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要歇下来,就有内侍过来请莫兰去御前奉茶。莫兰忙洗了手,冲了茶,用不知何时藏于旮旯角落里,许久都未用过的黑色天目釉茶盏装了,往殿中去。
殿中静悄悄的,帘卷西风,有暗香袭来,莫兰蹑手蹑脚放下茶盏,往赵祯走去。只见他和衣躺在窗下玉榻上,连鞋也未脱,满脸倦色。莫兰跪至旁侧,轻轻抖开湖蓝色锦缎薄,盖在赵祯身上,又帮他脱了御靴。窗户半开着,上面挂着松花绿的玉帘,被秋风吹得悉悉索索的响。她细细瞧着他的脸,眉如浓墨,鼻尖挺直,忍不住抚在他的脸上,温腻脂润。
日落偏西,殿外的阳光缓缓透过雕花窗户上的绿绡纱,泛着灰白的影子映在赵祯脸上,莫兰忙将卷起的帘子放下。因殿中太静,莫兰放帘子的声音扰醒了赵祯,他惺忪睁开眼睛,看见莫兰立于眼前,听她柔声道:“啊,是我吵醒你了么?”赵祯又微微闭了闭眼,才抹了一丝浅笑,道:“朕睡了多久?”莫兰瞧了瞧搁在紫檀书架上的铜漏,回禀道:“约半个时辰罢,六郎要不要再睡会?”
许是刚刚醒来,赵祯难得有些慵懒,轻声道:“不必了。”说着从榻上坐起,莫兰见了,忙去廊下叫宫人打了热水来,拧了毛巾替他搽脸,又换了新茶奉上,见他依旧一脸郁郁寡欢,才柔语道:“六郎可是为朝事烦心?”
赵祯拉着莫兰的手,于手中把玩,又苦笑:“临冬小产了。”莫兰听了,先是悚然一惊,而后又渐渐溢出失落来,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并不只属于自己。她做不出任何反应,只低低“嗯”了一声。赵祯眼瞧着她神色变化,又如何不懂,忙止住话头不再说了。
赵祯子女甚少,又多早殇,今日听闻临冬小产,只觉心中悲恸难忍。他将头伏在莫兰肩上,温热的呼吸拂起她的鬓间垂发,轻挠在她的颈间,酥酥麻麻的,像是小孩子在挠痒。他轻声道:“莫兰,你替朕生个皇子罢。”
莫兰情动,伸手圈住他,玩笑道:“若是生了公主,你便不喜欢么?”赵祯此时才笑出声来,道:“是朕说错了,无论是皇子还是皇女,朕都喜欢。你若是生了皇子,朕必亲身教养他,若是生了皇女,她的富贵荣宠,必如旼华一般。”莫兰听他如此说,心中高兴,比往日多了几份胆大,撒娇道:“既如此,那六郎要多多宠爱我才是。”说着,羞红了脸钻进赵祯怀里。
赵祯捧起她的脸,捏了捏她的脸颊,宠溺道:“你这个狭促的…”话还未完,她却垫脚先吻了他。他已然适应了莫兰的胆大,轻轻回吻她,果然芬芳若兰,沁入心脾。
中秋月色倍明亮于平时,玉露生凉,丹桂香飘。赵祯在垂拱殿花园中设宴,与众妃嫔、皇子、公主团聚赏月。赵祯想起今日临冬小产,对皇子、公主们更多了几分怜爱,特将他们的席位移至御旁,问过他们平日功课,又一一让他们上前敬酒,每人皆赏紫檀嵌玉纸墨笔砚。
蕙馥苑中,烛台高筑,帷幕垂垂,隐隐从垂拱殿传来琴瑟铿锵之声,临冬听着这丝竹弦乐,侧躺于檀香木雕花大床上,闭目垂泣。她知道,今日也同往年一般,帝后设宴,众人酌酒高歌,登台玩月。一想到此时他也帷幄其中,只觉身处冰窟,凄凉寒骨,一丝温度也无。
浅桦从侧门领了御药院的徐太医入殿,于帷帐后轻唤到:“美人,徐太医来了。”临冬猛然睁开眼,强撑着身子走出帷幕,杏眼圆瞪,气得说不出话来。浅桦见如此,忙捧了六安茶奉至临冬嘴边,临冬喝了,顺了口气,才怒斥道:“你倒说说,此次小产与你那香肌丸有何干系!”
徐太医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也镇定不已,跪于地上叩首道:“香肌丸是由麝香、高丽参、鹿茸等名贵药物制成的蜜丸,虽能让女子肤如凝脂,肌香甜蜜,但该药之毒也会经久滞留蓄在任督二脉内,令女子难以受妊,即便受妊了,也容易小产。”
临冬听了,五雷轰顶,更觉悲痛欲绝。她本可晋封受赏,于赵祯怀中痴嗔撒娇,绝艳六宫。可现在,孩子也没了,皇帝也弃她而去。她跌坐于位中,又哭又笑,道:“为何当日你不跟我说明白,若是我知道这东西有毒,绝不会用。”说着起身奔至那柜前,胡乱搅和一番,寻出一个雕花木盒来,狠狠摔于地,那香肌丸从盒中跌出,滚了满地。
徐太医依旧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淡然道:“当日臣将此物交予美人时,便说过,娘娘若想妊娠,必先停药半年,需调养身体,将毒性尽除,才可备孕。”
临冬其实又如何不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这孩子来得突然,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到,如今又突然没了,更觉悲痛。
她生自己的气,生赵祯的气,生冯贤妃的气,生徐太医的气,生整个汴京禁宫所有人的气。她痛哭着喝道:“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她气恼不过,只觉憋着一口子气,总是吐不出来。她将寝殿中所有可以搬动的东西都砸了,她哭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可月圆高悬,举国欢庆,她不过是三品美人,任凭她如何折腾,又有谁能记得她的失子之痛呢?!
莫兰趁夜月去仁明殿寻子非,又携她往御河边放小水灯。不过两三月不见子非,竟觉她瘦了大半,连腰身也有了,不禁笑道:“你若真是如此瘦下去,只怕刘大人来接你,也认不出你了。”话一出口,莫兰只觉失言,尴尬不已。
子非倒是看开许多,对莫兰笑道:“他来不来也说不定了,一年后的事,谁说得清楚?他是皇亲国戚,而我,不过是吕家庶女,如何能配得上他。但我想开了,若他来了,我就跟他走。若他不来,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月色迷离,子非一身素衣,迎风立于湖边,神色平静而坚定。莫兰忽然觉得子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刘从广或许正是看见了这种旁人看不见的美,所以才会如此喜欢她吧。只是这喜欢,也不知能维持多久,也许只是茫茫时光中的匆匆一瞬。
莫兰往御河中放了一盏花灯,上面写着她的愿望: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虔诚的默念祷告,对月许愿,以求心想事成。子非也放了一盏花灯,莫兰不知她写了什么,但是莫兰知道,除了有关刘从广,再无其他。
因宫中允许中秋有此放灯风俗,故御河沿岸,无论宫女内侍,纷纷往河中放小水灯许愿。至深夜,河面飘满了灯火,璨如繁星般,悠悠荡荡往宫外飘去。
夜深了,宴席撤去,周怀政上前,小心问:“皇上今日可是去慈元殿?”因是中秋,依着祖制,皇上该去皇后宫里就寝。静姝立在一侧,正要吩咐若离准备着接驾事宜,却听赵祯忽然道:“静姝,今日是中秋,朕本应去你宫里。”静姝听了上半截话,隐隐听出些许意思来,心里一沉,揾怒道:“既是祖制,皇上依着就是。若皇上今日不去慈元殿,明日阖宫议论起来,臣妾还有何颜面可在。况且,只怕太后也不会允许,听了又要生气。”
静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赵祯却只当未闻,他最不喜别人用太后之意来压制自己,遂淡淡道:“临冬今日小产,失子之痛,只怕比朕更痛万分,朕若不去陪着她,如此月明之夜,她又如何熬得过去?你身为皇后,该大度些。”顿了顿,又道:“朕明日再去慈元殿看你。”说完,就起身往蕙馥苑去。
蕙馥苑的宫人们不曾想过皇上竟会去而复返,慌慌张张跪于地上接驾。浅桦见赵祯来了,像是遇见了救星一般,跪走至赵祯脚下,哭得:“娘娘将自己一人关在屋里,也不许人见进去,满屋子的东西都砸光了不要紧,就怕娘娘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赵祯一听,忙快步往屋中走去,推开门,只见地上碎瓷满地,临冬哭得累了,正缩卷在墙角下,手中拿着一块瓷片,眼瞧着就要往手腕上割去。赵祯钝痛,忙喝道:“临冬,千万不要!”临冬见赵祯来了,忽然有些茫然,他竟然又回来了。
只见他穿着朱红朝服,连礼冠也未来得及取,他大步走过来,抢过她手中的瓷片,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喃语道:“没事了,没事了。”他的胸膛温暖又宽阔,可真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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