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潮声(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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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我到高雄姨妈家里去小住,住了三天,他出其不意地来了。他说:‘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着,什么都不对劲!’我陪他到大贝湖玩,从第一景走到第八景。那天非常冷,而且下着雨,我又正在感冒。他挽着我,我们在冷雨中一景景地走下去,他说:‘有人说大贝湖太大了,不是凭两只脚可以走完的。’但,我们走完了,而且,我觉得大贝湖是太小了。当天晚上他赶车回台北,我在姨妈家卧病一星期,因为淋了雨而发高烧,他来信说:‘害你生病,我真于心不安。’我却非常高兴,为他而病,连‘病’都变得甜蜜了!”

    她拿起酒瓶,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对他凄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说我傻。”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摇摇头。

    “你是我遇到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是吗?”她豪迈地举起酒杯,高兴地说,“为你这一句话,我要干一杯!”

    他压住她的手。

    “你喝得已经太多了!”

    “别管我,”她笑意盈盈,“我喝得很开心,现在才知道酒的好处,它使我轻飘飘的——像腾云驾雾一样。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惯于喝酒,对吗?”他问,“当心点,真正喝醉之后并不好受。”

    “别管它!”思薇说,已经醉眼朦胧,又啜了一口酒,她问,“我刚刚在说什么?”

    “大贝湖。”他提醒她。

    “对了,大贝湖!”她愉快地接了下去,“大贝湖之游令人一生难忘,至今我还怀念那雨中的情景,湖山隐约,雨雾迷蒙。那夹道的扶桑花,那楼阁亭台,和那滴着水的尤加利树!”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生活得越充实,时间过得越快。我们的足迹遍布名胜地区,南部的大贝湖、凤山和三地门。北部的碧潭、野柳、金山海滨。东部的礁溪和大里。还有那些古典乐的咖啡馆:青龙、波丽路、田园、月光!最后,我们只有一个地方没去过,中部的日月潭!”

    她侧着头,斜靠在墙上,陷进恍惚的沉思里。

    “有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吵了架,我很伤心,决定一个人躲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好好地沉思几天。于是,我收拾了行囊,悄悄地到了台中,再转金马号的车子去日月潭,到了日月潭涵碧楼,我想订旧馆的贵宾室,因为据说那间房间最安静,也最美,能一览湖光山色。可是,旅馆的人告诉我,那间房间已被一个半夜赶来的客人捷足先得了。我只好订了隔壁的一间。而当我跟着侍者走进走廊,经过贵宾室的时候,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房门,我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他!原来他也悄悄地跑到日月潭,想在湖山之中,一抒郁悃!我们相对无言,然后抱头痛哭,诅咒发誓地说,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分开了!”

    她停住,看着他,突然地醒悟了过来。

    “怎么!”她说,“你干什么要听我说这些?”

    “说吧!”他鼓励地望着她,“等你说完了,你会觉得心里舒服得多!”

    她犹疑了几秒钟,终于笑了笑。

    “我已经说完了!没什么好说了,都是些傻事!他走了,我哭得像个小娃娃,他叫我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喝干了杯里的酒,摊了摊手。“一直等!等到他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了。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故事,是不?”

    他悄悄地取走了酒瓶。

    “吃点饭吧,”他说,“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饱了!”她推开饭碗,注视着他。“你是个奇怪的人。”

    “是吗?”他微笑地回视她。

    “你使我说了太多的话!不过,奇怪!我现在倒不觉得那是件怎么了不得的事了!看开了,人生都没什么了不起,遇合、分开……就像碰到你,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呢!”

    他笑了。

    “暂时,还是糊涂一点吧!”他含蓄地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付了账,他们走出饭馆,迎面的冷风使她踉跄了一下,带着醉意,她不稳地迈着步子,凉凉的风扑在热热的面颊上,说不出来地舒适和飘飘然。他搀扶住她,担心地问:

    “行吗?要不要叫一辆车?”

    “不!”她阻止了他。“就这样走走吧!我喜欢在夜色里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色中漫步好几个小时。”

    他不说话,只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她斜倚在他宽宽的肩膀上,下意识地把手插进他的夹克口袋里。他们就这样依偎着向前走去,走过了大街,也走过了小巷。长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一层静谧的、温馨的、朦胧如醉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散布开来。接着,细细的雨丝飘了起来,他说:

    “下雨了。”

    “唔。”她模糊地应了一声,更紧地倚偎着他,无意于结束这街头的漫步。

    “冷么?”他问。

    “不,不冷。”她说,心头微微掠过一阵震荡。冷么?不,走在他身边,她从没有觉得过冷,从没有。

    灯光慢慢地减少了,夜色已深。她头中昏昏沉沉,酒意仍然没有消除。高跟鞋清脆地敲击着路面,打破了几分夜的岑寂。用手环住了他的腰,鼻端轻嗅着他衣服上的男性的气息。她迷离地,喃喃地念:

    满斟绿醑留君住,

    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

    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

    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

    再相逢何处?

    念完了,她觉得面颊上痒痒的,爬满了泪。把头埋进了他的衣领里,不管是在大街上,她开始静静地哭泣。他揽住她,拍抚着她抽动的肩头,让她哭。她哭够了,抬起头来,诧异地仰视着他。

    “我像个傻瓜,是不是?”她说。

    “你不是。”他摇头,深深地叹息。“那个人是个傻瓜,你的那个他!”

    她的眼珠转动着,逡巡地望着他。他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低低地说:

    “我不离开你,思薇。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照顾你,爱护你,使你远离悲哀和烦恼,给我机会吗?嗯?”

    “为什么?”她愕然地说,“你并不了解我,而且,几乎不认识我。”

    “是吗?”他问,“你不觉得我们像认识了几个世纪了吗?或者,你还不太认识我,但我已经认识你很深很深了。我知道你内心那感情的泉源多么丰沛,我知道你小脑袋里充满的诗情画意,我还知道你有个未被发掘的宝窟——你的思想。我将要发掘它!”

    她蹙紧了眉头,眼前这张男性的脸模模糊糊地晃动着,似曾相识!那眼睛,那神态……这是霈?还是另一个人?不!这不是霈,她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点什么,属于灵性一类的东西。低下头,她挽住他,重新向无人的街头走去。身边的男人默然不语,这也不像霈,霈常会絮絮叨叨地诉说一些未来的计划。

    走完了一条街,转进一条巷子,已到了她的家门口,他送她到门前,巷子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行人,巷口的灯光幽幽暗暗地斜射着,昏茫地照射在他们的身上。

    “回去吧!”他说,把她的头发拂到脑后,仔细地望着她的脸。“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明天早上我在火车站等你,我们去乌来玩,好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

    “我还是十几年前去过乌来,一直就没有再去过,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她不语。他点点头。

    “反正我等你,”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进去吧,风很大,当心受凉。”

    她依然怔怔地望着他。

    “想什么?”他问。

    “你。”她轻轻地说,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又停了好半天,才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个下午和晚上陪伴着我。”取出钥匙来,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再转头看看他,夜色里,他颀长的身子朦朦胧胧的,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她忘记了开门,心智恍惚迷离,这是谁?霈?她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衣领,喃喃地问:“你从美国回来?”

    “美国?”他一愣。“不错。”

    “是的,是你。”她叹息,仰起头来,又重复了一句,“是你。”

    他俯下头,吻了她。她闭上眼睛,颤栗地、满足地叹息。然后,她张开眼帘,凝视他,神智慢慢恢复,她清醒了。

    “我醉了。”她说,抚摩着自己的面颊。“这一吻对你并不公平,我以为你是霈。”

    他抬抬眉毛,又蹙蹙眉毛。

    “有一天,我能完全代替他,倒也不错。”他说。

    她摇摇头。

    “再见!明天别等我,我不会去。”

    “是吗?”他盯着她。

    “算是一段偶然的遇合,好吗?”她说,“可以结束了。”开开大门,她跨了进去,深院内的花木迎接着她,雨止了,月亮又穿出了云层。关上大门,她把背靠在门上,静静地吸着花香。望望月色。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阕词: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微醒,

    深院月明人静。

    “过去了!”她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夜酣眠,早上,耀目的阳光在迎接着她。

    起了床,慢慢地梳洗,今天有件什么事?乌来之游。不!荒谬!一个陌生的男人,自己竟和他逗留终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望着灿烂的阳光,血管中也流动着一些新的什么东西,有种古怪的动力,跃跃欲试地在体内翻腾。如此好的阳光,如此好的秋天,乌来,仍然有它的诱惑力。去吗?不去又做什么呢?蛰伏在家中凭吊过去?还是在街头瞎冲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到火车站去。

    火车站一贯性地涌着人潮,播音器里在播报着车次时间。她刚跨进车站的大门,有个人影在她面前一站,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摊开的手掌中,两张去乌来的公路局汽车票正静静地躺着。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带笑的眼睛,和那温柔而鼓励的神情,温柔得像滴得出水来。

    “你已经买好了票?”她诧异地问。

    他点点头。

    “如果我不来呢?”

    “你不是来了吗?”他笑着说。

    “可是——”她有些发愣。

    “别‘可是’了!”他打断她,“走吧,等车去!”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向公路局车站,车子很快地来了。上了车,找了两个靠后面的位子坐下。他伸过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对她微笑。她眩然地望着他,也莫名其妙地微笑了。

    “昨晚睡好了没有?”他低低地问。

    “还——不错。”

    车子开了,她倚着车窗,凝视着窗外的景致,飞驰而逝的街道、房屋、树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这是她吗?思薇?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接触得如此密切?微侧过头,她悄悄地从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对眼睛仍然带着笑,闪烁着智慧和深沉的光芒。这是个陌生人吗?她更加迷糊了,为什么她一点儿陌生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朦朦胧胧地感到亲切和熟稔,仿佛这是个多年的知交似的。

    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车。他带着个纸包,她问:

    “那是什么?”

    “野餐。”

    沿着山间的小路,他们向瀑布走去,路边长了无数紫色的小草花,钟形的花瓣愉悦地迎着阳光。鸟声啁啾,而水声沛然。走过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来,巨大的水声震耳地奔泻,飞湍激流,巨石嵯峨。他们手拉着手,仰视着那一泻如注的瀑布。

    “噢!人多么渺小!”她赞叹着。

    “所以,”他接了口,“还值得为一些小事而烦恼吗?”

    “你认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恼。

    “当然!”他毫不考虑地说,“如果他重视你的眼泪,他不会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视你的眼泪,你又何必为他浪费眼泪呢!”

    她深思地望着他,浅浅的几句话,却有着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只水鸟呢!”

    他忽然惊呼,真的,有只蓝颜色的水鸟,站在一块水中的岩石上,正张着翅膀,用尖尖的嘴修饰着自己的羽毛。蓝滟滟的羽毛,迎着太阳光,闪烁得像蓝宝石一般。

    “哦!多么美!”

    她惊叹着,忘形地跨过一道激流,走到一块大岩石上,注视着那只水鸟。听到了人声,那只鸟也侧侧头,用一对好奇的眼睛望着她。她席地而坐,双手抱着膝,仰视蓝天如画,俯视激流洄荡,她突然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快。他走过来,也坐在她的身边,用手捞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长发,说:

    “你猜你的头发像什么?”

    “什么?”

    “瀑布!”

    她抬头看看瀑布,夸张地叹气:

    “哦!已经那么白了吗?”她说。

    他大笑。

    “噢!思薇,我无法想象你头发白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你年轻得像颗小鹅卵石。”

    “瀑布!小鹅卵石!”她打量着自己,“你这是新潮派的形容词吧?你学什么的?”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到现在,你才算对‘我’感到了兴趣!”他说。“在国内,我是念考古人类学系的!”

    “考古人类学系?”她张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来了,头发像瀑布,年轻得像鹅卵石?”她笑了,“你在学校里一定分数坏透了!”

    “本来嘛,人类跟着时代,日新月异,只有感情的烦恼,亘古一样!”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

    “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着溪水,“像一朵小水花。”

    她颦眉微笑。摇摇头,叹气。

    “你的形容词真奇怪,奇怪得可爱。”她低低地说。“他从没有这样形容过我,瀑布,鹅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颊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家庭,以及你的一切!”

    他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吻了她。

    “这一吻公平了没有?”他问。

    “你使我变得可笑,”她愣愣地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又发生这些事情,你——好像是被什么神灵派来的,为了——”

    “解救一个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挣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说。接着,就跳了起来,拉住她的手,嚷着说,“来吧,思薇,我们走走,别谈这些沉闷而令人烦恼的事情!你看,那只鸟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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