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水灵(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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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一个暑假那样快就过去了,消失在碧潭的游艇,金山的海风,和郊外的小径上了。

    捧着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沈盈盈匆匆地走进校门,开学第一天,别迟到才好。沿着校园中,椰树夹道的石子小径,她向前急急地走着。忽然,路边有个人影一闪,拦住了她,一个惊喜的声音在嚷着:

    “嗨!你不是风铃小姐吗?”

    她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那张孩子气的脸庞,发光的眼睛,对她笑嘻嘻咧开的大嘴!这竟是一个月前在特产店买风铃送给她的人!她不禁笑了,世界真小呀!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

    他拍了拍手里捧着的书本,她看过去,很巧,也是一本《西洋文学史》!

    “我正想找个人问一问,西洋文学史的教室在什么地方?我实在摸不清楚。”他说,询问地望着她。

    “那么,你是新生了。”沈盈盈说,“侨生?”

    “唔,”他哼了一声,微笑地盯着她手里的书本。“你也是去上西洋文学史的课吗?”

    “是的,”她摆出一副老大姐的派头来,“你就跟着我走吧!听说今年来了个名教授,去晚了不见得有位子,我们走快些吧!”他顺从地跟在她身边,加快了步子,一面仍然笑嘻嘻地盯着她,带着点儿傻气,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那个风铃好吗?”

    她又笑了。

    “当然好,没生病!”她说,忍俊不禁。

    “我那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慢吞吞地说,”也没生病。”

    她大笑了起来,笑弯了腰。这个人,倒真是傻气得可以!看到她笑得那样开心,他也在一边讪讪地笑着。等她笑停了,他才说:

    “对了,我总不能永远叫你风铃小姐的,现在,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呵,不能。”她笑着说,觉得逗弄这个大男孩子是件挺好玩的事情。事实上,既然彼此是同学,他当然不可能永远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并不深究。但是,他仍然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扬了扬眉,又耸了耸肩,显出一股满“滑稽”的“失意”相。这使沈盈盈又忍俊不禁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教室有前后两个门,从窗口看去,沈盈盈就知道前面都坐满了,所以她从后门进去,一面对身边那位“新生”说:

    “我们只好坐后面了。或者有人帮我占了位子。”

    她走进去,果然,有位男同学已在靠前面的地方给她留了位子,老远就招呼着她,叫着她。她微笑着走过去,心中多少有点儿得意,男同学帮她留位子,这是从大一的时候就如此的了。回过头来,她说:

    “我有位子了!你随便找个位子……”

    她猛地住了口,因为她发现身后根本没有人,那个傻兮兮的“新生”不知到哪儿去了。上课钟已经敲响,同时,教授从前门跨进了教室,她身边那个名叫宋中尧的男同学已经拉她坐了下来。她坐定了,心里还在奇怪那个“新生”怎么不见了?她一面想,一面向讲台上看去,顿时,她像挨了一棍,刹那间目瞪口呆,因为,那从从容容走上讲台,带着个淡淡微笑的教授,却正是那个“傻新生”呀!

    “这就是魏教授,魏德凯,”宋中尧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从美国聘来的客座教授,别看他那样年轻,听说在美国已经当了三年教授了,很有名气呢!”

    沈盈盈像化石一般呆坐在那儿,一时间,心中像打翻了调味瓶,说不出的不是滋味。尤其回想到刚才自己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和骄气,就更加坐立不安了。而那“教授”呢?他那样从容不迫,那样微笑地、安详地站在那儿,用那对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地扫视着全室。天哪!他身上何尝有一丝一毫的傻气?他的微笑是温和而亲切的,他的眼光却有着镇压全室的力量,就那样站在那儿,没开口说一句话,整个教室中已鸦雀无声了。

    “同学们,”他终于开口了,笑意漾在眼角。他的眼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地从沈盈盈的脸上掠过去,带着一抹淡淡的、调侃的意味。“这是我第一天和大家见面,我不认为我有资格来教你们书,却很希望和你们交交朋友,然后,我们大家一起来研究研究西洋文学,你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课程。”他顿了顿。“在开始上课之前,首先,我们应该彼此认识一下,所以,”他拿起了点名册。“我念到的人,答应我一声,好吗?”

    大家在底下应着“好”,唯有沈盈盈,她是那么难堪,那么尴尴尬尬的。而且,最重要地,她发现这个魏德凯竟是个活泼、幽默而慧黯的人物,他的傻气全是装出来的。他捉弄了她!生平她没有被人这样捉弄过。这打击了她的骄傲,伤了她那微妙的自尊,一层近乎愤怒的情绪在她心中升起。尤其,当那“教授”清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她又不得不答应的时候。魏德凯的眼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好一对狡黯的、带笑的眼睛!沈盈盈冒火地回视着他,不由自主地紧咬了一下嘴唇。魏德凯调开了眼光,沈盈盈没有忽略掉,笑意在他的眼睛里是漾得更深了。

    一节课在一份轻松的、谈笑的空气中度过,魏德凯的风趣、幽默,以及那清楚的口齿、亲切的作风,立即征服了全班同学,教室中笑声迭起。正像魏德凯所说的,他不像是在“教书”,而是讨论,他和学生们打成了一片。当下课钟响之后,仍有许多同学挤上前去,陪着这位新教授走出教室,和他不住地谈着。沈盈盈呢?她躲向了远远的一边,下一节她没课,她一直走向校园深处。宋中尧在她后面追逐着她,他从大一时就开始追逐在她身旁了。他正在不住口地说着:

    “这个教授真有他一套,不是吗?他讲得可真好,不是吗?听这样的教授讲书才过瘾,不是吗?”

    沈盈盈猛地车转身子,对他大叫着说:

    “你真烦人烦透了!不是吗?”

    宋中尧呆住了,半晌,他才摸摸脑袋,自言自语地说:

    “我今天运气可真不好,不是吗?”

    4

    魏德凯成为了学生拥戴的名教授。

    上课的时候,他的教室中永远座无虚席,不但如此,旁听的学生常常站满了教室的后面。没课的时候,他那间学校分配给他的宿舍间窗明几净的小屋——也总是)川流不息地充满了学生。男男女女,他们拜访他,和他谈文学,谈艺术,谈人生,甚至于,谈他们的恋爱。这位年轻的教授,成为了他们的朋友和兄弟。连女同学们,对他的兴趣也十分浓厚,她们常在背后谈论他:“听说他有个未婚妻在美国,不是中国人。”

    “他是独生子,父母就等着他赶快结婚。”

    “他当完一年客座教授,就要回美国去结婚了。”

    “他是个奇才,十九岁大学毕业,二十二岁就拿了博士学位,年纪轻轻的就当了教授!”

    对于他的谈论是没有完的,但是,只有一个人,永不参与这些谈论,这就是沈盈盈。她从没拜访过魏德凯,从不加入那些谈论者,也从不赞美他。宋中尧常常对她说: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反对魏德凯,像他这样的教授有几个?天晓得!”

    “哼!”沈盈盈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句话也不说,就掉头走开了。宋中尧只好大踏步地追上前来,一个劲儿地说:

    “小姐,你最好别生气!让那个魏德凯下地狱,好吗?”

    沈盈盈站住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干吗咒人家下地狱?你才该下地狱呢!”

    宋中売摸着脑袋,呆住了。

    “女孩子!”终于,他摇着头,叹口气说,“你永远无法了解她们!唉!”

    然后,那一次学校里的英文话剧公演了。沈盈盈是外语系之花,理所当然地演了女主角。他们选择了莎翁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不仅是轰动了校内,也轰动了校外。在排演的时候,魏德凯就被请来当指导,他曾认真地纠正过沈盈盈的发音和动作。有时,他们排到深夜,魏德凯也一直陪他们到深夜。排完了,魏德凯常常掏腰包请他们去吃一顿消夜。在整个排演的过程中,沈盈盈都表现得严肃而认真。她对魏德凯的态度是冷淡的,疏远的,不苟言笑的。魏德凯似乎并不注意这个,他永远那样淡然,那样笑嘻嘻,那样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沈盈盈知道,他是全世界唯个,决不为她的美丽而动心的男人。

    本来嘛,人家有个美丽的未婚妻呀!那次的公演出乎意料之外地成功,沈盈盈演活了朱丽叶,那么美,那么动人,那么痴情,那么细腻,那么柔弱又那么纯真。戏一演完,观众都疯了,他们为沈盈盈欢呼,声音把一座礼堂都几乎震倒。沈盈盈躲在化妆室里,卸了装,对着镜子发呆。宋中尧带着一大群人拥进了化妆室,叫着说:

    “走,我们的朱丽叶!我们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功宴!目标:四川牛肉面馆!”

    她在人群里搜索,没有看到魏德凯,偏偏另一个同学在一边说:

    “本来我们想拉魏教授一起去的,可是他一下幕,就一个人悄悄地走掉了。”

    沈盈盈的心沉了下去,忽然间,觉得兴趣索然了。整晚,她神思恍惚,她情绪低落,她不说话,不笑,却喝了过多的酒,同学们说:

    “沈盈盈还没有从朱丽叶的角色回复过来呢!”

    她喝醉了。回到家中,她大吐了一场。第二天,她无法去上学,躺在床上,她听到的是那窗口的风铃声:叮当!叮当!叮当!她用棉被蒙住头,风铃声仍清晰传来,清脆温柔得像一支歌,叮当!叮当!叮当……她咬住嘴唇,悄悄地哭了。

    黄昏的时候,母亲推开门走进来。

    “外面有个年轻人,大概是你同学,他说要见你!”

    准是宋中尧!她没好气地叫:

    “告诉他我生病了!不见客!”

    母亲出去了。片刻之后,她又回到屋里来,递给她一张折叠着的短笺。她打开来,上面是龙飞凤舞的笔迹,胡乱地涂着几句话:

    听那风铃的低响,

    叮当!叮当!叮当!

    它低诉着我的衷肠,

    多少凝盼,多少期望,

    多少说不出的相思与痴狂!

    叮当!叮当!叮当!

    她从床上直跳起来,喘着气问:

    “人呢?”

    “走了!”

    她顾不得自己正蓬松着头发,散乱着衣襟,就握着短笺,直冲到大门口。可是,那儿是空空的,来客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她退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嗒然若失地坐在床沿上。打开那张短笺,她反复地看着,读着,耳边响着那窗前的铃声叮当。她大概足足坐了十分钟之久,然后,她迅速地站起身来,换了一件红色的洋装,随随便便地拢了拢头发,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苍白的、憔悴的脸庞,和一对燃烧着火焰的狂野的眼睛,她看来有些儿疯狂。

    她走向门口,母亲在后面追着喊:

    “你到哪儿去?你的脸色不好,像在发烧呢!”

    “我是在发烧,”她喘息着说:“我周身都冒着火,但我必须出去!”

    迎着拂面而来的、暮秋时节的凉风,她打了个寒噤,却觉得自己身体里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她的胸腔里蠢动着无数火山中的熔岩,正翻腾着,汹涌着,急切地要从她的身体里迸裂出来。她向前急急地走,走得那样急,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在她身后追赶她,她手里仍然紧握着那张短笺。

    就这样,她停在魏德凯那间小屋之外了。这幢旧式的小房子,曾有多少次她过门而不人。现在,她猛烈地敲着门,并没有顾虑到这屋里会不会有其他的同学。她不顾虑,在这一刻,她什么都不顾虑。开门的是魏德凯本人,他用一对惊喜、仓皇而又眩惑的眸子迎接着她。她直冲了进去,像个火力十足的火车头。房里并没有其他的人,房门刚刚阖上,她就举起手里的短笺,直送到他的鼻子前面去,其势汹汹地嚷着说:

    “这是你写的吗?是你送来的吗?”

    魏德凯凝视着她,一眼也不看她手里的纸条。他的眼光是深沉的,莫测的,而又温柔的,宁静的。这种镇定使沈盈盈更加冒火了,她把纸条对他劈手扔过去,开始大声地,倒水般地怒吼了起来:

    “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送来这样的纸条?你凭什么向我示爱?你以为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客座教授,就能够征服我?你!我告诉你!我讨厌你!讨厌你的骄傲,讨厌你的自信!讨厌你浑身带着的那份满不在乎劲儿!你以为同学们都崇拜你,我也该一样崇拜你吗?你错了!你错了!我从头到尾地讨厌你!现在,收回你的情书吧,离我远远的!我警告你!”

    一口气喊完了,她重重地喘着气,眼里冒着火,转过身子,她向门口走去。但是,她被拦住了,魏德凯紧紧地盯着她,目光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他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深深地盯着她。这眼光把她给折服了,她怔住了,迷茫了,瑟缩了,迎视着这目光,她觉得自己在变小,变弱,变成了一团烟,一团雾,一团虚无。她微张着嘴,闪动着眼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间过去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像一声微喟般的叹息:

    “你的话都说完了吗?盈盈?”

    “没……没有,”她蠕动着嘴唇,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声音软弱得像是窗隙间的微风,“我……我要告……告诉你,我……我……”

    她没有说完她的话,因为,一下子,魏德凯的嘴唇已经捉住了她的。她被拥进他的胳膊里去了,那男性的,温暖的,宽阔的胸怀!他的嘴唇压住她,那奇异的,轻飘的,梦似的一瞬!她用手环抱住他的颈项,闭上眼睛,泪水沿颊滚落,她忍声地低低地啜泣,像个在沙漠中经过长途跋涉,而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的旅人。她低泣又低泣,为她的疲倦,为她的挣扎,为她那说不出来的委屈与欢乐。

    他吻着她,不住地吻着她,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泪。他的嘴唇凑近了她的耳边,用着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微带震颤的声音,叹息般地说:

    “天知道,我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

    她又忍不住地啜泣,在那低低的嗫泣声中,在那心魂如醉的时刻里,她听到的,是那窗下的风铃声,那样如梦似的轻扬着:叮当,叮当,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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