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调整队伍,更为安抚医仙,定王决定在瞿阳多停驻几日,地点自然又选在芙蓉别院。只需向外宣称紫曈极度抑郁,需要小心静养,便可以轻易隔绝她与群豪碰面,防止她有何言辞泄露出去。
雨纷扬更加想不通,她本来成功脱离了他们的视线,这回却主动送上门来做个被宇文禛软禁的人质,又是什么目的?
转过天来,一切安顿就绪,雨纷扬就过来探望紫曈。据为紫曈诊了脉的医师说,她之前定是大耗心力,以至于体虚神伤,急需调养,但这眼疾如何,却不是他们自表面看得出来的,只能依着她的反应来判断,确是完全失明。
换言之,紫曈这失明是真的还是装的,只有她自己清楚。
雨纷扬屏退了下人,坐到紫曈面前,将依旧木呆呆的她观察了一番,才说:“现在没了外人,你究竟想做什么,还不肯对我明说么?”
紫曈颓然无神道:“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要问我想做什么?你觉得我这样子,还能做的了什么?”
“我要问你,是因为我比别人都更了解你。如果秦皓白真死了,你会成为一个心灰意冷的寡妇,不思报仇,还来自投罗网,这事别人会信,我却绝不会相信!”雨纷扬不知不觉就火冒三丈,真是被她这副状态气得不行,“你对我说实话,马车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有何图谋?”
紫曈道:“车里的尸首你都看清楚了,所谓眼见为实,你还要怎样才信?”
“你想叫我相信,车里那真是他的尸首?那你为何那么急着烧毁?为何事后连骨灰都不来要?”事后马车的火灭了,王府手下只寻得一些无法分辨的灰烬,是不是人的骨灰也难以判别,而且紫曈后来很顺从地跟着他们的人走了,对骨灰不闻不问。这些在雨纷扬看来,自然处处都是蹊跷。
紫曈缓缓道:“满是剧毒的尸首自然要尽快烧毁的了。对我而言,他咽气的一刻,就是永远离我而去了,那具尸首根本不是他,我连看都看不见了,还要一瓶与他无关的灰烬做什么?”
她倒是总有说辞,雨纷扬更加愤慨难耐,一把扯掉她头上的白色绒花丢到一旁:“你少来糊弄我!连朱芮晨都还信任我,来求我寻找你们,你凭什么就对我无话可说?你明知道我是何立场!”
紫曈如同望向他一样地抬起目光,微露嘲讽:“你这是在恼羞成怒,是觉得如果他死了,我瞎了,都是你的责任,你承受不来,所以才不敢接受,对么?”
雨纷扬心间一痛,那确实是个他没胆量承担的巨大责任,一去想那有可能是真的,他就恐慌万分,又赶忙返回来安抚自己:那不可能是真的,这个小丫头太会装相骗人,我可不能被她蒙骗过去!
“朱芮晨也被带到了这里,你不想见他么?”
为避免朱芮晨被善清宫的人救走,宇文禛派人避过众人耳目,将他也带来了芙蓉别院。雨纷扬方才有意提及了他,却未见紫曈接茬,也不知她是还不知道朱芮晨在他们手里,还是因为心如死灰不再关心,不过雨纷扬更愿相信,她是欲擒故纵,故意不提。
紫曈幽幽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见不见谁,又值个什么?随你安排吧,我是无所谓了。”
这副无欲则刚的姿态令雨纷扬更是无计可施,他愤而站起道:“好,你既然一切自有主张,无需向我求助,那我只有等着见识你的高招了。”
从紫曈这里出来,立刻就遇到下人过来请他去见宇文禛。雨纷扬知道,宇文禛是比他更不放心,生怕他心软将紫曈放了。果然见了面,宇文禛就是一通苦口婆心,以关心大局、不容闪失为由,劝他不要一时心软,误了大事,无论紫曈所言是真是假,将她留下来照看都是为她好之举,不能放她出去。
雨纷扬明确表态:父亲不必担心,孰轻孰重我自会掂量得清楚,也绝不会轻易被她蒙骗了去。
出来后看着芙蓉别院上下的严密守卫,想到紫曈来时已被送去沐浴更衣,确认身上再没半点藏匿武器毒物的可能,雨纷扬实在难以想象,她还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就这样过了两天,雨纷扬没再去见紫曈,只是通过下人的汇报了解着她的情况。这天他去与几位将官商议了一番未来计划,回来报知宇文禛后,却听宇文禛说:“你母亲已被接来了,今早刚到这里,我命人请了郁姑娘过去为她诊病。”
雨纷扬大惊失色:“你……让她去为母亲诊病?”
紫曈现在即使还算不上他们的仇人,也至少是个被软禁的人质,确认她不携带武器毒物就是防着她动什么手脚,让她去诊治戚华夫人,不就是正好给了她个大好机会?
宇文禛皱眉道:“我也是无奈,据医师说,你母亲病得极重,再不寻个良方改善,怕是将不久于人世了。”
雨纷扬二话没说,转身冲出门去。宇文禛这个死马当作活马医的道理也说得通,但雨纷扬更怀疑他是有意卖给紫曈这个机会,若是紫曈趁机伤害了戚华夫人,他们之间的仇不就结的更深了么?
他风风火火地冲到戚华夫人被安置的庭院,险一险撞翻了端盆出来的丫鬟。等冲进内室,却见到戚华夫人正斜靠在床头,以丝帕抹着眼泪低声啜泣,一身素白的紫曈坐在床边凳上,仍是一副木然颓靡的样貌。
雨纷扬顿步在内室门口,完全看不明白这情景。紫曈微抬起头道:“是纷扬来了吧?你母亲非要我讲些与小白的过往给她听,我本不想讲的,她却仍要坚持,等真听了我讲的,她又这么流泪不止,我可是没法了。”
讲述与秦皓白的过往,把戚华夫人这个外人都听得泪水涟涟,她这个刚经历丧夫之痛的人却这么漠然无觉,这算什么道理?雨纷扬可还清晰记得,在隐月居后山凉亭里讲述过往时,她都曾哭成了泪人,由此更加确信,紫曈这表现绝非正常。
“来人,送她回去。”雨纷扬吩咐。
紫曈站起道:“你母亲其实没有重病,不过是心情郁结所致,但这心病也是可能要人性命的,不容忽视。你多陪她说说话,开解开解她,才好让她恢复。我开的药,也只算得上辅助。”
说完就将手递给进来的丫鬟,随其走了。
戚华夫人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来,拉住雨纷扬的衣袖:“纷扬你说,咱们是不是一直都做得错了?他们好好的一对,都是因为咱们才阴阳两隔,我从未想到,我会造这样的孽。”
雨纷扬当真无奈至极。当初极力让他敌视善清宫、鼓励他去谋害秦皓白就是母亲,如今她却听了紫曈几句话就又心软至此,这算怎么回事?而紫曈嘴上说着戚华夫人的病根在于心情郁结,还要说得她如此悔恨伤感,这到底算是好心,还是报复?
他耐着性子坐下来说:“母亲不必太过自责,紫曈这女子心思复杂的很,她说的话不可尽信,秦皓白究竟下落如何还很难说。况且您也说过,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我生父遗愿,为了白家大业,要成就这么大的事,怎可能不会有所牺牲呢?”
戚华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没再接话。
自从那次在永宁被接回王府,劝说得他彻底放弃抵抗、甘心从命开始,雨纷扬就时时觉察母亲郁郁寡欢,也怀疑过这阵子她病情恶化是心情郁结所致,今日更是得了紫曈的证实。他心乱如麻,说道:“母亲劝说得我顺从宇文禛,心里一样不快活对不对?看着我现在距离成就大业步步接近,你反而抑郁成疾,我做的这个选择,既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又不能令你高兴,那究竟还是为了什么?母亲自己倒是说说,咱们母子现在究竟是在做什么!”
戚华夫人颓然无神地望向他:“纷扬,我让你不快活,我自己自然也快活不起来。这条路选得不对,我也清楚知道,怪只怪一步踏错,就再没了退路,再怎么不快活,也只好走下去了。”
雨纷扬听得浑身无力,自己一直不惜一切代价要去办成的大事,居然动力根源只是一个“没了退路”的说法,这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早知今日,当初他曾有退路的时候,又何必极力劝阻了他?
从戚华夫人住处出来,雨纷扬当即向手下吩咐:“安排紫曈去见朱芮晨。”
本想等着紫曈沉不住气,现在却是他自己先沉不住气了,再不看到点进展,他觉得自己先要崩溃。
朱芮晨被关押在山庄后方,周围防范严密,若非有内部人引路,外人连发现都难。除了防着外人,宇文禛更要防备他自行逃脱,就一直用厚重的铁链铐住他的手足,连接在这斗室的墙壁上。这就再不是软禁,而是真正的羁押了。
见到雨纷扬带了紫曈进门,朱芮晨当即站起,引得身上锁链一阵叮当乱响。按理说带紫曈来见他,雨纷扬本该撤去这些东西至少做个样子,可他为的就是打破紫曈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如果能激怒她,也算是个进展。
面前的斗室陈设简单,虽然整洁,却仍摆明是间牢房。朱芮晨披散着头发,手脚都拴着连到墙壁的锁链,紫曈来前并没被告知是来做什么,如果她没有失明,陡然见了这个景象,总该有些反应吧?雨纷扬搀了她的手进来,一路留意着她的神情,却只见到她目光呆滞如前,毫无反应。
“这是什么声音?你究竟带我来做什么?”紫曈问。
朱芮晨上前一步,又带的全身锁链哗啦一响:“曈儿!”
“原来是大哥。”紫曈微微动容,却仍没有多大反应,她脱开雨纷扬的手,向前摸索而去,由朱芮晨搀扶过来。
之前已听说紫曈现身,秦皓白已死,朱芮晨还不尽信,此刻真见了双目失明又失魂落魄的紫曈,他才信了八九成,顿时全身都冷了下来,双手握住紫曈手臂严正问道:“曈儿你告诉我,小白是不是真的……真的已经死了?”
紫曈点了点头:“是。”
雨纷扬并没回避,就站在门里看着这一幕,朱芮晨的反应十分真切,毫不掺假,紫曈这行尸走肉般的淡漠却太不自然,他默然期待着能看到她在朱芮晨面前露出马脚。
朱芮晨满面灰败,唇角抽了抽,没有哭,反而笑了出来:“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也可安心去死了?”
自愿留在宇文禛手里,他就做好了再也出不去的准备,而十余年来所受的教化都是为少主而活,这一得悉需要自己舍命相护的那个人死了,他难免万念俱灰,再加上母亲又明令禁止他去坏雨纷扬的事报复,朱芮晨便再没了抗争的心力,只觉生无可恋。
雨纷扬默默等着紫曈的回答,连朱芮晨得悉秦皓白之死都会生无可恋,她却还如此淡定,怎可能是正常的?可见这消息是假的,她一定是在做戏。
紫曈悠悠地说:“闻听小白死了,你就不想活了?原来红缨也不能作为支撑你活着的动力,那我就再给你加一把动力好了。大哥,再苦再难,你也还得继续活着,因为小白没了,也还另有个人需要你去照顾。”
在雨纷扬和朱芮晨的等待之中,她缓缓吐出下一句话:“我……怀了他的孩子。”
那两人闻听,同时被震惊。雨纷扬冲口说道:“你这是信口胡说,为你诊脉的医师怎会没发现?”
“他们怎会有我了解?你若不信,耐心再等上十天半月,他们或许便能诊得出来了。”紫曈叹了口气,“大哥你看,这回来此,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他自以为很了解我呢,都不想想,事情临到如今这境地,我坚持活着都是如此辛苦,又哪里还会有心力……再去说谎骗人?”
这话说得越来越轻,怅然绝望显露无疑,令听者心弦震颤。朱芮晨身上打着颤,强自忍耐,才没有在她面前哭出来,心里对雨纷扬的怨愤迅速积聚起来:曈儿都已成了这幅模样,他却还只顾猜忌,这人怎能冷酷无情到这种地步?
雨纷扬心里七上八下地理着思路,这会是真的?那么她这回现身,就不是因为有所图谋,而是为了保住秦皓白的血脉,须得结束被追缴的颠沛生活,不得已才来自投罗网?她为了这缘故必须坚持活着,同时又痛心到了极限,才会如此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
雨纷扬终于开始信了,秦皓白是真的死了,紫曈是真的失明,他之前的一切猜忌都是错的,事情是真的到了惨痛无可收拾的地步。她是真的痛至麻木,却还在受他的猜忌试探,还在做着他和宇文禛手里的人质。
朱芮晨忽然大喝道:“雨纷扬,你但凡还有一丁点良心,就放她走!”
这话好似一记闷棍,击得雨纷扬站立不稳,连忙扶住了门框才没有跌倒。
紫曈却仍平淡地说:“大哥你冷静些,如今为了保住这孩子,我只想着一定得活着,在哪里活,活得如何,都无心介意。咱们留在这里,好歹有吃有喝,不用躲避官兵追捕与恶人谋害,或许也不错。”
朱芮晨抓了她的肩膀急道:“你是真糊涂了,现在宇文禛是对外要防备咱们向外人吐露真相,对内要顾忌雨纷扬与他反目,等到他大事成就、再无顾虑的时候,他谁的脸色都不用看,怎可能还容咱们活着?”
他抬眼狠狠朝雨纷扬瞪视,“到时这位世子爷会落个什么结果,都难说的很,何况咱们!他是可以傻呆呆地为人作嫁,咱们又怎能不来早作打算?”
紫曈呆愣了片刻,凄然说道:“那又能怎么办呢?或许咱们全都顺着宇文禛,再证明自己还有点用处,到时他便能网开一面……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如今我是再没心力想什么办法了。”
她的所有力气都已用作支撑活着,哪还有什么心情去筹谋抗争?朱芮晨满心灼痛,又扫了雨纷扬一眼道:“妹子,你能好好活着就好,先别去想其余的。大哥是个没出息、不中用的人,但好歹比外人更有指望。咱们都先活着,就还没步上绝路,总会等来转机。”
不过顷刻之间,他便又坚定起求生之念。而他和雨纷扬都未察觉,这是紫曈所办到的。
雨纷扬早已浑身冰冷。带紫曈出来后已是这一日黄昏,他独自回去住处,见到丫鬟们正在点起灯烛。
“都出去!”一声喝令,让丫鬟们都诚惶诚恐地退走。
昏黑的屋子里仅剩下他一人,雨纷扬手扶在光滑冰冷的桌面上,感觉着身体的震颤,静默了一阵,终于哭了出来,一瞬间便如个绝望的孩子一般,哭得肝肠寸断。
那个人,他曾经几度想要诛灭,还占尽了紫曈的爱,拥有他所向往的生活,处处引他嫉恨,品性又衬托得他无地自容,理应是这世上为他最恨的人。
雨纷扬从未想到过,确信那个人死去,他的反应竟会是痛心疾首,悔恨不迭。
为了一个不能让他快活、也同样引得母亲抑郁的荒唐目的,他杀了吟吟,杀了菁晨,如今又杀了自己兄长,害得他所爱的女子生不如死,还惹得傅雪薇即使怀了他的孩子都不屑理他,这到底是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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