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客、闹酒……一切都过去了。他被送进新房里,和新娘吃合卺酒。走进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头坐在椅子里,喜帕依然遮着脸,两个喜娘侍立在侧。他看着她,一刹那间,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气。谁知道在那喜帕后面,是一张怎样的脸!她除了是个哑巴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儿,他迟迟不前。喜娘中的一个,对他点点头,鼓励地笑了笑。他终于走了过去,鼓起勇气,揭起了那一块遮在他们之中的屏幛。一瞬间,他愣了愣,然后,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动作,他用手轻轻地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细地凝视这一张脸。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由于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惊,惶恐中,睫毛很快地抬起来,对他仓皇地扫了一眼,已经够了,这已足以让他看清她那对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弯弯地覆盖在眼睛上方,清晰地显出两条处女的眉线。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张可怜兮兮的小嘴,那么小,那么柔和,那么秀气。白晳的皮肤,细腻、润滑,像一块水红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个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刹那间,他明白为什么方家在婚前不让依依和他见面,他们是存心要在洞房里给他一个惊喜,以弥补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两个喜娘都笑开了,于是,他糊糊涂涂地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涂涂地发现,房间里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两人。
好一会儿,他惶惑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终于,他走到她身边,对她微笑,她恐慌地看看他,显然比他更慌乱,更不知所措。
“你很美。”他赞美地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的嘴,就无助地垂下了头。他像遭遇到一下棒击,顿时明白她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她是个聋子。似乎所有的聋子都是哑巴,所有的哑巴,也都是聋子。但,事先,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没有料到她又哑又聋!他颓然地退后了两步,倒进椅子里。
“我的天!”他喃喃地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颦眉凝视了他一会儿,眼睛里有着悲哀的疑问,好像在惶恐地问他:
“你难道不知道?难道他们竟没有告诉你?难道你是被骗娶了我?”
柳静言望着面前这张脸,太美了,太好了!他无法相信,具有这么美丽的脸的人竟是个天聋地哑!他用手蒙住了脸,对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灵生气,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不应该的!她应该是一切完美的化身,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错了什么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她了解他在说话,却徒劳无功地想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脸上那个绝望的表情打击了她,她闭上眼睛,匆遽地低下头去,两滴泪珠迅速地沾湿了黑而长的睫毛。体会到在洞房内流泪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柳静言从自己的思想中觉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态度刺伤了她,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虽然明知道她听不见,他仍然温柔地、怜惘地对她说: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爱,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我会好好地待你的,不会弄许多妻妾来让你寒心。”他温柔地凝视她的脸,叹了口气。“你真美!”
她疑问而顺从地看着他,于是,他问:
“你会不会写字?”
她不解地对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涂,”他喃喃地说,“我必须弄习惯不对你用言语。”他做了个写字的姿势,她了解了,羞怯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自语说着,“看样子,以后我们只能用笔交谈了,我可弄不惯指手画脚的交谈法。”
他对她温和地微笑,知道他没有鄙视和恶意之后,她以一种畏怯的、腼腆的神情望着他,别有一种娇羞脉脉,楚楚可怜的韵致。他心动地看着她的眼睛,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该睡了吧,是吗?”他柔声问,望着桌上高烧着的两支红烛,和火焰下堆着的两大朵烛花。
两个月过去了,柳太太惊喜地发现儿子竟非常满意于他的哑妻。他经常待在房间里,不大外出,也不常上书房。一天,一个小丫头看见他在给依依画眉,于是,阖府都取笑起柳静言来,柳静言的异母妹妹静文笑着说:
“哥哥,你是不是学张敞呀?”
“别忙,”柳静言指着妹妹说,“总有一天,你的张敞会给你画眉的!”
柳静文顿时羞红了脸,仓促间想报复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地说: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惜,我这个新嫂嫂没办法低声问哩!哥哥,她可是指手画脚地问吗?”
柳静言马上变了色,沉下脸去,转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从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个哑巴,甚至于不敢暗示到这个上面来。柳静言喜欢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会说话,就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礼。因而,从上到下,对她也都很客气,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地嫉恨和鄙视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柳静言开始在他的哑妻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温柔、顺从、娴静,还有一肚子的诗章。
这天,柳静言和几个年轻的朋友有一个聚会,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朋友们相聚,大家刚见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来,其中一个拍着他的肩膀说:
“静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静言,你就果然娶到一个‘静言’的妻子了。”
柳静言变了色,但另一个又大笑起来说:
“静言兄,这么久见不到你的面,大概忙着和娇妻‘默默谈心’吧!”
“你有没有学会手语?”第三个问,自己嘴里咿咿唔唔地学着,手上乱比了一阵,然后随口诌了两句打油诗,“娇妻漫抬莲花指,君情妾意两不知!”
“说说看,”第四个说,一面挤挤眼睛,“你们的第一夜怎么度过的?”
这些朋友原是和柳静言玩笑惯了的,可是,这次,柳静言却勃然大怒,他冷冷地说:
“请注意,谈话最好不要涉及闺阁。”
“怎么,”一个说,“你向来以新派自居,怎么也这样老夫子起来?”
“是的,”柳静言板着脸说,“我的妻子是个哑巴,这很好笑是不是?”
“哦,别提了,开玩笑嘛!”一个笑着说,过来拉柳静言,“坐坐坐!别生气。”
“开玩笑!”柳静言甩甩袖子,大声说,“为什么不拿你们的妻子来开玩笑?”说完,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大踏步地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柳静言一直冲进自己房里。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地跑进来,就诧异地站起身子,默默地望着他。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椅子里生闷气。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笔,匆匆地写:“为什么生气?”
柳静言写:“为了你。”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
“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着笔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
“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着,脸上有着耻辱、伤心、难堪。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柳静言审视着依依,抓起笔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
“没有!”依依惶然地写,“绝没有的事!她待我好极了!”
柳静言凝视了依依好一会儿,他明白,柳静文一定表示过什么。他开始了解,依依在他们家的地位是很难处的,这个大家庭,到处都充满了仇恨和嫉妒。父亲的三个姨太太都嫉恨他这个独子,而现在,他这个得宠的哑妻该是她们的欺侮嘲笑的对象了。
“依依,我不许任何人嘲笑你!”他写,怜惜地望着他那楚楚可怜的妻子。
依依拿起笔来,大眼睛眨了眨,匆匆地写下去:
“静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时候,我受的气比这里多得多,我的异母弟妹们成天取笑我。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残疾,允许我终身侍奉,则我再无所求了。”
柳静言把她揽过来,轻轻地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怀了孕。
这是柳家的一个大消息,柳静言是柳逸云的独子,现在,第三代即将来临了。柳太太高兴得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柳逸云也满面春风。柳静言自己是乍惊乍喜,要做父亲的新奇感和喜悦使他成日晕陶陶。依依顿时成了柳家的宝贝,柳太太马上下令不让依依做任何一点事情,连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厨房里整日忙着给依依做东西吃,什么燕窝海参的忙个没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两次地往儿媳妇房里跑,问这样,问那样。连累着三个姨太太也跟着跑。柳家的规矩大,姨太太等于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儿,姨太太必须要追随侍奉。一时,下人们和姨太太们都怨声载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里去,一进门,就听到静文在尖声尖气地说:
“这个哑巴现在变成凤凰了。谁知道生下个什么玩意儿来?八成也是个小哑巴!”
柳太太走进去,气得脸色发青,静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嗫嗫嚅嚅地喊了一声:
“妈!”
二姨太太也吓得站了起来,不敢说话,柳太太走过去,对着静文就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骂着说: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丫头打死,赶明儿一定给你配个哑小子,看你还背后嚼舌头不?”说着,又气呼呼地对二姨太太说,“你养的好女儿!平常一点儿也不知道管教,学得这样尖嘴尖舌。孩子生下来,要有一点儿不对,看我不找你们算账!”
柳太太气冲冲地走了。依依又结下了一段解不开的怨。没多久,依依就发现,只要柳太太和柳逸云父子不在,她身后就有许许多多丫头下人们指手画脚,咿咿啊啊地学她,当了她的面嘲笑她。吓得她躲在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这天,柳静言从外面回来,才走进卧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泪。看到了他,依依忙背过身子,拭去了泪痕,强颜欢笑来接待他。柳静言皱皱眉头,拿了纸笔写: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依依写。
“别骗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
“我没有流泪,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
依依望着他,沉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写:
“别人告诉我,你娶我是因为爹答应你娶七个姨太太,是吗?”
柳静言望着她那微红的脸和微红的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笑着写:
“不错。”
“那么,怎么还不娶哩!”依依嘟着嘴写。
“时候还没到呀,等你讨厌我,不要我的时候!”
依依抛掉了笔,投身在他怀里。这正是晚上,她散着一头浓发,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静言不禁想起古诗里的一首《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把这首诗写下来给她看。依依红着脸,深深地看着柳静言。然后拿起笔,写了一首乐府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写完,她悄悄地望了柳静言一眼,又在诗边写了一行小字:
但愿君心似我心——行吗?
柳静言握住她的手。两人静静地依假在窗前,望着月亮上升,望着满院花影,望着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静言可以听到露珠从枝头上坠落的声音,檐前的一对画眉鸟在细诉衷曲,阶下有不知名的虫声唧唧。他渴望把这些声音的感受传给他那无法应用听觉的妻子,抬起眼睛,他望着她,她眼光清莹,神情如醉。他知道,他无需乎告诉她什么,她领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从没有一个时候,他觉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经合成一个人。
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静言的大女儿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时间,对静言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飞着大雪,依依的脸色好像比雪还白。生产的时间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时,望着依依额上的冷汗,挣扎,惊悸,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家中的仆妇穿梭不停,母亲和姨太太们拼命把他往产房外面推。他奇怪母亲和姨太太们都一点儿不紧张,难道没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每听到产房中传来依依的一声模糊、痛苦的咿唔声,他就觉得浑身一阵痉挛。终于,当他开始绝望地认为,这段苦刑是永无终了的时候,产房中传出一声嘹亮的儿啼。他猛然一惊,接着就倒进椅子里。
“谢谢天!”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感到生命是如此地神奇,一个由他而来的小生命已经降临了。
他向产房冲去,一个仆妇开门出来,对他笑笑说:
“恭喜少爷,是个千……不不!少爷现在还不能进去,要再等一下!”
千金!一个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仆妇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顺利也没有了。”
这么久的痛苦,还能称作顺利?柳静言对仆妇生气,奇怪她们的心如此硬!然后,柳太太和姨太太们出来了,柳太太满脸沮丧,使柳静言一惊,以为依依还是完蛋了。但,柳太太只说:
“是个女孩子!”
“头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证生男。”大姨太说,于是,柳静言才明白,母亲的沮丧是因为生了个女儿。不顾这些,他冲进了房里,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头上的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樵悴,大眼睛合着,有两滴泪水正沿着眼角滚下来。他又一惊,跑过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时间,竟忘了依依听不见,对她叫着说:
“你好吗?你没有怎么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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