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爱在角落里哭,关你屁事?”
“是不关我事啊,我只是看不起你而已,哭就应该堂堂正正的哭,哭给大人看,这样你想要什么他们就会给你,哪怕你犯了错,他们也不会再打你。”
“没用的,我就是哭死了,他们也会送我质辰。”
公孙係做了个梦,梦里面他遇到一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女童,虽然容色普通,却令人印象深刻。无它,那与华族迥异的鲜明五官笑起来时,极美,恍若一道烈阳,与被阴霾所覆盖,以白骨为基的离王宫格格不入,耀眼刺目,却仍忍不住为之留恋。
从梦中惊醒时公孙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奇怪,怎么做起这个梦了。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在他被送至离国为质后没几个月便被离王处以极刑而亡,犹记得那时他还伤心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孩子的身上有他所羡慕的东西,也有他所渴求的东西,始终不能忘怀。
公孙係起身倒了一杯凉水饮下,他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异国他乡为质,那些渴望的美好太好,所以更不能想,想了便会因此而与现实进行对比,愈发愤恨,终将抑郁而亡。
“心情不好的时候永远都不要去想会让自己心情更不好的事情,那可是会郁结于心,英年早逝的哦。”
十一年前,她是如此说的,他亦如此做的,若非如此,或许他早就如历史上无数不曾留下名姓的质子一般默默无闻的死于异乡,无人知,无人记。
为什么会突然做这样的梦呢?公孙係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是因为他最近日子好过了,有了多余的精力,于是沉淀于脑海深处的往事浮起?
喝了水,觉得不渴了,公孙係才躺回床榻上,却怎么也无法睡着了。
天明之后公孙係起身去百草药庐,他是药庐的病人,依着阿珩的意思,公孙係最好在药庐呆一段时间以便日日观察。
阿珩也是顺手为公孙係做了全面的检查才发现,公孙係还活着,挺不容易的,年幼时吃食里应经常被人掺不该掺的东西,且掺了数年,只是分量极少,难以察觉,等积累到一定程度了,能够被察觉了,应该夭折了。但公孙係很幸运,他被送到了辰国为质,辰国的王公贵族虽然瞧不起他,欺负他,但真没谁会无聊的对一个质子投毒引起外交事件。相反,为了不引起外交事件,辰国还会保护质子的生命安全,只要质子不想不开郁郁而终,在别国为质是相当安全的,也因此公孙係得以存活至今。
虽然辰国没人害公孙係,可辰国也不会管这位主来的时候身体状况如何,因此公孙係体内的毒便一直沉积着,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十年,公孙係就该入土为安了。当然,这还是公孙係心宽,不去想心情不好的事,不然这两年就该郁郁而终了。
阿珩虽然不是很想救公孙係,但医者三诫在那摆着,不得见死不救。没见着人还好,人都见着了,不论愿不愿意,都得救人。
如今阿珩出了远门,公孙係仍得每日去药庐复诊,他不会煎药,阿珩试图教他如何煎药,结果煎出的药……阿珩只看了一眼便倒了,让他每日按时去药庐服药。
公孙係住的地方是质子街,整条街上住的都是来自不同国家的质子,也因此,整片街区都被五百锐士护卫着,公孙係还是打了招呼说了自己要去哪,得了锐士的证明才能出城。质子在王都可以随便转,唯独不能出城,一定要出城也并非不可,却必须有人担保,若是质子逃了,那么担保人就得满门抄斩且亲朋好友也得连坐。
公孙係有阿珩担保确实是去就医,这才得以出城。
公孙係到的时候药庐已然开门,药庐诊病的地方已经由原本的前堂变成了第一进院子,整个一进院子被阿珩改造成了一间地基深一丈,高出地面半丈,长三十丈,宽十丈的大屋,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宫殿也无不可。
大屋被分成了两个大的区域,大的区域是一排排高大整齐的药柜,药柜的每个抽屉上都钉着一个写着药名的木牌,拢共一千多种,半年的时间,阿珩已将其中三分之一的抽屉给填满。
另一部分区域则被划分为四个区域,第一个区域是领号处,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童在给来的病人发写着数字的木牌,然后病人拿着木牌去对应医者那里排队等着诊病。考虑有些病人得的是急症,排完队,命也该没了,因此木牌也有分类,普通木牌是黑色的,但有一种号码木牌是红色的,拿了红色木牌可以直接找镇场子的医者救命。
第二个区域是诊病处,拿了号码牌,病人来此排队,每个坐堂的医者前面都划出了一片空地,摆了十来个蒲团。喊到号码时,病人将木牌给医者,医者便会为其诊病。通常情况下,诊病的医者都应该是胡子一大把,头发灰白的老者,药庐这里却不然,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女童。
女童面前的书案上还立个木牌:练手中,不收诊金,药价减半,治死人概不负责。
很好,立着这么个木牌,药庐的生意可想而知,菖蒲与桔梗都闲得拿了沙盘复习学过的字了。
第三个区域也是登记的地方,却不是领木牌,而是住宿,有的病人情况比较严重,需日日查看,以免出现别的意外,亦或出了意外医者可第一时间救治,因此药庐里专门准备了客房给这一类病人住宿。
第四个区域是急病处,也是镇场子的医者呆的地方,不过药庐的生意近来不怎么样,每日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都是没钱的庶人,桔梗与菖蒲也都能解决。季越人干脆跑到了药柜林兼顾念药方的工作,病人在医者处诊断后会得到一个写着方子的木牌,拿着木牌来药柜林这里取药付钱。
阿珩雇了一个账房,收钱的事有他负责,抓药则另有药童负责,不过……阿珩用的药童全是不满十岁的庶人孩子,大多不识字,因此阿珩走之前给了季越人一个任务,让这些药童识得每个抽屉上的木牌写得什么字,里头是什么药。
自然,若季越人能教会药庐里的每个药童都识字就更好了。
对此,季越唯有一感觉:吐血。
抓药的、煎药的、照顾苗圃的、照顾住宿病人的……阿珩一口气招了六十几个药童,不,与其说是招,不如说是捡,阿珩将大街上的孤儿一口气捡回来两百多个,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十岁以下的当药童,十岁以上的做杂役。
你敲了不少有钱病人一半的家产,你有钱你任性,但也不能这么剥削老子啊。
公孙係一来,季越人立马将手里的小儿启蒙篇抛给了公孙係。“怎么来得这么晚?慢慢教。”
公孙係虽是质子,但辰国也不会太亏待他,质子街有一家私塾,专门教这些质子读书识字。因此虽自小为质,公孙係却并未变成目不识丁的纨绔。
阿珩不愿打破药庐的规矩,一旦开了无偿为人诊病的口子,后患无穷,这可不是她未出师时。她未出师时义诊是因为她需要病人练手攒经验,而病人想治好病活下去却没钱去医馆,双方各取所需,谈不上无偿,可如今再义诊,那就真是无偿了。除非对方的病例是自己没见过的,否则哪怕是没钱,她也要刮一层油下来做为酬劳。
公孙係也不能例外,可让公孙係去做苦力活,阿珩也要考虑一下影响,毕竟这位可是离王的嫡孙,虽然不是嫡长孙,可在太子琚两子被杀,离王族内斗元气大伤的如今,公孙係是离王实质的嫡长孙。让他充当苦力……呵呵,哪怕离国根本不重视这个嫡长王孙,也得砍死她这个羞辱离国尊严的奴子。
思来想去,阿珩向公孙係索要的酬劳是当药庐一年的夫子,学生?自然是她捡回来的孤儿。
让一个贵族,且是一国君王的嫡长孙去教出身卑微的庶人子弟读书识字,比让公孙係做苦力好不哪去。贵贱有别,让一个人去教牲畜与工具学识,同羞辱无异。公孙係初时是想拒绝的,但当时阿珩眸色幽深的瞅着他,让他有种感觉,他若是为了所谓贵族的自尊心拒绝阿珩,阿珩绝对会让他死得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那些孤儿好歹也是庶人,而阿珩的身世,所有人都知道,血医是清神医之女,而清神医是奴隶,阿珩的身份可以想见——奴子。论起出身卑微,阿珩比起药庐收养的旁的人没有最低,只有更低,哪怕是那些孤儿的出身都可以说比她高贵。毕竟,庶人再怎样也是人,而奴隶从来都是牲畜。
一入奴籍,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除非如云洛兄弟的母亲一般嫁给权贵为妻,子孙才可能反身,否则哪怕是宠妾,生下的子嗣也生来低人一等,没有继承权。可这世上有几个奴隶如云洛之母那般令人惊艳,又有几个权贵敢且有能力冒大不韪娶奴隶为妻?古往今来,只云离一人,也因此,云洛与云湛兄弟俩的例子无可复制。
阿珩的父母,一个出身奴隶,另一个只看她的长相便可知,其母绝非华族。
华夷之别比起贵贱之别更为悬殊,奴隶加异族血统,在中州这片由华族主宰的大地上,无疑是卑贱如泥的存在。也亏得是阿珩,换了别个,绝无法活得这般肆意。
就算看不起阿珩的出身,也没人想试试阿珩的毒,虽然阿珩不一定会弄死人,可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云洛之母剑术大成后,敢当面辱及其血统的都被她送进黄泉了,然后……被不少贵族派人追杀。亏得她武艺高强,否则也不知被剁成多少块了。
阿珩杀了自己,日后会不会被离国剁成肉酱,公孙係不能肯定,但自己死了肯定活不过来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公孙係识相的接受了夫子的工作。
一名女童将公孙係今日的药取了来,公孙係一口饮尽,味道不错。至少比起阿珩煎的药要好喝,阿珩给他的每一碗药,公孙係完全不知道该说那是什么东西。诚然,药效不错,可……公孙係今生今世就没饮过味道那般诡异的东西,饮药的那一瞬,公孙係宁愿给自己来个痛快的也不想再喝药了。
公孙係疑惑的感慨:“真不明白阿珩煎的药怎么就能那么难喝。”
季越人闻言,随口回道:“也不是啊,她心情好的时候煎的药味道挺不错的,比酪浆还好喝。”同理,心情越烂,煎的药也越难喝,最难喝的时候能喝死人。
公孙係微怔。“你的意思是她每次给我煎药时心情都很不好?”那他得多不招阿珩待见?
“不,你比较倒霉。”
“什么意思?”
“药材在煎熬时都会损失部分药性,且煎好后也只能发挥一部分药性,她最近心血来潮在研制如何煎药才能将草药的药性完全发挥出来。略有小成,只是有副作用。”
“难喝?”
季越人颌首。
公孙係:“……”所以他这是被当成试药的小白鼠了?
正无语中,一个壮年男子背着一名老者冲了进来。“医师,医师在不在,救救我阿父。”
已然昏昏欲睡的桔梗与菖蒲立马精神大振。
“石头剪子布,石头。”
“石头剪子布,布。”
菖蒲完胜,迎了上去。“来来来,我是医师,保证药到命……病除……”
公孙係看着热情的菖蒲,总有种看到刽子手的感觉,还没待无语便见菖蒲忽的连退三丈。
“……有瘟疫!”
公孙係手一哆嗦,书简掉地上了。
菖蒲与桔梗有时虽然也会把病人治出问题来,但这俩人的医术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更不可能拿瘟疫开玩笑。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公孙係望向同样愣住的季越人。
“我阿父不是瘟疫,他只是有些风寒发热。”年轻人焦急的道,生怕这家医馆将他们赶出去。“求求你们,救救我阿父,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季越人没吭声,从药柜的抽屉里取了一双羊皮手套带上,想了想,又取了块布蒙住口鼻,这才去检查被放在书案前的竹榻上的老者。病人在发热,身上有红色的疱疹,有一些已然化脓。
“他这些日子可有别的症状,感觉如何?”
“阿父这些日子老是说头疼,有时还想吐,哦,对了,有的时候还会打寒颤。”
季越人的脸色很不好。
菖蒲对桔梗低语道:“怎么那么像鼠疫的症状?”
桔梗用手语道:“不是像,就是。”阿珩曾经给她欣赏过鼠疫患者的尸体,并且深入解剖过,再配上这些症状,足够她判断是什么疫疾了。
公孙係与季越人的心直直的坠入了深海。
瘟疫……
洛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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