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收拾她的东西,预备到南部去,他坐在沙发里抽烟,望着她毅然地整理行装。五年夫妇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心里不无感慨。她低着头,默默地把抽屉里的衣服放进小皮箱里去,空气沉闷而凝肃。
忽然,“哐啷”一声轻响,他吃了一惊,看到她从抽屉里抱出的一包衣服里落下了一包东西,用一条翠绿的纱巾包扎着。这声响显然也使她吓了一跳,她俯身拾起这包东西,略一迟疑,就打开了纱巾,里面却赫然是那只石榴花瓶的碎片!他从不知道她保留着这些碎片!这使他在惊异之余,心里立即掠过一阵酸楚和迷惘的感觉。往事依依,如在目前,他的眼睛模糊了。
她也垂着头,对这堆碎片发怔,好半天,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人的目光都定定地停在那石榴花瓶的碎片上。好久之后,她颤巍巍地拿起一块碎片,注视着破口之处,大大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他伸手碰碰她,她一惊,转过泪眼迷离的眼睛望着他。他说:
“为什么留着这些碎片?”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那时候——”她轻轻地说,“我以为或者可以补起来。”
他定定地望着她,忽然觉得像头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紧张惶惑。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
“我以为,现在还可以补好。”
“是吗?”她怀疑地问。
“一定的。”他说,“让我们来把它补好,一个好的修补匠可以完成这份工作。然后,我们应该写下‘呢喃集’的第一章,我们可以叫这第一章做‘石榴花瓶’。”
她喊了一声,纵身投进了他的怀里。恍惚中,他们好像又回到新婚的时候了。
【终身大事】
“哎,你知道,绮珍今年已经二十二啦,叫名就是二十三了,怎么能够不急呀!我从没有看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一天到晚埋在书堆子里;你看隔壁家的沈小姐,来来往往的男朋友那么多!绮珍呢,大学都快毕业了,模样儿长得也不错,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绮珍刚刚走进大门,就听到母亲尖锐的声音,知道母亲又在向父亲唠叨她终身大事的问题,不禁紧紧地皱了一下眉头。走上榻榻米,看见母亲正站在父亲的书桌前面,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一连串地诉说着。父亲戴着眼镜俯着头在看书,眼睛盯在书本上,显然对于母亲的话有点心不在焉。根据一向的经验,绮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最好赶快溜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以免母亲转变说话方向。但,母亲已经看见她了,立即转过头来望着她说:
“哦,回来啦!”
“嗯。”绮珍应了一声,低着头,手里紧握着刚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的一部《大卫·科波菲尔》,急急地向自己房间里走去。可是,母亲却叫住了她:
“你今天晚上没有事吗?”
“今天晚上?”绮珍站住了脚,不解地望着母亲,“没有呀,怎么,你有事要我办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你知道今天是周末,我听隔壁沈小姐说国际学舍有舞会,我以为你也可能要去的。”母亲说,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她。
“哦,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参加舞会的。”绮珍垂着眼帘,不安地说,把书本抱在胸前。
“你是怎么的呀,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你想当女博士吗?也到了年龄了,怎么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留意呢!我从没有看过像你这种年龄的女孩子,会连舞会都没有参加过!”母亲比画着说,眉毛挑得高高的。
绮珍涨红了脸,轻轻地跺了一下脚说:“你不要嚷好不好?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给人家听到了还以为……”
“人家听到了怎么样?你长得也不错,为什么……”
“我说,”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突然开口了,“你算了吧,管她呢,让她自己安排吧,她年龄也不大,你操什么心呢?还是随她……”
“随她?”母亲又叫了起来,“二十三啦,你还说不大,要七老八十的才算大呀!哼!只有你这样的老书呆子才会养出这样的小书呆子女儿来!”
母亲愤愤地挥着抹布去擦桌子,一面嘴里还不住地唠叨着,绮珍抱着书本退到自己的房间里,拉上了纸门,在床上坐了下来,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床对面墙上的一张镜子里,反映出她清秀的脸庞来。她抬起头,在镜子中打量着自己;修长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正像母亲说的,她长得不错,只是略嫌清瘦了一些。她用手从面颊上抚摸到下巴,深思地注视着镜子。她不了解,为什么母亲总要急于给她找男朋友?其实,在学校里并不是没有人追求她,但她总觉得和他们很隔膜,好像永远不能谈在一起似的。而且,她也从没有考虑过婚姻问题,如今,她大学快毕业了,母亲却一天比一天噜苏了起来,她不懂,为什么天下的母亲都要为女儿操上这份心?
一星期后的一天,她才从学校里回来,就看到母亲坐在客厅里,聚精会神地翻着一本衣服样本,看到了她,立即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兴奋喊了起来:
“绮珍,你猜今天谁来过了?……赵伯母!你还记得赵伯母吗?就是你爸爸的朋友赵一平的太太。”
“哦,她来有什么事吗?”绮珍不大发生兴趣地问。
“没什么事,她来看看我。绮珍,你知道她有一个儿子在美国留学的吗?今年春天她这个儿子回来了,名字叫赵振南,你知道不知道?”
绮珍摇摇头,竭力按捺住心里的不耐烦。
“哦,今天赵伯母看到了你房里那张放大的照片,喜欢得什么似的,说你越来越好看了,又听说你大学快毕业了,更高兴得要命,说好说歹地一定要见见你,后来才约定下星期六晚上她请我们吃晚饭。你说,这不是很好吗?”
绮珍不安地望着母亲那张堆满了笑容的脸孔,心里已经了解到是怎么回事,不禁大大地反感起来。她生平最怕应酬,何况这次赵伯母请客的内容似乎不大简单,如果他们想给她硬拖活拉地凑合上一个男朋友,这该是多么别扭的事!其实,她也不过二十二三岁,何至于一定嫁不出去了,为什么要他们瞎操心呢?绮珍感到非常地不愉快,皱着眉不说话。母亲又自管自说了下去。
“我刚才看了一下你的衣柜,里面全是一些白的蓝的衣服,就没有一件颜色鲜一点的,这些衣服怎么能够穿到人家家里去呢?我想你还是做件新的吧,我箱子里还有一件大红的尼龙纱,就给你吧!来,我们来选一件衣服样子!”
“哦,妈,”绮珍不耐烦地说,“何必那么费事?我根本就不想去。”“不想去?不去怎么行?人家好意请你吃饭,你怎么能不去呢?哦,你看这件衣服样子怎么样?用大红的尼龙纱做出来一定很漂亮!”绮珍对那件衣服样子看了一眼,那是件大领口窄腰身的裙子,画报上的模特儿有一个曲线玲珑的身材,衣服裹在身上显得非常性感,绮珍恶心地回过头去说:
“算了吧,我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
“我看就是这一件最好,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就陪你到裁缝店去做,就决定做这个样子好了。”母亲斩钉断铁地说,脸上流露出一副得意非凡的样子来。
“哦,妈。”绮珍无可奈何地坐倒在沙发椅子里,她无法想象自己那纤瘦的身子穿上那件奇形怪状的衣服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但是,母亲似乎并不再需要绮珍的意见,她轻快地收起了衣服样本,就走到卧房里去翻寻那块大红的尼龙衣料去了。
约会那一天很快地来临了,虽然赵家请的是晚饭,但,刚吃过中饭,绮珍的母亲就忙碌了起来,她亲自帮绮珍熨衣服,从衬裙到外面的红裙子,都熨得平平的,连一个褶都找不出来。绮珍在旁边看着母亲忙这忙那,抵不住地说:
“妈,你这是何必呢!”
于是,母亲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唉!你们这些做儿女的怎么能了解母亲的心哪!”
下午四点不到,母亲就逼着绮珍换上了新衣服。那件尼龙纱是半透明的,颜色红得像一团火,上面还缀了许多银线,随便一动就是亮光闪闪的。绮珍愁眉苦脸地穿上了它;大大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绮珍瘦瘦的肩膀,腰和臀部裹得紧紧的,使绮珍本来不太丰满的身材更显得瘦削。绮珍觉得行动都不方便,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她别扭地望望母亲说:
“妈,你不认为这件衣服并不适合我穿吗?”
“怎么不适合?年纪轻轻的不穿红颜色,难道要老了再来穿红的吗?”
绮珍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母亲却又忙碌地在她脸上扑起粉和胭脂来,绮珍回避地转过头去,嘴里不住地喊:
“求求你,妈,我不要这些!”
但是,母亲却不由分说地帮她打扮着,不但给她擦了粉和胭脂,而且还画了眉毛,涂了口红,又强迫地在她的指甲上涂了猩红的蔻丹,脖子上还系上一条亮晶晶的项链。一面给她打扮,母亲一面不停地在她耳边说:
“赵振南不但是留学生,长得也挺漂亮的,你别失去这个机会,假如他请你出去玩,你可别傻里傻气地拒绝他呀!再找这个机会可不容易了!”
绮珍紧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讲,镜子里反映出她那张搽得红红白白的脸儿来,活像京戏中的丑旦。
到了赵家门口,绮珍的母亲又再度地帮绮珍整理了一下脑后的发髻,然后对绮珍左看看右看看地打量了一番,才满意地按了门铃。一个十八九岁的下女来开了门,对绮珍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带着她们走进了客厅。绮珍看到许多男男女女的客人,坐满了一间屋子,在叽叽喳喳地谈笑着。绮珍母女一跨进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话,七八对眼光都像探照灯似的对绮珍射了过来。绮珍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小提包,不安地看着室内陈设的东西。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四五十岁的女人突然从人堆里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了绮珍的手,就笑着对绮珍上上下下地看了看,一面用做作的尖锐的声调笑着说:
“哟,这就是绮珍吗?你看,大起来我都不认得了。记得以前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五六岁呢,现在就出落得那么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绮珍慌忙叫了声赵伯母,就闭着嘴不再说话。赵伯母和母亲打过了招呼,就拉着绮珍到每个客人面前去介绍了一番,然后又拉着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亲亲热热地问她什么时候放假,毕业之后打算做些什么。然后又直着喉咙喊:
“振南!振南!这孩子跑到哪儿去了?”
绮珍看到个高高个儿的青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同时,门背后闪出一两个下女的脸孔,对自己看了一眼,神秘地笑着缩回头去,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赵伯母又大声地嚷了起来:
“振南,振南,快过来见宋小姐!”
绮珍望着走过来的振南,他穿着一件米色的西装,熨得笔挺的,领子上打着一条红领带,看起来非常地刺目。他鼻子非常地挺直,好像里面有根小棍子撑在那儿似的,眼睛很亮,但却总带着对什么都不大在乎的神情。他不经心地打量着绮珍,一面略微弯了弯腰,用生硬而不自然的语调说了一句:
“宋小姐,您好。”
绮珍慌忙也弯了弯腰,有点失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个场面,赵伯母又在直着喉咙喊:
“振南,还不去给宋小姐倒茶来!”
其实下女早就倒过茶了,绮珍急忙说有茶,振南也站在那儿没有动,微微地昂着头,眼光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绮珍觉得非常地不安,头上的发髻使她感到头重重的,虽然是刚到,已经觉得疲乏而厌倦了。忽然又听到赵伯母在对振南说:
“振南,你来陪宋小姐谈谈,我要到厨房去看一下。”
绮珍清楚地看到赵伯母在对振南递眼色,然后振南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绮珍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下意识地玩弄着洒着香水的小手绢。振南咳了一声,然后用过分客气的语调问:
“宋小姐抽烟?”
“不!我不抽。”绮珍说,于是空气中沉寂了一会儿。绮珍暗暗地看过去,只看到振南不住用手摸着裤脚管上的褶痕,眼睛在房间内东看看西看看,脸上充分地带着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半天之后,才又没话找话讲地问了一句:
“宋小姐在哪儿读书?”
“台大,中文系。”绮珍轻轻地回答。
“哦,我以前也是台大毕业的。”
“是吗?”绮珍漫应了一句,才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不妥当,什么叫“是吗”,难道还不相信人家是台大毕业的?这样一想,就再也没有话说了。振南也默默地坐在一边,一直在无意义地抚摸着裤脚管。绮珍觉得振南显然是被迫地在这儿应付自己,而且非常勉强,就更感到别扭而不安起来。于是两人坐在那儿,谁也没有话说,两人都把眼光朝向别的地方,直到下女来通知吃饭,才算给他们解了围。
这一顿晚餐是绮珍有生以来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餐,她的位子和振南的排在一起,振南只顾闷了头吃饭,而她也一直不开腔。客人们以母亲为首,谈话的中心都有意无意地集中在她和振南的身上。最使她难堪的,是赵伯母一直在对振南使眼色,而振南却一个劲地皱眉头。绮珍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好处,但也不至于让他讨厌到这个地步,心里就暗暗地有了几分气。而且,振南那种好像别人该了他债似的样子,和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的神情,也实在让人看不顺眼,心想凭你这副样子,又有什么资格对自己皱眉头呢?
一直到深夜,绮珍和母亲方才从赵家告辞出来,绮珍早已呵欠连天,头痛欲裂,但母亲的精神却一直很好。一到了家,就急急地向父亲报告这次的成绩,得意得好像她征服了全世界似的,一口咬定振南已经对绮珍“一见钟情”了!她尖锐的声音一直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绮珍相信五里以外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一再重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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