角,回头瞥了她一眼:“这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对了,如果放你跟秦皓白走了,你那位母亲大人也不会放过你们的,所以说,我留下你,也算是为你好。不错,又多了一个该留下你的理由。”
他就这样得意笑着走了。紫曈呆呆目送他离去,就像在看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能怎么挽救他呢?胡思乱想之间,她甚至想到了一个很无稽却又最“可行”的办法——直接将雨纷扬绑走,强行让他脱离开这些逼迫他的坏爹坏妈,也就好了。
雨纷扬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醉鬼,实则清醒的很,出了小院之后,走在绿树掩映的青石砖小径上,回思着方才紫曈的神态,不禁想到:她这分明是在怜悯我啊,既然已经被她怜悯了,方才我若是直接出言相求,请她自愿留下来,说不定她一时心软,真会答应呢。反正秦皓白也不愿娶她不是么?她要是答应了,我放了陆颖慧,再向他们道个歉,秦皓白不至于还会来硬抢她走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动了几动,停步又朝小院回望过去。曾经的孤高狂傲,已在求不得的苦熬之中消磨殆尽,若真能达成这心愿,那点面子还算得什么?可没等他折回头去,就听见前方传来了脚步声。
念月走来跟前施礼道:“世子,王爷请你到花厅见客。”
“见客?来了什么客人?”雨纷扬冷淡问道。
“是……素玧夫人。”念月回答的同时抬起眼帘,毫不意外地见到了雨纷扬的惊愕。
素玧居然直接上门来拜会了宇文禛?要知道江湖中人无论善恶,几乎无人会去主动结交官府与贵胄,孤傲是一个原因,更因为众所周知官场中讲究的是利字当先,身怀异秉的人结交官家,只会落得被其利用。素玧和贺远志等人当初会与他合作,除各取所需之外,更是因为他一直以江湖中人的姿态出现,从不以贵胄身份压人。
所以素玧竟会主动来找宇文禛,绝对算得上一件奇事。自上次的事后她不会放过秦皓白,也怕是不愿再与雨纷扬合作,这雨纷扬是明白的,可本以为她的行动只会局限于从前那样的阴损招数上,绝想不到她会走出这样的一步。
等他去到花厅时,素玧已经在起身告辞了,她和宇文禛两人都是满面笑容,似是相谈甚欢。
宇文禛坐在轮椅上,笑呵呵道:“纷扬你来得正好,替我送送素玧夫人。夫人的风采令我大开眼界,若非亲见,我可绝想不到梵音教主竟是这般脱俗的人物。纷扬竟然没来早早将夫人引见于我,实是憾事。”
素玧掩口而笑:“王爷谬赞,素玧可担待不起。王爷也不必觉得相见恨晚,承蒙您抬举,将来素玧常来拜会也就是了。”
雨纷扬默默站着,一句也不来插言,只等到他们客套完了,送了素玧出来,走到清净之处,他才冷冷说道:“你为了报复秦皓白,都已到了来投奔我父亲的地步?你知不知道与他合作,会面临多大风险?他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只要稍有差池,他想以剿灭邪教为名灭了你,可是不费吹灰之力。”
素玧抿唇笑道:“那么,王爷若想以铲除前朝余孽为名灭了善清宫,想必也难不到哪儿去了。”
雨纷扬心下一凉,吃惊道:“你将这事告诉了他?”
让宇文禛得悉善清宫主部的身份,再去联想到他这阵子精神恍惚、立场摇摆是受了“亲人”的影响,会去采取什么行动,简直不堪设想。
“今日未告诉,或许明日也会告诉了。世子可会为了替他们保守这秘密,来杀我灭口?”素玧眸光灵动,审视着他的神情,“从前我还未想到,世子与王爷之间也有如此深的隔阂呢。难道为了我那傻女儿,世子都已神智失常,竟会反对父亲而护着情敌去了?”
她并不知道雨纷扬的真实身世,只当他是宇文禛的亲生子,自然想不出他还会对善清宫有着什么心理依赖。
雨纷扬不可置信道:“你还真起了这个心?可你自己的身份,还不是一样需要隐蔽?”
素玧轻笑道:“那世子不如替我去向王爷陈说清楚,我是朝廷钦犯的后人,他们是前朝余孽,何去何从就请王爷自己定夺。”
雨纷扬已经渗出了冷汗,他母亲再怎样怨愤善清宫,都没起过向宇文禛告发他们身份、任由朝廷去清缴的心思,而紫曈这位母亲却是个油盐不进、想一出是一出的疯子,她要是想去那么干,自己又能拿她怎样?
雨纷扬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不过是看不得秦皓白纠缠紫曈,眼下紫曈在我手里,你先别去胡来,我也会尽力阻止他们团圆。”
素玧干笑了一声:“世子的手段我如今是不大信得过了,不过,看看再说倒也未尝不可。但愿世子别来让我失望。如今看够了秦皓白的得寸进尺,我是决心已定,这女儿是宁可亲手杀了,也不能便宜了他。”
这天将素玧送至大门的途中,雨纷扬心中都在盘桓着一句话:我真该趁早将这女人杀了……
如今紫曈生母这个身份,倒成了素玧最好的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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