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侧宫人见如此,忙屏声静气,齐齐跑了过来,立在梨落身后。弄月几步走入殿中,端坐于位中,也不去拉窗帘,任炙热的阳光裹着尘土扑在身上,静默不语。许久,才听她沉声道:“跟着我这不受宠的才人,是不是让你们受委屈了?若是想走,只管说出来,我立刻就去回了皇后,绝不阻拦你们的荣华富贵。”
此话一出,吓得众人纷纷跪下,齐声道:“奴婢不敢。”弄月平日也不是如此性子,只是今日不知何故,心中怒火难平,又无处撒气,只好刁难身侧宫人。梨落听见弄月如此说,知道她是在外边受了气,忙宽慰道:“才人何出此言,咱们虽是奴婢,但亦有忠义之心,若说要走,奴婢是绝不会离开沉香殿的。”
弄月听着,十分受用,又见她脸上红了半边,手掌不觉微微颤抖,心中内疚,忙亲自将她扶起,轻声道:“是我不好,生起气来没个缘由,竟无故打了你。”
梨落果是难得的好婢女,忠心侍主,毫无二心。只见她摇了摇头,露出笑意道:“您是一殿之主,打罚奴婢,皆是理所当然。”
见弄月露出微微笑意,众人均舒了口气,才有老婆子乐呵呵道:“才人,昨日老奴浸在井里头的绿头西瓜怕是凉透了,今日天气热,要不要取出来消暑?”弄月想起临冬殿里用大缸子的冰块驱热,而自己殿中竟连吃个瓜果用的冰块也时常短缺,不觉握紧了手中粉拳,咬牙切齿道:“你们拿去吃了吧,我今日乏了,去睡个回笼觉。”
宫人们听了,皆是欢喜,又闹哄哄散去吃西瓜了。只梨落留在跟前伺候,弄月任她除去朱钗,褪去罗衫,换上寝衣,才缓缓道:“我叫你在粹和馆安的人,可妥当?”梨落边帮她净脸,边道:“是与奴婢一齐入宫的同乡,自然牢靠。”
弄月点点头,不再说话。却听梨落问:“今日才人一早就出了门,也不叫奴婢跟着,可是有何事?”弄月粲然一笑,连语气也柔了几分,道:“我跟尚美人晨起去收了露水,去蕙馥苑时,恰巧遇到皇上过来吃早膳,便叫了我同桌共食。”遂又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了。
梨落一听,欢喜不已,“哎呦”一声,笑道:“那咱们得好好预备着,保不准皇上这几日就要临幸才人。”弄月脸上一红,露出小女儿的羞涩姿态,顿了顿,道:“许你吉言,若真是如此,必好好赏你。”又见梨落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后悔不已,关切道:“脸上还疼不疼?”梨落笑笑,将帷帐垂下,拿出轻罗圆扇在一侧轻轻左右摇摆,道:“早就不疼了,才人好些安寝罢。”
过了几日,粹和馆正式开馆收养患疾宫人,各殿宫人若得闲空都要过去瞧一瞧,比过年过节还要欢欣鼓舞。莫兰受训不足半月,匆忙上值,还不能替人诊断,只做些伺候病人的粗使活计。
她正要去药房取掌医女寻的白术,不想与她同为贱婢的金玉奴却将她拦住,哀求道:“张医女,我有个同乡的娘子过来了,你若无事,能否帮我熬一下这包药。”说着将手中用硬黄纸包的药材递予莫兰,道:“掌医女说午膳前要呈给她。”
莫兰见她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接过那药包,就到:“你赶紧去吧,别让人等急了。待我寻了白术送去前院,就回来帮你煮药。”那金玉奴喜笑颜开,千恩万谢的去了。待与梨落见了,才问:“张医女平时待我极好,为何让我盯着她?今儿我让她帮我煎药,她一句为难的话也没说,反叮嘱我不要让你久等。我可有言在先,害人的事,给我多少银子也不会做。”顿了顿,又瞧着自己一身医女宫衫,转了个身,得意洋洋道:“我现在可是救死扶伤的医女!”
梨落伸出食指戳在她额上,道:“得了得了,不过是个宫婢,有何可炫耀的。”顿了顿,又道:“那害人的事,我也不会去做,不过让她熬个药,哪里就害她了,别瞎猜。让你瞧着你就瞧着,等啥时候,我家娘娘得宠啦,自有你的好处。”两人又嗦嗦叨叨说了许多体己话,待皇上的御驾临至馆门口,两人才各自散去。
因粹和馆是赵祯下了御旨,亲自促建而成,故时时放在心上。开馆首日,帝后同临馆中视看,又恰巧在御河边撞见正在闲话赏荷的尚美人与张才人,就携了她们一同前来。
众人皆去前院中迎驾,唯莫兰还呆在药房中用小炉子细细熬药。天气极闷热,她拿着小蒲扇守在炉旁轻轻扇火,热得满身大汗。直到有人经过药房,见莫兰呆在里面,就朝屋里喊了一声,道:“张医女,你怎么还未到前头去?”
莫兰以为她是来催药汤的,瞧着时辰也已熬得差不多,就边用湿布裹着壶柄,提起药罐,边道:“呆会就去。”那宫人大大咧咧道:“再呆会,皇上皇后可就都走啦!”莫兰一愣,脑中空白如纸,呆呆问:“皇上来了?”
那宫人道:“你不知道?她们都上前头瞧去啦!”
只听“啪”的一声响,那滚烫的药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药渣裹着滚汤溅在莫兰的身上,湿了罗衫贴在肌肤上,又麻又烫,瞬间就红扑扑一片。可莫兰顾不得这些,她心里满满的都是赵祯,她要见他。
他的音容忽涌而至,于脑中回转不息。在仁明殿,外面站了满廊的侍从,他拉住她的手,在她耳侧温温腻腻的抿嘴浅笑。他抚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在青白笺上一撇一捺的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在七夕夜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他情深意重道:“朕只会为你摘面具,绝不会再有第二人。”在夏夜里,他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若你哪一日不想做丫头婢子了,就告诉朕。”在福宁殿中,他轻声道:“莫兰,你替朕生个皇子罢。”他站在漫天雪花飞舞的漆黑夜里,情深款款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如此种种,时日越久,越觉不可抹去。那些一点一滴的柔情,竟日渐一日的愈加清晰、厚重。反倒是那些误解、难过、悲戚却随着岁月消逝渐渐愈合、忘却,他留在她心中的,只剩最美好的那一部分。
她还是如此的爱他。
从药房到前院不过百来步,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的瞧上一眼也好。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他,她的嘴角甚至扬起了笑意,喘着粗气,大步往前跨去,扬起一片飞尘。可是,前殿没有,前院也没有,直到行至馆门口,才见有宫人立在那里窃窃私语。而帝后御驾,早已绝尘而去。
她忙又转身回到院中,因房子刚刚建好,梯子还未撤去,依着朱墙立在太阳底下。她提着裙子爬了上去,到了最顶上,好歹能远远看见赵祯一身朱红锦袍,坐在肩舆上,顶着黄罗伞,缓缓转入宫墙深处。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欢愉如烟花般凋落无踪,反留下几丝惆怅。许是刚刚太过焦急,此时手脚渐渐无力,掌心又有汗,脚上一软,就从梯上掉了下去。好在梯子不高,又一路贴着往下滑,竟未受伤。
她拍着胸脯正喘着粗气,只听身后有个男声道:“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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