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潮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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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也找不出话说,他默然地望着她,心跳得那么猛烈,他猜想连她都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他急于找话说,但是,脑子里竟会混乱到如此地步,他不知道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会说什么,小说里有时会描写……不,常常会描写,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他不行,他看过的小说没有一本在他脑中,除了“漆黑如夜,光明如星”两句之外。他只能感到紧张,那对黑眼睛使他神魂不定,他甚至想,希望能逃到这对黑眼睛的视线之外去。但他又如此迫切地希望永远停留在这对黑眼睛的注视之下。换了一只脚站着,他斜靠在亭壁上,望着那黑色的电话机发愣。小小的电话亭中,似乎被他们彼此的呼吸弄得十分燥热了。

    “应该带把伞。”她轻声说。

    他吃了一惊。是的,她在懊恼着这段时间的相遇,懊恼着窘在电话亭中的时光。

    “雨大概就要停了。”他说,望望玻璃外面,玻璃上全是水,正向下迅速地滑着。看样子,在短时间之内,雨并没有停的意思。

    她不再说话,于是,又沉默了。他们默默地站着,默默地等雨停止,默默地望着那喧嚣的雨点。时间悄悄地滑过去,他的呼吸沉重地响着,手一松一紧地握着拳。她把湿了的小手帕晾在电话机上,歪着头,看雨,看天,看亭外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点小了,停了。正是夏日常有的那种急雨,一过去,黑压压的天就重新开朗了,太阳又钻出了云层,喜气洋洋地照着大地。他打开了电话亭的门,和她一起看着外面。地上约半尺深的积水,混浊地流着,树梢上仍在滴着大滴的水珠。

    她皱皱眉,望望自己脚上的白皮鞋。

    “怎么走?”她低声说,好像并不是问他,而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走?看了她的白鞋,他茫然了。觉得这是个自己智力以外的问题,他想建议她脱掉鞋子,光了脚走,但,看看她那娇怯怯的样子,他无法把她和赤足联想在一起。闭紧了嘴,他无可奈何地皱皱眉,和她一样望着满地的积水发呆。

    她不耐地望着水,叹口气。

    他惊觉地看看她,慢吞吞地说:

    “或者,水马上就会退掉。”

    但水退得很慢。他们继续站着发呆。他望着图书馆,那儿的地势高,只要能走到图书馆,就可以循着柏油路走出去。可是,这里距离图书馆大约还有二三十码。他们站了好一会儿,等着水退。忽然,一个人对这边跑了过来,挥着手喊:

    “嗨!”

    “嗨!”她应了一声,黑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真像黑夜里的星光。

    那个男人涉着水走了过来,又是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他觉得像喉头突然被人扼紧一般,呼吸困难起来。那人停在电话亭前面,完全不看他,只对着她笑,那张漂亮的脸漂亮得使人难过。

    “就猜到你被雨阻住了,到图书馆没找到你,远远地看到你的蓝裙子,就知道你被困在这里了。怎么,过不去了吗?”那男人爽朗地说着,笑着。

    “你看!”她指指自己的白鞋,又望望水。“总不能脱了鞋子走嘛!”

    “让我来!”那男孩子说着,仍然在笑。走近了她,他忽然把她一把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惊叫,为了防止跌倒,只得用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满脸惶惑地说:

    “怎么嘛,这样不行!”

    “有什么不行?”那男人笑着说,“你别乱动,摔到水里我可不管!”

    她乖乖地揽住那男人,让他抱着她涉水而过。他木然地站在电话亭门口,望着他们走开。忽然,他觉得她那对黑眼睛又在他脸上晃动,他搜寻过去,那对黑眸又迅速地溜开了。他深深抽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可以那么做的,我也可以抱她过去,为什么我竟想不到?”他望着天,太阳明朗地照着,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次大雨了。机会曾经敲过他的门,而现在,他已经让机会溜跑了。

    下了课,挟着一大沓书,他和同班的小徐跨出了教室,向校园里走。忽然,小徐碰了碰他:

    “看那边!”

    他看过去,屏住了呼吸!一个穿着蓝裙子的小巧的身子正在前面踽踽独行。是她!她的黑眼睛!他梦寐所求的黑眼睛!

    “那是外文系之花!”小徐说,“有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身材太瘦了,不够二十世纪的健美标准……”

    “哼!”他哼了一声,一股怒气从心中升了起来。凭什么资格,小徐可以这样谈论她?

    “这是美中不足,”小徐继续说,“否则我也要去和她那个外交系的男朋友竞争一下了!”

    “外交系的男朋友?”他问。

    “怎么?你这个书呆子也动心了吗?”小徐打趣地问,“别做梦了,这朵花已经有主了!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下星期六要和外交系那个幸运的家伙订婚,我还被请去参加他们的订婚舞会呢!那外交系的家伙高鼻子、大眼睛,长得有点像个混血儿!”

    是的,他知道那个漂亮的男人,他对他太熟悉了。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胃里一阵抽痛,喉咙似乎紧逼了起来。小徐踢开一块石子,说:

    “其实呀,那外交系的长得也不坏,追了她整整三年,到最近她才答应了求婚,据说是一次大雨造成的姻缘。大概是她被雨困住了,这小子就表演了一幕救美,哈哈,这一救就把她救到手了。”

    他咬紧了下嘴唇,突然向另一边走开了:

    “再见!我要到图书馆去!”

    他匆匆地说,像逃难般抛开了小徐,几乎是冲进了图书馆。这不是他平日进图书馆的时间,但他必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一坐,使他那燃烧得要爆裂开来的头脑冷一冷。图书馆中静悄悄的,大大一间阅览室只坐了疏疏落落的几个人,他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把书乱七八糟地堆在桌子上,用手捧住了头,闭上眼睛。一种绝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脏,他苦苦地摇头,低声地说:“天哪!天哪!”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衣服的“綷縩”声传了过来,他竖起了耳朵,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停住了,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有人落座了。他从桌面看过去,那白皙的手指正不经心地翻弄着书本,穿着蓝色衣服的身子紧贴着桌子。他沉重地呼吸着,慢吞吞地把抱着头的手放下来,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慢吞吞地抬起眼睛正对着她。于是,一阵旋乾转坤般的大力量把他整个压倒了。他接触到一对如梦如雾的黑眼睛,那么温柔,柔得要滴出水来,那样怯怯地,脉脉地看着他,看得他心碎。他呆呆地凝视着这对黑眼睛,全神贯注地,紧紧地凝视着,连他都不知道到底凝视了多久,直到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打着招呼:

    “嗨!”

    他吓了一大跳,这个“嗨”把他惊醒了,他四面环顾着找寻那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四面一个人都没有,这才惊异地发现,这声“嗨”居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他愣住了。

    “嗨!”她轻轻地、柔柔地应了一声。黑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你是招呼我吗?”他不信任地问。

    “你是招呼我吗?”她同样地问,黑眼睛在他脸上温柔地逡巡。“当然。”他说,窒息地看着她。

    “我也是当然。”她说,长长的睫毛在颤动着。

    他无语地看着她,很久很久,他问:

    “你怎么这个时间到图书馆来?”

    “你怎么这个时间到图书馆来?”她反问。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他深深地注视她,她也深深地注视他。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夏日的闷雷,夹着雨意的风从窗外扑了进来。他不经心地望了窗外一眼:

    “要下雨了。”他说。

    “是吗?”她也不经心地望了窗外一眼。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到那个电话亭里去避一避这阵暴风雨。”

    “你确定——”她说,“我们要到电话亭里去避雨吗?”

    “是的,难道你不准备去?”

    她微微地笑了,梦似的微笑。站起身来,他们到了电话亭里,关上了门。风雨开始了,大滴的雨点打击着玻璃窗,狂风在疾扫着大地。电话亭中被两人的呼吸弄得热热的,他把她拉过来,她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他知道她星期六那个订婚礼不会再存在了。俯下头去,他把他炙热的嘴唇印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她张开眼睛。“你终于有行动了,”她轻声说,“我以为永远等不到这一天。”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她那黑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潭水,把他整个地吞了进去。

    【美美】

    我想,我从没有恨过什么像我恨美美这样。在这儿,我必须先说明,美美是一只小猫,一只瞎了一个眼睛的小灰猫,就是那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引不起你的好感的小猫。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我正读高三,凡是读过高三的人,就会明白,那是多么紧张而又艰苦的一段时间。每晚,我要做功课做到深更半夜,数不清的习题,念不完的英文生字,还有这个复习教材,那个补充资料。仅仅英文一门,就有什么远东课本,复兴课本,成语精解,实验文法……一大堆,还另加上一本泰勒生活。我想,就是英文一门,穷我一生,都未见得能念完,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几何三角化学物理中外史地三民主义等等等呢!所以,那是我生活上最紧张,情绪上最低落的一段时间,我整日巴望赶快考完大学,赶快结束中学生活。就在那样的一个深夜里,我坐在灯下和一个行列方程式作战,我已经和这个题目奋斗了两小时,但它顽强如故,我简直无法攻垮它。于是,我发出了一大串的诅咒:

    “要命见鬼死相的代数习题,你最好下地狱去,和那个发明你的死鬼作伴!”

    我的话才说完,窗外就传来一句简单的评语:

    “妙!”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对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还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看起来怪阴森的。

    “妙!”那个声音又说。

    “谁在外面?”为了壮胆,我大吼一声。

    “妙!”那声音继续说。

    我不禁有些冒火,也有点胆怯。但因为看多了孤仙鬼怪的书,总希望也碰上一两件来证实证实。所以,我跳起身来,拉开了玻璃窗,想看看窗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谁知,窗子才打开,一样灰不溜丢的东西就直扑了进来,事先毫无防备,这下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哇”地叫了一声。可是,立刻我就认出不过是只小灰猫,这一来,我的火气全来了,我大叫着说:

    “见了你的大头鬼!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妙,妙,妙!”它说,在我的书桌上窜来窜去,把它身上的污泥雨水全弄在我的习题本上。

    “滚出去!滚出去!”我继续叫着,在书桌四周围拦截它,想把它赶回窗外去。

    “妙,妙,妙!”它说着,极敏捷地在书桌上闪避着我,好像我是在和它玩捉迷藏似的。它的声音简短有力,简直不像普通的猫叫,而且带着极浓厚的讽刺意味。

    “滚,滚,滚!”我叫。

    “妙,妙,妙!”它叫。

    我停下来不赶它,它也停了下来。于是,我看清了它那副尊容,一身灰黑的毛,瘦得皮包骨头,短脸,瞎了一只眼睛,剩下一只正对我凝视着,里面闪着惨绿的光。黑嘴唇,龇着两根犬牙,看起来一副邪恶凶狠的样子。这是一只少见的丑猫,连那短促的叫声都同样少见。我们彼此打量着,也彼此防备着。然后,我瞄准了它,对它扑过去,想一把抓住它。它直跳了起来,从我手下一蹿而过,带翻了桌上的一杯我为了提神而准备的浓茶,所有的习题本都泡进了水里,我来不及抢救习题本,随手抓起一个砚台,对着它扔过去,它矫捷地一闪,那砚台正正地落在爸爸最心爱的那个细瓷花瓶上,把花瓶砸了个粉碎。

    “完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抓起桌上任何一件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对它发狠地乱砸一通。于是,铅笔盒、墨水瓶、橡皮、镇尺、书本、茶杯盖满屋乱飞,而它,仍然从容不迫地说着:

    “妙,妙,妙!”然后轻轻一跃,就上了橱顶,超出了我的势力范围,居高临下,用那一只邪恶的眼睛对我满不在乎地眨着。

    我们这一场恶战,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妈妈首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问。

    “什么事?小瑜?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只臭猫嘛!”我跺着脚指着橱顶说。

    爸爸和小弟也跑了进来,爸爸看看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皱着眉说:

    “这是怎么弄的?小瑜,你越大越没大人样子,一只小猫怎么会把房间弄成这样子,一定是你自己习题做不出来,就拿这个小客人出气!”

    小客人!我文绉绉的老爸爸居然叫这个混账的小丑猫作小客人哩!但,接着,爸爸就大发现似的叫了起来:

    “啊呀!我的花瓶!我的景德细瓷的花瓶!”

    完了!我想。翻翻眼睛说:

    “是那只臭猫碰的嘛!”

    “是吗?”爸爸走过去,在那一大堆瓷片中把那个肇祸的砚台拾了起来,盯着我问:“这砚台也是小猫摔到花瓶上去的吗?”

    我噘着嘴,一声不响。于是,爸爸开始了训话,从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恬静斯文开始,到人类该有博爱仁慈的精神,不能仇视任何小动物为止,足足训了十分钟。等爸爸的训词一结束,那小猫就在橱顶干干脆脆地说:

    “妙!”

    爸爸抬头看看那个神气活现的小东西,点点头说:

    “这小猫蛮有意思,我们把它养下来吧!”

    “啊哈!”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弟发出了一声欢呼,立即对那只小猫张着手说,“来吧,小猫!我养你!”那小猫竟像懂得一样,马上就跳进了小弟的怀里,还歪着头对我瞥了一眼。我恨得牙痒痒的,暗中诅咒发誓地说:

    “好吧!慢慢来,让我好好收拾你,倒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就这样,这只小猫在我们家居住了下来。没多久,妈妈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美美。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叫它美美,说老实话,它实在不美,叫它丑丑还更合实际一些。但,全家都叫它美美,我也只得跟着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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