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漪,别走!”
洁漪站住了,头也不回地说:
“马上有一班车子开成都,我要去赶车子。你回去吧,我并不怪你,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那么,就此而止吧!让绍泉送我上车,你回去吧!代我问候那位傅小姐!”
她这段话说得冰冷而坚定,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宗尧像被钉死似的站在门口,无法移动。绍泉追上了洁漪,沉默地护送她到车站。
到了车站,她忽然颠踬了一下,绍泉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稳了,脸色十分苍白。绍泉注视着她,忽然,他大吃了一惊,在洁漪挺起背脊的一刹那,他看出她身体的变化了,那件长大衣不能掩尽她的臃肿态。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地说:
“洁漪,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她茫然地问。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脸色更白了。
“一直想写信告诉他,”她困难地说,“但是怕影响他念书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假就会回来结婚,四五个月的身孕不会看出来的,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谁知道……”她的声音哽塞住了。
“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绍泉问。
“告诉他?”她甩了甩头,直望着绍泉说,“假若他已经不爱我了,我为什么要用这一块肉来拖住他?他的个性我了解,他会对这孩子负责任的,但是,我要这样一个勉强的丈夫做什么?他会恨我一辈子,记住我是用这种方式来捉住他的。不,我不会这样做的。”
“洁漪!”绍泉急急地叫,“你是个傻瓜!他该对这孩子负责任!你应该让他负起责任来!”
“不!”洁漪摇着头,“夫妇之间,如果剩下的只有责任的时候,就是最可悲的时候了!”
“听着!洁漪!”绍泉叫,“你等在这儿!我去把宗尧叫来,你就是不和他结婚,以后也得有个妥善的安排!你等着,别上车!”
“不要!绍泉!”洁漪叫着,但绍泉已迈开大步向回头跑走了。
当宗尧跟着绍泉气喘吁吁地赶来,洁漪已经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车,仆仆于渝蓉公路上了。绍泉抓住宗尧的衣领,喘着气,瞪大了眼睛说:
“你得追上洁漪,假如你不负上责任,我会把你的眼珠打出来!”
“我乘明天的车子去成都。”宗尧静静地说,“你放心,绍泉,我不会让那孩子没有父亲!”
“小棠那儿?”绍泉犹豫地问。
“我等会儿去跟她说明。”
绍泉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站在车站,宗尧茫然地注视着远方,眼睛里是一片泪光。
宗尧倚着车窗坐着,再有五分钟,车子要开行了。他把前额抵在窗玻璃上,一阵酸楚的感觉像大浪般冲击着他,他的眼睛朦胧了。在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对又哭又笑的眼睛,那火一般烧灼的眼睛,这眼睛像一块烙铁,从他心上的创口上烙过去。这阵尖锐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车子快开了,忽然,他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住,他看到一个人正对着这边挥手,同时又喊又叫地狂奔而来,等他跑近了,宗尧才看出是绍泉。是的,他来送行了,于是,他把手伸出车窗,对绍泉挥了挥。
“宗——尧——”绍泉在叫,一面仍然跑着。
“绍泉!再见!”他也叫。
“宗尧!小棠——”
底下的话没听清楚,车子开动了。他大声问:
“小棠怎样了?”
“小棠自杀了!”
宗尧跳起来,冲到车门口,不顾已开行的车子,拉开了车门,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车子扬起一阵灰尘,开走了。绍泉跑了过来,剧烈地喘着气。宗尧站起身,居然没有受伤,他一把抓住了绍泉的衣服,急急地问:
“她死了?”
绍泉猛烈地摇摇头。
“没有死,在医院里急救。”绍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发现的,她不知道吞了什么,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惨极了!”
“有救没有?”
“我不知道。”
宗尧疯狂地向市区跑去。
在医院里,急救了二十四小时的傅小棠终于脱离了险期。宗尧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当医生宣布危险期已过,他把头扑在她的枕边。
“上帝,”他喃喃地叫,“哦,上帝!”
绍泉走过去,轻轻地摇了摇他。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泪痕狼藉的脸来。绍泉低声说:
“我想,你不会离开她了?”
宗尧握紧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着。他一语不发地把这只手拿起来,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洁漪怎么办?”绍泉问。
宗尧愁苦而哀恳地望了绍泉一眼。
“既然这样,”绍泉说,深深地望着宗尧,“我也不愿意洁漪的孩子没有父亲,宗尧,你愿意把那孩子给我吗?”
宗尧惊异地望着他。
“绍泉,你的意思是?”他嗫嚅地问。
“我到成都去,如果洁漪答应的话,我想在阴历年前和她结婚。”绍泉宁静地说。
“绍泉,”宗尧激动地说,“我谢谢你。”
“别谢我,”绍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见到洁漪,就深深地爱上了她,但,那时候她是你的,我心里也还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叹了一口气。“命运真是件奇怪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还是谢你。”宗尧说,又轻轻加了一句,“好好待洁漪。还有——那个孩子。”
“你放心,宗尧。”
于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第二天,绍泉搭车去了成都。
这年除夕,绍泉在成都和洁漪结了婚。宗尧却先一日偕同傅小棠从重庆飞了昆明。此后,宗尧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们在山间隐居了起来,也有人说,他们双双飞了美国。反正,他们再也没有消息了,或者,在他们两人的天地里,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洁漪生了一个女孩子。那是她和绍泉唯一的一个孩子,因为,从生产之后,洁漪就缠绵病榻。她死于一九四二年底,那时她的小女儿才刚会走路。
绍泉明白,洁漪只是宗尧的一个影子,失去了宗尧之后,这影子就在逐渐涣散中,最后,终于幻灭了。绍泉记得自己以前讲过的话:
“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单独存在的。”
而今,影子终于消失了。宗尧抛开了他的影子,绍泉只抓住了一个影痕。
他埋葬了洁漪,带着小女儿离开了成都。
从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影。
【晚晴】
午后,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无边的细雨,轻轻地敲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
霭如坐在梳妆台前面,用手托着下巴,无意识地凝视着前面那片镜子,室内是昏暗的。镜子里只反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镜子里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室内静静的,静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凯已经在日本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虽然她并不爱子凯,但这消息仍然搅乱了她的心情。这事好像迟早会发生的。子凯,这名字对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结缡五载的丈夫,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凯这名字和他的脸凑在一起。结婚五年来,她让子凯把她安排在这栋华丽的房子里,却像一个遁世者一样蛰伏着。她拒绝参加子凯商业上的应酬,也不出席任何宴会,像一条春蚕,用丝把自己紧紧地缠住。子凯,她知道自己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虽然他风流成性,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对象。现在,他从她身边走开,把自己安排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只觉得这事非常地自然,也非常地合理。只是,在这种春雨绵绵的长日里,她更添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这哀愁压迫着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乱。
靠着梳妆台,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时间仿佛走得很慢。她听到门铃响,也听到楼下下女走去开门的声音。她没有动,她知道子凯在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回来,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凯的朋友。这些下女会打发的。可是,她听到下女的脚步走上了楼梯,同时,下女的尖嗓子扰乱了她的宁静。
“太太,有人找你!”
霭如在镜子里对自己匆匆地瞥了一眼,没有施脂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开了门,下女阿英正站在门外。霭如不经心地问:
“是谁?男的还是女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先生不在家,让他改天来?”
“我跟他讲过啦。他说他是来找太太的!”
“找我?”霭如有点诧异地问,一面向楼梯走去,她没有朋友,也不爱应酬,子凯的朋友她更懒得周旋,这会是谁?
下了楼梯,她一眼看到客厅的窗子前面,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他正背对着她,注视着窗外的细雨。他身上仍然穿着雨衣,连雨帽都没有摘下,雨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脖子。霭如感到一阵迷惑中又混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她扶着楼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点出汗。这男人,他明明听到了她下楼的声音,但是他却并不回头。霭如扬着声问:
“请问——”
那男人蓦地转过了身子,雨帽压得很低,但那对闪亮的眼睛却从帽檐下敏锐地盯着她。霭如觉得浑身一震:竖起的衣领,压低的帽檐,那对敏锐而深沉的眼睛;霭如张着嘴,一刹那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加速了运行,心脏跳进了口腔。这情形,这姿态,依稀是十几年前那个下雪的晚上。一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心里,和口腔里回旋,但却喊不出口。
“霭如,不认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张漂亮的,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依然是当年那样深邃的眼睛,依然是当年那两道浓眉,连那嘴角的两道弧线,也依然如旧!只是,时间没有饶过他,鬓边已有了几许白发,额上也添上了几道皱纹。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的漂亮,霭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地望着他,他也怔怔地注视着她,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沉默。霭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
“孟雷,是你吗?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她说,竭力放松自己的情绪。
“我刚从美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寻你!”孟雷说。继续注视着她,似乎想看穿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是如何组织的。
“啊!孟雷,脱下你的雨衣,你请坐,我叫阿英给你倒杯茶!”霭如有点慌乱地说。
孟雷脱下了雨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霭如跑出跑进地忙了好一会,倒了两杯茶,又端出几盘西点。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以致茶泼出了杯子。终于,她在孟雷的对面坐下来。孟雷的眼光始终在她脸上打转,他的眼睛里包含了过多的爱情与怜惜。霭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调回窗外。
“台湾的天气真坏,忽晴忽雨,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霭如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闷。”他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你在美国住在什么地方?”她问,客套地。像对一个陌生的客人。
“洛杉矶!”
“那儿的天气好吗?”
“很好,像现在这个季节,洛杉矶比这里还要暖和。”
“那里不像台北这样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矶,一定也参观了好莱坞?”
“是的!”
“那些电影明星可爱吗?——我是说,你也见到不少电影明星吧!”霭如一连串地问着问题。
“并没有见到什么明星,我很少到那儿去,事实上,侨居美国十年,我只去过一次。”
“哦——”霭如望着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话题。“如果我去那儿,我一定要设法见几个明星,像葛丽亚·嘉逊、苏珊·海沃德……哦,你常看电影吗?”
“不,很少看!”
“我也很少看。”
霭如说。然后,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半晌之后,霭如突然跳了起来。
“你在美国住了那么久,一定喝不惯茶,我让她们煮点咖啡去!”
“慢点!不要走!”孟雷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她觉得呼吸急促,眼光模糊,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孟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温柔地响了起来,“告诉我,你好吗?你过得快乐吗?”
霭如迅速地抬起了头,直视着孟雷的脸,十年来的愤怒抑郁和悲哀在一刹那间齐涌心头。她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地说:
“你到底来做什么?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来,为了想见见你,想知道的,只是你过得是不是幸福?”
“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幸福?”霭如犀利地说,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霭如,还和十年前一样,那么倔强,任性!”孟雷平静地望着她,两道眉微微地锁着。
霭如猛然泄了气,她无力地坐回沙发里,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转着。火气过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凄凉。她叹了口气说:
“不!十年给我的变化很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吗?”
“她死了!”孟雷简短地说,“去年春天,死于胃癌!”
“哦!”霭如大大地震动了一下,接着又问,“孩子呢?”
“在美国读书。”
“你来台湾,有什么事吗?”
“只有一件,找你!”
霭如望着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你难道忘了,我曾经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你!”她说。
“我没有忘,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所以我又来了。”
霭如不再说话,只注视着自己手里的茶杯,茶杯里浮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满了门前的雪,那一望无际的雪——
北国的冬天,朔风带来了酷寒和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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