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潮声(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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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一夜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看到这样的水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邊浅的小清流。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

    “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径,又何至于如此?”

    “总算还好,”我笑着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鸡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哪儿去。”

    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着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着鱼竿,他们到水边去了。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鸡在屋前屋后徘徊。看情形,我们的主人一定完全过着农牧的生活。隐居在这深山里,我奇怪,他会不会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身边,我试着去触摸她,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吸着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连自己“活着”,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地躺在床上,瞪视着屋顶。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顺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完全出于无聊,我随便地翻了翻。

    抽屉中有许多本书,纪德的《窄门》、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拉马丁的《格拉齐耶拉》……我深思地用手托住下巴,我们的主人,应该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视线被一个装订得很精致的小册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册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

    雅泉杂记

    ——一九五六年

    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我带着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入眼帘的,是一阕荡气回肠的词:

    彤云久绝飞琼宇,

    人在谁边?人在谁边?

    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

    静数秋天,静数秋天,

    又误心期到下弦。

    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地一页页地看了下去。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日期,只是零零碎碎地记了一些杂感。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谷中,而贪婪地捕捉着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仅仅为活着而活着,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发现,我活着的目的已经没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抛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我还为什么而活着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须生活在幻想里。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绝望的日子!

    多么长久的等待!从十八岁到今天!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吗?等待她的爱人十几年之久!

    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来了,酒气、嬉笑,满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调侃地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生气,他笑着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身子重重地掷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个寂寞的、充满泪的夜抛给我。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哪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地来关怀我了,会有那么一天吗?

    “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地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脱?

    他回来了。我收起了眼泪,满腹凄苦地欢欣,强整笑容,他喜欢带笑的脸!捧上一碗他爱吃的莲子羹,刚尝了一口,他说:“太甜了,难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莲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厨房里,笑容消失,眼泪复来。——噢,我恨他!

    我是那样恨他,那样恨他!但是,为什么不回来呢?我将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难道我必须要永远陷在这种煎熬之中吗?

    ……

    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边,我捧着册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

    “你在看什么?”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然后,我轻轻地走出来,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身边,我就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依旧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瞪视着前方。

    “雅泉。”我喃喃地念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张苍白而安详的脸。“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手背。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叹息,低声地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脱了。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脱不了的人呢!”一刹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

    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地说:

    “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么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么时候悄悄地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么好!”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地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

    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着云雾。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她闷闷地说,“好像心胸里被什么乱糟糟的东西涨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只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地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模模糊糊地,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着额头说:

    “是什么?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

    “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着,绍圣和宗淇拿着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腰,一面说,“看你们那副专心一致,参禅悟道的样子!弹根竹片吓唬你们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胆子那么小!”

    “又是你!阴魂不散!”浣云气呼呼地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喜欢和你开玩笑是不是?看到你这副猴儿崽子的样子就有气!”

    “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么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嬉笑的态度。

    “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嬉皮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嬉皮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欲坠。哑着嗓子说:“我瞎了眼睛才会给他裹伤!”

    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地说:

    “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

    “这一对真要命!”

    我笑笑,没说话。宗淇默默地望着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长段时间。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着我的一绺头发,轻声地说: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地打了个冷战。宗淇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么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

    “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摇头,轻声地说:

    “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地说:

    “听那歌词!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

    堪笑一场颠倒梦,

    原来恰似浮云。

    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

    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身!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鸡。看到了我们,他愉快地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着说:

    “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鸡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

    我望着这衣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术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地说着,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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