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船(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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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纪远出现,可欣嫁给了嘉文,又会是怎样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或者,她会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给了那个秃头科长。许多人生来就注定是悲剧的命运,就像她,似乎怎样都摆脱不开追随在自己身边的一种悲剧色彩。嫁给嘉文的时候,哥哥嫂嫂冷嘲热讽,认为她“捡着了高枝儿”,后来,嫂嫂又换了一副面目,巴结她,恭维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为的是从她这儿拿一点东西走。现在,哥哥嫂嫂又恢复了冷嘲热讽的态度。“要嫁有钱的,到头来还落得自己洗衣烧饭!”她只能沉默地应付这一切,自始至终,她没考虑过经济问题,伤心的,只是当年嫁给嘉文时,那满腔浓情蜜意和美梦,都碎成片片了!

    “我怎样回复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问。坦白告诉她?不!每个人都有掩饰“坏的真实”的本能,何况她不想增加可欣他们精神上的负担。她宁愿可欣认为她很幸福,很快乐,也不愿可欣知道她的凄惨的现状!而且,谁知道?或者一切还会好转的,嘉文会戒赌,夫妇携手为前途努力,尽管不能恢复财产,也总可以过一份安详的清苦生活。只要他戒赌,人不到咽最后一口气,你就不能对他放弃希望,或者他会改好,他既然能由好变坏,为什么不能由坏变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这幢房子卖掉,换一幢小平房,团结一致地努力。最起码,他们还有这样一幢房子!许多贫苦的人,住在破破烂烂的茅草房里,也照样生活得快快乐乐!她并不要富有,她只要快乐!谁能肯定她已远离幸福?一切还会好转的,谁知道?

    拿出信笺,推开桌上那些学生的练习本和作文本,她开始给可欣写回信:

    可欣:

    收到你的信真高兴极了,我和孩子们都生活得快乐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现得很好,爸爸已于去年告老退休,在家里享受儿孙之福……

    她写不下去了,用手托着下巴,她瞪视着信笺。她自己写下的句子让她脸红,到底,她是个善良忠厚、不善于撒谎的人。抛下了笔,她用手捧着头,痛苦地自语:

    “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诉你呢?”

    同一时间,杜沂也在他房里踯躅叹息,雅真的信非常简单,却充满了恳切的问候之意,和关怀之情,最后,还有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船已倦于漂泊,惜无归期。借问昔日港湾,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缠绵的诗:

    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独醒,

    情丝偏不断,心镜转空灵。

    晓日开图画,秋山列障屏,

    起来慵栉沐,眉锁黛痕青。

    没料到去国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没有给她写信了,当日向她求婚的热情,早被连年的不幸所冲淡,自从家庭败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国外,归期无定,他已苍老,身体日衰,这个梦恐怕只有来生再续了。和湘怡一样,他没有勇气给雅真写回信,几度提笔,又几度掷笔。朦胧中,和雅真双双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数十年光阴,已悄然度过,如今两地隔离,谁又知道相见何日?提起笔来,他觉得有作诗的冲动,脑子里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写了一首诗,最后几句话是:

    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

    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

    读君词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长相思,

    愿将万缕缠绵意,谱入阳关笛里吹!

    诗写完,他觉得头昏得更厉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这么多年,独创天下,建立了事业和家庭,老来还要为儿女操劳担忧。就像雅真说的,人生真像一条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泊和休息,这是一段艰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丢下笔,他熄灭了灯,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刚刚朦胧了一阵子,就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所惊醒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争辩的、祈求的声音在低喊:

    “你不能进去!爸爸已经睡了,你别再扰他了,我求求你!”

    然后是嘉文暴躁而粗鲁的声调,带着不寻常的沙嗄:

    “你别管我!我要见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数日没有回家的儿子!居然有脸要见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门外,嘉文敞着衣领,卷着袖子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那深陷进去的眼睛更像个鬼,浑身的烟味和汗味,一脸的邪气和流气。他正和湘怡挣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抑制不住怒气,厉声地说:

    “你要做什么?嘉文?你还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敛气,低着头,垂着手,懊丧地望着地下。杜沂又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输了钱。”

    “你输了钱!”杜沂咬牙切齿地迸出几个字来,“你输了钱来告诉我干什么?你,你还做得出什么好事来?”

    “我把这笔钱还掉就不再赌了!”

    “不再赌了!你说过几百次的不再赌了!”

    “我一定要还,”嘉文毫无生气地说,“否则他们要我的命,他们在逼我,我要一笔钱!”

    “让他们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斩钉截铁地说,“有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而且,你以为我还能代你还出什么钱来?家里已无隔宿之粮,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声音平平地滑出来,没有高低,“还有这幢房子。”

    “什么?”杜沂气得手脚发冷,浑身都抖颤了起来,“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逼出一句话来,“你这个浑蛋!”“我们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嘉文的声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嘉龄反正迟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嘉龄早已闻声而至,用手叉着腰,她狠狠地盯着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哼,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呢,你休想卖我们的房子!”

    “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龄就冒火,长久以来,他们兄妹间已变得水火不兼容,“卖不卖房子与你都没有关系,不要你管!”

    “我还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呢!”嘉龄愤怒地大嚷了起来,“你把这个家败得还不够?你还有脸说要卖房子,我看你把自己卖掉算了,没有你,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闭嘴!”嘉文阴郁地吼了一声,“我把你卖掉,卖到酒家里去!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爸爸,你听!”嘉龄气得脸色发青,“他这是什么话?”

    “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说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个劲地扯嘉文,“回房间里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谈,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吵得邻居都不能睡!”“你是什么意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眸子逼了过来,“你解释清楚,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说!”湘怡拼命地拉扯嘉文,“走吧!别说了!”

    “我不能走!”嘉文甩开了湘怡,“我等着要钱,他们在等我。爸爸,房契给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我还没有断气呢!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

    “爸爸,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嘉龄喊着,“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

    “你闭嘴!”嘉文叫,“房子又没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龄向前迈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赌,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声音里带着泪,“给这家庭留一点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转向嘉龄,哀恳地望着她,“你就少说几句,委屈一点吧,好么,妹妹?”

    “我要他讲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嘉龄一迭连声地嚷着,“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你说出来!我有什么秘密,你说!你说!”

    “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说——”嘉文也冒火地开了口,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威胁地转向嘉龄。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说一个字!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你滚出去!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

    “没有我的份!有嘉龄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恶地望着嘉龄,不怀好意地眯起了眼睛,“你以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龄狐疑、愤怒而诧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地含血喷人!”

    “你敢说!”杜沂吼着,“我早已不承认你了,嘉龄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滚吧!你!有你存在一天,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宁!你给我滚!”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地说,“这房子迟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这样说?你——”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着泪请求,“走吧,别再气爸爸了!走吧!”

    “你还没说出来呢,我到底怎样?”嘉龄紧盯着问。

    “你给我滚开!”嘉文对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

    “我决不给你房契!决不!”杜沂喊,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鼻孔里沉重地透着气。

    “你说什么真相?你非说不可!你说!”嘉龄也大嚷着。

    “我就说——我就说——”嘉文豁出去了,把头凑向嘉龄。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母亲是个舞女!是个狐狸精!是个荡妇!你也不干不净!谁知道你的父亲是不是爸爸!你没有权管我的事!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你——”

    嘉龄尖声锐叫了一声,冲向了嘉文,扑打着他,扭着他,一面发狂般地喊:

    “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这个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地哭了起来,“你听哥哥说些什么?你听哥哥!爸爸!爸爸……”

    “你问爸爸!你问爸爸!”嘉文扯开了她,“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谁!问问看!爸爸是不说谎的!你问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龄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

    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断地狂击着。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那些色彩变幻着,游移着,扩大,缩小,缩小,扩大……他呻吟了一声,喃喃地说: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着,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

    “爸爸!”

    “爸爸!”

    “爸爸呀!”

    他的头无力地侧向一边,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飘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领和袖口,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然后,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龄。

    “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地说,喉头紧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医生来了,嘉文、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都焦灼地望着医生,垂首无言。医生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收拾好了医药包,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

    “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度过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后嘉龄“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号啕地呼喊着: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地站在那儿,低俯着头,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静静地掉着眼泪,那无声的抽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

    嘉文直直地伫立着,像一座石头的雕像。

    凌晨三点钟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从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这一段漫长的旅程,他总算走完了,带着未竟的梦想,带着对儿女的牵挂,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静。谁知道“死亡”是什么?谁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终站?无论如何,这“港口”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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