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水灵(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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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受宠若惊,愕然地接过玫瑰,一时间,竟听不到小李等人哄然大叫的调侃与取笑,只看到你的笑,你的脸红,和你的羞涩。由于小李、小苏等叫笑得那么厉害,你不安了,似乎惊觉到自已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蓦然转过身子,奔进门里去了。

    “瞧你们!”我责备地说,“把人家给吓跑了!”

    “她可真是慧眼独具!”小苏嚷着,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她准看出你是我们中间最有钱的一个!”

    多么恶劣!多么卑鄙!我狠狠地瞪了小苏一眼,从没有这样厌恶过他。

    哦,晓寒,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的见面。那天,你没有再从房里走出来,我们只好在门外高叫着道谢和再见。握着那束玫瑰,我走向归途,仍然没想到你即将在我生命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我眼前,只一再浮现着你的脸庞;那笑,那天真,与那份脱俗的清丽。哦,晓寒,是谁在冥冥中操纵着人生的遇合?主宰着人类的命运?谁知道那日一见,和几朵玫瑰的牵引,你竟改变了我的一生,从思想到生活,从内在到外在。哦,晓寒,就在那日你赠我玫瑰时,你可曾预料到我们的未来吗?

    是的,未来,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测的未知数。晓寒,坦白说,在那个春日的午后,我曾以为我们也不过缘尽于一面而已,因为我不相彳目我还会再遇见你。可是,自那日归来以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你的形影会那样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使我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开始揣测你的未来,想象你将来成为一个农家的主妇,哺儿挑菜,汲水洗衣……竟代你感慨,代你不平,代你怨造物之不公,如你生在我这样的家庭,你会有多么不同的命运。

    这些感慨,如今想来,都是可笑的。晓寒,那时我还没有深一步地认识你,还不能完全领会你心灵中那份与世无争的超然。让我把话扯回头吧,第二次见到你就不那样“偶然”了。那时,父亲的电影公司开拍了一部新片,我因为要承继父亲的衣钵,在学校里学的又是编导,就顺理成章地,以小老板的身份,挂上了一个“副导演”的头衔。因为片中需要一个玫瑰园的外景,物色了好几个都不中意,于是,我蓦然间想起了你的玫瑰园。

    那次,到你家去接洽拍外景的并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导演和摄影师。你静悄悄地站在墙角,那样怯怯地微笑着,听着我和你父亲的谈话。你父亲,晓寒,我怎样来形容他呢?一个何等奇异的老人!我至今记得和你父亲的几句对白:

    “借你们的地方拍电影,我们会付一点钱的。”

    “用不着,不要把花糟蹋了就好。花都是活的呢!”

    “拍成了电影,你自己也可以看到影片上的玫瑰园,有多美,有多漂亮。”

    老人笑了,敏锐地看着我。

    “我不是天天看得到吗?为什么要到影片上去看呢?”

    我为之结舌,你在一边,忍不住噗味一声笑了。我再一次领略到你唇边那笑容的漾开,像朝阳下玫瑰花瓣的绽放。于是,我们开始在你的玫瑰园里拍戏了。你忙着为我们烧水倒茶,安安静静的像个不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哦,晓寒,我后来是多么懊悔把这一群人带到你的玫瑰园里来!那些粗手粗脚的工人们,常常怎样拿你开心,取笑着你,一次,竟有一个工人扯住你的衣角不放,你涨红了脸,窘迫得不知所措。那天,我当时就发了脾气,怒斥了那个工人。以后,虽然再没有人敢轻薄你,我却依然对你歉意良深,尤其,当那晚,大家竟摧残了玫瑰园之后。

    那晚,是玫瑰园中的一场主戏,男女主角都到场了,那戏的女主角是刚刚窜红的新人黄莺。人如其名,黄莺娇小玲珑,活泼可爱。可惜的是已染上了一般电影“明星”的派头,有些儿油嘴油舌,又喜欢和导演、摄影师、男演员等打情骂俏,贫嘴之处,比男演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平常,是男演员吃女演员的豆腐,她却常常吃男演员的豆腐。那晚,她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目标对准了我,整晚和我缠搅不清,一会儿叫我小老板,一会儿叫我副导演,一会儿叫我准导演……闹得我头昏脑涨。而你呢,晓寒,你整晚都那样安静,悄悄地备茶,悄悄地倒水,悄悄地走来,悄悄地隐退……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除了我。而我,只有默默地窥探着你,看着你那轻盈的腰肢,看着你那在暗夜里闪烁的眼睛,看着你那略带窥伺与分析的神情。我说不出我心头所涨满的某种感动的情绪。你,和黄莺,是同一时代的女性,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那场主戏开始了,一个晚上要拍二十几个镜头,十几万瓦的灯光用高架吊着,强烈的光线把玫瑰园照射得如同白昼。男女主角的一场吻戏足足拍了两小时,一个NG(重拍)又一个NG,灯光始终强烈地照射着。你瑟缩地躲在一边,惊奇地看着这一切。玫瑰花的刺刺伤了黄莺,她夸大地娇呼连连,一个工人走上前去,咔嚓咔嚓几剪刀,好几枝玫瑰坠落尘埃,我看到你的眉头倏然一紧,几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没有表示任何抗议,你依然瑟缩在墙角,坐在墙根底下,双手抱着膝,瞪大了你那对清亮而无邪的眸子,安安静静地注视着。

    哦,晓寒,我已经预料到那些花儿的命运,没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几万瓦强光的炙热,而我竟那样自私,那样忍心地不告诉你。戏不能为了几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个镜头就等于浪费了一大笔金钱。我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园里穿梭,工人们在园里践踏,导演跑前跑后……每一次人来人往,必定要折伤好几枝娇嫩的枝桠,每一下轻微的断裂声必定在我心头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让工作停顿!

    最后,我们终于收了工。黄莺缠绕着我,要我请大家吃消夜。于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嘈杂地、招摇地上了那几辆大车。我被人群簇拥着,包围着,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再见,更没有检查一下那玫瑰园被摧残的情形,我们就这样呼啸着扬长而去。

    当我请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经是黎明的时候了,晓月将沉,星光方隐,街道上一片雾色苍茫。大伙儿都散了,我独自站在那空荡荡的街头,看着街灯在雾色里透出的昏蒙的光线,竟忽然想到了你。晓寒,我强烈地想起你,不止你,还有你那可怜的玫瑰园。

    是怎样一种心情的驱使?是怎样一份强烈的愿望的牵引?我竟踏着晓雾,回到你的玫瑰园里来了。哦,晓寒,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黎明?和那崭新的一天吗?我来了。踩着草地上的露珠,穿过了山凹边的矮树丛,拂开了绕膝的荆棘……我走进了那玫瑰园里。首先触人眼帘的,就是玫瑰园里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断的残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后,我看到了你!

    哦,晓寒,再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模样,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着膝,静静地俯着你那黑发的头,像是睡着了。晓色在你的发际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你背脊的弧线显得那样温柔而单弱,竟使我满心充斥着怜惜之情。我放轻了脚步,怕惊醒你,我那样轻轻地走近你的身边。可是,你听到了,你慢慢地抬起头来,举目看我,哦,晓寒,我这才知道你并没有睡!

    你的眼睛那样清醒,你的神情那样庄穆。看到了我,你并无丝毫的惊奇,只是那样一语不发地,默默地瞅着我,像是责备,像是怨怼,又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我怔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然后,逐渐地,你的眸子被泪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泪水所濡湿。我心为之动,神为之摧,只感到心里有几千千几万万的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言语所能表达的毕竟太少了。我记得我是慢慢地跪下去了,我记得我只是想安慰你,所以轻轻地拥住了你,我记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泪珠,但却傻傻地捕捉了你的嘴唇。

    这是玫瑰园中的另一场戏。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悟出了一份道理;没有一场戏能演出真实的人生!因为心灵的震动不在戏剧之内。哦,是的,晓寒,我吻了你。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那个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焕发的脸庞,和你那迎着初升朝阳闪烁的眼睛!

    就是你那发光的脸,和你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我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为了虚无。没有矫饰,没有造作,也没有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盘地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晓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个多么完整的“真实”!

    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已并肩在玫瑰田里工作了,我们一起除去败叶,剪掉枯萎的花朵,翻松被践踏了的泥土,扫去满地的残枝。然后,我问你:

    “告诉我,晓寒,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思,怯怯地看我,然后把眼光落向远方的白云深处。

    “说吧!别害羞!”我鼓励着你。

    “在那边山里,”你轻声地说,“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我将把它买下来,送给你!”我慷慨地许诺。

    你望着我,呆呆地。好半天,你说:

    “可是,你呢?”

    我呢?天知道,晓寒,你问住了我!直到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以后会怎样,和你会怎样。那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块土地,报答你的一吻之情,不是吗?当时,我的潜意识里,确有这样的念头。何等卑鄙!晓寒,你决没料到我是那样卑鄙的,不是吗?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着我,那样坦白,那样天真,里面饱溢着你的一片深情及单纯的信赖。我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渺小了,寒伧了,自惭形秽了。

    “你希望我怎样?”我问,我想我问得很无力。

    “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你说,继续瞅着我。

    “写一本书!”我冲口而出,确实,这是我数年以来的愿望。

    “写一部长篇小说!”

    “那么,”你微笑了。“我们造一栋小屋子,你写书,我种玫瑰花!”

    我望着你。哦,晓寒,忽然间,我的心怎样充满了欢乐!我的身上怎样交卸了重重重担!我在刹那间解脱了,成熟了,鼓舞了,振奋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轻飘飘地把我带向白云深处!随我翩翩比翼的,是你!晓寒,你将和我一起飞翔,飞翔,飞翔……飞向云里,飞向天边,飞向那海阔天空的浩瀚穹苍!

    “走!”我丢下了锄头,拉住你的手。

    “到哪里去?”你惊愕地。

    “去告诉你父亲,我们要结婚了!”

    “这么快!你疯了吗?”

    是的,疯了!我为你疯,我为你狂。我将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筑我们的伊甸园!奔进屋内,我们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亲。

    “我们要结婚了!”我说。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我没有生病,”我清清楚楚地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

    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

    “是真的!”我说。

    他转向了你。

    “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

    “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

    “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

    “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

    “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

    “你生长在城里?”

    “是的。”

    “她生长在乡下。”

    “是的。”

    “你都知道?”他瞪着我。

    “都知道。”

    “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地从床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么?”

    哦,晓寒,怎样地疯狂!怎样地狂欢!怎样无所顾忌地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到公证完毕,我带着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父亲瞪视着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

    “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父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着,就是一场旋干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地对我卷来,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着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着我的父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地带!

    “你混帐!你没出息!你丢尽了我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我但愿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给你受教育,给你读书,要你继承我的事业,你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不给你一毛钱!不管你任何事情,饿死了你也不要来见我!”

    “是的,爸爸!”我拉着你退后。“如果我有一天饿死了,我不会来见你!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来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亲怒吼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你成功!你拿什么来成功?”

    “我将写一部书。”

    “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哈!”父亲嗤之以鼻。“你还以为你是天才呢!”

    我咬紧了嘴唇。

    “我将做给你看!”

    “做给我看!你做吧!做不出来,就别再走进我家的大门!”我拉着你出来了,走出了那栋豪华的花园住宅,两袖清风,除了你之外,身无长物。你,晓寒,那样默默地瞅着我,半晌,才轻声而肯定地说:

    “你会写出一部书来,一部很成功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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