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阳光已是从头顶照下,将院子里的浅灰地面晒得晃眼,也将昨晚他未看清的这间陋室映得亮亮堂堂。
经过这一番饱睡,再满眼看到的都是些烟火气浓厚的乡下器具,雨纷扬便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步迈进了一个与从前全不相干的陌生世界,什么王府,什么大业,什么父母之命恩怨情仇,都已是前世的残存记忆。
手边床上掉落着几根长发,旁边桌台上放着铜镜、木梳和他曾见傅雪薇戴过的几样头饰。这些细节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雨纷扬理好衣服,下了床来,朝窗外看看,也没见到傅雪薇,就在屋中信步盘桓。
这就是她这些日子住的地方,雨纷扬有意放任自己去好奇,好推迟去想外面那些无可解决的大麻烦。他像个孩子一样这边看看,那边摸摸,一不留神头撞翻了一只挂在房梁上的竹篮,一个花布包裹从里面掉出来,摔散在地上,掉出不少花花绿绿的衣物。
雨纷扬蹲下去捡,见到不少衣物都很小,显然都是内衣之类,他顿时窘得脸上发热,慌手慌脚地将衣物都捡回包袱,塞回到竹篮中,可没等将其挂回原处,就听到外面院门吱扭一响,有人走进。
雨纷扬大惊,手里捧着篮子不知所措,随手想要将其藏到桌下,又想起这被傅雪薇看道还不得以为他有意翻看?就还是迅速将其挂回了原处。
傅雪薇一步踏入门槛,见他还披散着头发,便问:“你才刚起来的?”
“没……没错,刚起,刚刚才下床。”雨纷扬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特意走到一边,以免她留意到仍在晃荡的篮子。
傅雪薇见了他这窘迫模样,却会成另一个意思,也是脸上一红。昨晚那一幕毕竟是情境所至,水到渠成,换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清晰面对,就免不了有些尴尬。
雨纷扬身上只穿着中衣裤挂,傅雪薇打开一个柜橱,取出一件淡青色长袍递给他道:“你原先的衣服不好再穿了,先穿这个吧。”
她这里居然会有男子衣服,雨纷扬一瞬间就闪出好几种联想,而接过衣服一看,是件全新的外袍,除了布料平凡之外,与他原先穿过的青衣样式都十分接近,再穿到身上一试,竟也合身。这倒是奇了。
傅雪薇交给他后就走去了院里,在灶台上生火刷锅。雨纷扬穿好外衣理好头发就走出来问:“这衣服是哪里来的?难道你还会缝制衣服?”
傅雪薇得意一笑:“这有何稀奇?我闲极无聊,见到周围的村妇们日常都在缝制衣服,就也有样学样,然后发觉,我比她们手艺都好。你看是不是?”
等炫耀完了,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她一人独居,却缝了件男子衣衫,还正是他的尺寸,这除了暗地里对他思春,还能怎么解释?
于是傅雪薇又红了脸道:“反正,眼下是你需要衣服,我就拿了衣服给你救急,你好好心存感激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转而去收拾了一番灶台旁的杂物,她又来不放心地补上一句:“反正不是特意做给你穿的,我又不知道你会来,干什么要做衣服给你?”
她居然也会有这副小女儿姿态,雨纷扬心感好笑之余,也不禁有些怅惘。曾几何时,也有过一个姑娘,将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送给他,还红着脸对他强调:“我可不是刻意做给你的,只是随手做了,看你没有,才送你而已。”
那姑娘就因为他随口夸赞过她穿的红衣好看,自此只穿红衣。她对他的心意昭然若揭,简直就是将他视作天神,仿佛天下之大,再没什么事重过他去。
可惜自从心被紫曈满满占据,那姑娘早已变得可有可无,甚至还成了一个需要甩脱的累赘。除却爱人,若说朋友,至少贺远志一直对他忠诚义气,连明知是为他利用也不动摇。而他就真的没去将贺远志看做过朋友,真的只是在一直利用他。
雨纷扬忽然意识到,这种被关怀被惦念的感觉,其实他曾经拥有过。只是因为时时品尝着求不得的苦楚,才自行堕落至越来越卑微的境地,执拗地去羡慕和嫉妒秦皓白,总觉得他什么都有,自己却一无所有,对身边值得珍惜的幸福早已视而不见。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把自己看做了可怜虫罢了。
“想什么呢?”傅雪薇已经炒好了饵块,在屋檐下的小桌上摆好碗筷,正想招呼他来吃,却看出他在发呆。
雨纷扬转头来望着她,说:“原来见到有的人总是犯了错才知道后悔,总是失去了才觉得可惜,我都会笑他们傻,自以为比他们高明得多。如今才明白,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傻,或许,还更有甚之。因为等我看明白的时候,犯的错比他们的还重,失去的比他们还多。”
他深深叹了口气,拉起傅雪薇的手,“雪薇,总算上天还留下了你给我,没让我真去一无所有。将来我一定倾我全力,好好珍惜你。”
傅雪薇含笑望着他问:“那你想好将来该如何行事了?”
“还……没有。”雨纷扬回答得很不情愿。将来何去何从,如何能许给傅雪薇一个可靠的未来,他可是心里一点谱都没。梦境醒来,他还是得去面对紫曈要来杀他报仇的恐怖真相。
傅雪薇拉他在小桌前坐下说:“你该先问问我这一上午去了哪里。你还未醒来这段时候,我去见了你母亲。”
雨纷扬大为讶异:“你去……去见了她?”
傅雪薇点头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纠结痛苦的根源,都是因为被母亲的期望截断了退路。只要能让你母亲松口,为你解除这道束缚,事情就会大有转圜之地,就试着去找她谈了谈。”
雨纷扬愣了一阵才问:“我母亲她怎么说?”
傅雪薇这回笑得更加得意:“我猜的没错,她还是位真心疼儿子的好母亲。”
雨纷扬最清楚自己母亲的执念有多深,听后完全不可置信:“你……能说服的了她?”
“说服……也算不上吧,她自然不会对我这个头次见面的人承诺什么,只是说会考虑一番。不过她都被我说得潸然泪下,想必都是听进心里去了。”傅雪薇就像在说一件家常事,还为雨纷扬面前碗里夹着菜,“只要她放了手,你就可以向紫曈他们亮明身份,将一切苦衷说个清楚,再与他们统一立场,携手对付定王和素玧,将功折罪。他们终会理解你,原谅你,不至于将菁晨的死怪到你一人的头上。你的麻烦也就可以解了。”
饶是长于谋略的雨纷扬此时也难绕得过弯来,他所面对的死局,真能那么容易解开?
傅雪薇见他呆若木鸡,又笑道:“真有那么难以相信?我知道,母亲与儿子之间总会有很多隔膜,她觉得你不懂她,你也觉得她不懂你,其实很多事只要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也就互相都懂了。她执念再深,也还是疼爱儿子的,不忍心见你痛苦挣扎。我替你打了头阵,你再去好好将自己心中所想向她陈述一遍,戚华夫人一看就不是位心硬的母亲,可比紫曈母亲好对付得多,她自会理解你的。”
雨纷扬又将她的手抓过来紧紧握在手里,激动道:“雪薇,这件事若能办成,你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往日锋芒毕露的幕后主使竟然成了个天真孩子,傅雪薇噗嗤笑出来:“救命恩人有何稀奇?我早就救过你一命的,可见你已经忘了。”
想起芙蓉别院外的那个雪夜,雨纷扬更是满心暖意,有些失神地说:“没错,还好有你在。”
傅雪薇端起碗来吃着饭,挑衅般地睨着他道:“你当初将身世秘密告诉我,打的还是尽快博取我信任的主意吧?这回可该明白,你这个腹黑阴险的幕后主使,也有用得着我来出手相救的时候。以后都别去那么轻易看不起人。”
雨纷扬高傲得惯了,被她戳得如此直白,不免颜面无存,便又强撑门面道:“你怎知那不是我高瞻远瞩,有意为之?”
说着也端起碗来吃着。傅雪薇只是笑笑作罢,也不乘胜追击。
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坐在房檐下的小桌旁吃着家常便饭,两人心里都是一样恬静祥和。傅雪薇时不时便去抬眼瞄一瞄雨纷扬,既感甜蜜又觉怅然。经过了与朱芮晨的那些恩怨纠葛,她以为自己已将心力耗尽,更是罪孽深重,没了重获幸福的资格。想不到眼下竟得到机会走近了这个男子,难道未来竟可以与他长相厮守,过上无数个如现在这般宁静的日子么?那简直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快乐。
雨纷扬感觉得到她瞄过来的目光,也体会得到她这心情,知道她还不敢对未来抱十足的期望,本有心告诉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好,也希望等到一切了结之后,天天都来陪她过这样的日子,可又觉得毕竟前途未卜,依旧困难重重,还是等到自己有了更大的把握之后再说更好,就忍住了没说。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去找戚华夫人好好谈妥,确定将来的动向。雨纷扬知道自己出走四天,宇文禛定会在戚华夫人住处周围布下眼线,为免打草惊蛇,就决定天黑之后再潜入进去面见母亲。
等到夜幕笼罩,傅雪薇陪他来到附近,见到那座小院在夜色中的剪影,雨纷扬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他停了脚步向傅雪薇问道:“依你看,我母亲究竟是真的想通,愿意放弃执念让我解脱,还是只不过一时被你说得勉强松口?会不会她打的主意就是想骗我回去,再来劝我收心,继续替她达成心愿?”
这两样可能对他可是一天一地的差别,他竟会为此紧张犹疑,傅雪薇暗觉好笑,劝道:“你别那么信不过自己母亲,听我的,你就将昨日来找我时那副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演给她看,若能掉上些眼泪是最好,她定会心疼你,再不忍心为难你。”
雨纷扬又走了几步,干脆扭头往回走:“罢了,天都这么晚了或许她已睡下了,不如等到明日一早再说。”
傅雪薇硬生生推住他:“你怎能……怎能如此没出息?可别叫我看不起你!”
雨纷扬泄气不已,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又朝小院走去。手里握着傅雪薇的手,想到此举成败对自己意义非凡,对她也一样意义非凡,自己为了她也该尽力一试,也就勉强鼓起了勇气。
“在此等我。”雨纷扬说完就展开轻功,悄无声息又迅捷无伦地赶了过去。
傅雪薇静静等在野外树下,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心里也一样七上八下。等他顺利过了母亲这一关,将来应对宇文禛和素玧也会有诸多麻烦需要面对,不过那总还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她并不担忧。眼下只能盼着这一关可以顺利通过,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就在她揉捏着衣带想象雨纷扬正与母亲谈些什么的时候,雨纷扬却忽然回来了,神色严峻地对她说:“不妙,我母亲竟然已被接回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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