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彩霞满天(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那天黄昏,乔书培刚和小胖分手,一个人逗留在防风林里面,收集着“松果”(事实上,是木麻黄的果实)。他收集松果,是要做一件“艺术品”。乔云峰刚教过他把鹅卵石漆成不同的颜色,使他初窥到“化腐朽为神奇”的窍门。立即,他举一反三,想用松果、贝壳、珊瑚、石头……来一一试验。他弯着腰,细心地找寻着松果,他要外表生得整齐而硕大的。正在他专心收集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细嫩、稚气、娇弱的声音:

    “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站直身子,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她默默地瞅着他,眼神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她双手紧紧地捧着一样东西,那只小麻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她立刻把那正发着抖的小东西郑重地放进他的手心里,肯定而依赖地说:

    “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觉得有股异样的感觉蹿进了他内心中。稚龄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可是,这温柔信赖的声音却鼓动了他的男儿气概和英雄感。女孩子真没用,一只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无策!他想着,虽然自己也对掌心里那蠕动的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却硬着头皮不肯表示出来。

    “让我看看它怎么了?”他粗声说。

    “我看过了,它的翅膀断了!”

    翅膀断了?他吓了一跳。小麻雀的翅膀断了,他又能怎样?但是,他依然煞有介事地检查了一番,果然,那小麻雀的一边翅膀折了,显然是顽童们用弹弓射击的结果。他把它放在沙地上,它徒劳地扇动着未折的翅膀,在沙上小步奔走,看来是可怜兮兮的。他观望了一会儿,思索着童军课上教过的“急救”方法。

    “要上夹板!”他说。

    “我去找根树枝来!”她很快地说。

    于是,他们坐在那软软的沙地上,用树枝和殷采芹系头发的毛线,忙着给那小麻雀包扎、上夹板,忙了个不亦乐乎。整整弄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把那翅膀给固定了。小麻雀在他们手心中不住扑动,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殷采芹就像哄婴儿似的,不住口地说:

    “乖乖,别动呵!乖乖,绑好就不痛了呵!乖乖,好可怜呵!乖乖,不要哭呵!……”

    他用一种崭新的感觉,惊讶地体会到一个女孩儿的温存和细致。然后,他忘了他的松果,忘了他的“艺术品”,忘了他的贝壳和珊瑚……当暮色来临的时候,他带回家的,是那只受伤的小麻雀。

    “我带回去治好它!”

    于是,他和殷采芹之间,有了一份共有的秘密。秘密的喜悦,秘密的希望,秘密的祝福和秘密的关怀。整整一星期,他早上一到学校,殷采芹就会远远地跑过来,热心地、悄悄地问一句:

    “怎么样?”

    “好些了!”

    她会满足地跑开,整个小脸庞上,都绽放着光彩和快乐。这样,一星期后,他们把小麻雀带回树林,拆掉夹板,两颗小脑袋挤在一块儿,两对眼睛热烈地盯在麻雀身上,两双小手忙不迭地去拨弄那东倒西歪的小身子,两人嘴里,都不停地呼喊着,鼓励着:

    “飞呀!快飞呀!飞呀!举起翅膀来飞呀!飞呀!飞呀!飞呀!……”

    小麻雀扇动着翅膀,在沙地上摇摇摆摆地漫步,怀疑地昂起头东张西望……然后,它终于恢复了信心,大自然在呼唤它,白云在呼唤它,广阔的蓝天在呼唤它……它骤然仰首,发出一声尖锐的、喜悦的清啼,就“扑啦啦”一声振翅飞去。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送它飞向那白云深处。一刹那间,两双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在树林内跳着,叫着,欢呼着:

    “它会飞了!它会飞了!它会飞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一天起,乔书培发现殷采芹成了他的影子。孩子们还不知道男女之嫌,也不懂得异性相吸。两人只是天真烂漫地玩在一块儿。殷采芹正在学钢琴,放学后,她还常常留在音乐教室练琴,那练习曲单调而枯燥,常常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弹奏。乔书培说:

    “难听死了!你妈妈弹的比较好听!”

    “我也会弹歌曲!”殷采芹说。

    “不信!”乔书培昂着下巴。

    于是,殷采芹弹了一支《彩霞满天》,她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动听。又弹了一支“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如万马,齐奔腾……”她还不会弹和音,常用单手弹奏。那琴声虽单调,却依然悦耳。乔书培羡慕极了,叹息着说:

    “如果我也会弹,就好了!”

    “我教你!”殷采芹立即热心地说,“你来试试看!”她拍拍身边的长板凳。

    乔书培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按着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米……”他跟着她笨拙地练习,手指僵僵的完全不听指挥,“多米索米”变成了“多法索法”。她急了,脸就涨红了,她是最容易脸红的女孩儿。她不住口地说:

    “不是这样的,唉唉,不是这样的……”

    “是怎么样的嘛?”他不耐烦地叫,有些恼羞成怒,“你根本不会教,你笨死了!”

    她睃了他一眼,清亮的大眼睛里充盈着歉意,好像这真的都是她的过失一般。

    “是这样的……”

    她搬动他的手指,去按在正确的琴键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去搬动: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那小小的手扶在他粗壮的手指上,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的脑袋也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往下一俯一俯地急得满头大汗,比她自己弹琴费力了一千倍。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错了。

    “不学了!”他生气地敲着琴键,“不好玩。”

    “我们再来过,”她安慰地说,又去搬动他的手指,“你看,这样按,慢慢来,你不要急,我刚学的时候,没有你一半好,真的!没有你一半好,真的!”

    她一再重复“没有你一半好”,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里是一片坦白与真挚。于是,他又去按那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直到音乐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嘲弄的大叫声:

    “好哇,男生爱女生!”

    他跳了起来,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那阴魂不散的殷振扬和他的三个跟班正站在门口。殷振扬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又跳又叫又吼:

    “乔书培,不要脸,一天到晚跟着我妹妹,你不要脸,男生爱女生,你不要脸!”

    “我才没有跟她!”他怒吼着,“你才不要脸!”

    “你不要脸!”殷振扬叫到他脸上来,“你是大狼狗!”

    “你是猫头鹰!”他吼了回去。

    “你是黄鼠狼!”

    “你是臭老鹰!”

    “你是大鲨鱼!”

    “你是八脚鱼!”

    “你是王八蛋!”

    “你是王八蛋!”

    “……”

    这样对叫的结果,又是一次“世界大战”。和往常许多次的战争一样,乔书培挂了彩,鼻青脸肿,浑身伤痕累累。最后,老师赶来了,两人一起处罚,再打十下手心。殷振扬个子高大,皮肤也粗厚,挨十下手心满不在乎。他却被打得手心通红,好几天握笔都握不牢。那肇祸的殷采芹,只能眼泪汪汪地站在旁边,无助地在裙褶里绞着双手。事后,那女孩会挨呀挨地挨近他,好抱歉好抱歉地、低声下气地、乞谅地、讨好地说:

    “我妈妈有白花油,擦一点就不痛了,下课以后,我回家去拿给你!”

    “走开!”他没好气地叫,“都是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讨厌!”

    殷采芹低下头去,前额的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默默地、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他望着她那娇娇怯怯、瘦瘦小小的影子,心里有些儿不忍,看到她肩膀微微抽搐,而那背脊却依然倔犟地挺直着,他就更不忍了。于是,他粗声粗气地叫了一句:

    “过来!”

    殷采芹蓦然回首,脸庞发亮。

    “放学后罚你陪我去捡贝壳,我要捡好多好多,漆成花花绿绿的。”

    “是!”她清脆地应着,眼底一片喜悦。

    于是,那些日子就这样度过。他在海边游荡,她必定跟随在身边。他们共同走过长长的海岸线,共同拾过贝壳,共同捡过松果,共同看过夕阳,共同面对过海边的“彩霞满天”。那海边的黄昏,彩霞常常染红了整个天空,整个海洋,整个沙滩,整个树林。他的童年生活,是由殷采芹的友谊和殷振扬的战争交织而成的。每次和殷振扬打过架,他就会迁怒殷采芹,好几天不理她。事后,他又会溶解在她那歉然的温柔里。就这样,吵一阵,打一阵,好一阵……时间,就如飞般地过去了。

    当然,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和殷振扬打架以外,还有许多记忆是不能磨灭的。其中,包括第一次见到殷采芹的父母,第一次了解人与人间的距离,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感情的复杂,以及第一次发现殷采芹的美丽……

    这所有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天。

    4

    小学毕业了。

    毕业那天,真是乔书培的大日子,他在这一天中,可以说是出足了风头。早上,是毕业典礼,几乎所有毕业生的家长都到齐了,乔云峰当然也在座。乔书培以模范生的资格,代表全体毕业生领奖、致词。他已经是个少年了,穿着笔挺的制服,眉目轩昂,气度从容,口齿清晰,带着抹稚气的神态,侃侃而谈。乔云峰坐在家长席上,不禁眼眶湿润。毕业典礼结束,家长们彼此东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块儿,谈儿女,谈生意,谈他们共有的小海港。孩子们也东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块儿,谈升学,谈国中,谈他们未结束的童年。只有乔云峰,孤独地站在操场的一隅。到这小镇已经七年,他仍然像只失群的孤雁。乔书培找到了他的父亲,他惊愕地发现,别人的父亲还年轻,他的父亲鬓边已有白发,额上已有皱纹,他那么憔悴,那么落寞。虽然唇边挂着个欣慰的笑容,却掩饰不住那抹寥落与沧桑。他紧偎着父亲,笑着说:

    “爸,我带你去看成绩展览室!”

    乔云峰把手放在儿子肩上,仔细地看他,也笑着说:

    “一定有你的成绩!”

    乔书培笑而不答。于是,父子两个走进成绩展览室,这是一间大厅,壁上有书法、图画,桌上有成绩簿、手工艺、劳作等……真是琳琅满目。乔云峰在墙壁上一再看到乔书培的名字,乔书培的画,乔书培的字,乔书培的作文……他呆了。在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去体会、发现、欣赏儿子的才华。他侧过头去看书培,那张稚气未除的脸!他忽然就沉浸在一份突发的喜悦里,感到一种新生,一种取代,一种希望的转移……他宠爱地凝视儿子,父子二人都沉人某种密切的亲情里。就在这时候,有个轻轻的、柔柔的,虽然低微,却很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妈,那就是乔书培!”

    乔书培父子同时回过头去。

    殷采芹正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对这边热切地凝望着,在她身边,有个身材纤长、眉目如画的女人,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乔书培不自禁地怔了怔,听过很多人谈殷采芹的母亲,说她美,说她不平凡,他仍然没料到她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他想起白屋里的琴声,就悄悄地对父亲说:

    “那是殷采芹和她妈妈,就是白屋殷家!你知道吗?她很会弹钢琴。”

    “谁会弹钢琴?殷采芹还是她妈妈?”乔云峰问。

    乔书培笑了。

    “是她妈妈,不过,殷采芹现在也弹得很好了。”

    殷采芹母女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采芹只看着书培笑,那笑容还是一贯性地充满了娇柔、依赖和崇拜。她们停在乔云峰父子面前了。殷采芹的母亲先对乔云峰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温和的微笑,柔声说:

    “乔先生,我们家采芹一天到晚谈乔书培。真恭喜您有这样优秀的一个好儿子!”

    “哪里哪里,”乔云峰慌忙说,对这种“客套”,他显然又陌生,又不善处理,“彼此彼此。您的小姐也不错,而且,您那位少爷人高马大,长得真结实,听说,书培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呢!”乔云峰总记得乔书培被打得遍体鳞伤回家的日子。他完全弄不清殷家的情况,只牢记住殷家还有个小霸王。

    殷采芹的母亲脸红了。

    “对不起,”她讷讷地说,“振扬是野了一点,家里只有那么一个男孩子,难免就宠了些。”她温柔地、歉然地看着书培,“他常常欺侮你,是不是?你不要跟他打架,将来,你会比他有出息。”

    “噢,”乔云峰一怔,自觉说错了话,就忙于弥补,“我并不是责备您少爷,您别误会。现在时代不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孩子,还是粗犷一些的好。何况,孩子们打架,总是两方面都不好,书培这孩子,别扭起来的时候谁都管不了,八成是他去招惹了您的少爷……”

    “别这样说,”殷采芹的母亲急忙接口,“对振扬,我比谁都清楚。”她诚恳地叹了口气,“他是被大家宠坏了,他无法无天,仗势欺人……”

    “妈妈!”殷采芹忽然叫了一声,声音里满含着某种难解的惊惧与恐谎,目光直射向母亲身后。书培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满面怒容的中年男人,眼光锐利如鹰,鼻子又高又大,似乎占据了脸孔的一半,浓眉,大嘴,一脸的倨傲,一脸的暴戾,一脸的烦躁和恼怒。

    “阿秀!”他低沉地喊,声音里充满了压迫的、风暴的气息,“你真好,你真是个贤惠的女人,你真会讨好别人,真懂得谦虚的美德!我的儿子是被宠坏了,是吗?是被谁宠坏了?你能不能说说清楚?”

    采芹的母亲顿时脸色雪白,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殷振扬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他大声地、挑拨地、半撒赖半逞强地喊:

    “爸!她刚刚还咒我,说我将来没出息呢!”

    “没出息?”忽然间,有个胖女人就从人丛里挤了过来,她又胖又大,穿了件红色的软绸衫裤,更显得吨位惊人。她直奔向采芹和她母亲,眼睛恶狠狠地像要吃人一般,直瞪着对方,尖声吼叫起来:

    “我儿子没出息,你就去生个有出息的呀!你这个装模作样、要死不活的死鬼!你怎么不生个儿子呢!你会管孩子,你念过书,你懂得教育,你的女儿怎么十来岁就会勾引小男生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