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站里的驿卒算是半徭役,人是徭役征来的,没有俸禄,但也不算完全白干,因此是半徭役。每一座驿站都搭配着百亩良田,驿卒可以选择自己耕种,也可以选择租给别人,收成归驿卒。
一般来说都是租给别人耕种,不是不想自己种,而是没工夫。驿卒不仅负责驿馆内大大小小的事宜,还要养护六十里直道两边的乔木,以及清理直道两边的排水沟渠,根本没那精力去种地。不过也有自己动手的,却不是种地,而是栽种果树,果树种活后只管收成便是,比种地省事。
阿珩走近后还没看清驿站便先看清了驿馆周围的桃林与杏林。“可惜还没到桃子结果的时候,否则还能吃几个桃子。”
云洛闻言道:“你若是想吃桃子,驿站里应该有。”
“如今是仲春,雪都未化光,何来桃子?”
“不信,打个赌?”
阿珩问:“赌什么?”
“五天改四天。”
阿珩坚决道:“不赌。”
“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激将也无用,为一时冲动许下不愿意的事,若真的有意外,定会后悔万分。”
云洛无言。“你有必要活得这么谨慎?”
“若不谨慎,我活不到如今。”
“可你如今有我,天塌了,也有我给你兜着。”
“阿母曾与我说,靠山山倒,靠水水干,靠什么都不如靠自己。”
云洛真心觉得,阿珩的老娘着实是个奇女子,在这个母系氏族已完全成为历史,母亲都教导女儿要相夫教子,以夫为天的年代,竟教女儿靠什么都不如靠自己,不是一般的稀奇。
驿站里真有桃子,去年结的桃子被驿卒用冰保存在冰窖里,保存不错,一个桃子二十枚铜锱,阿珩一听便不想吃了,花二十枚桃子就为吃一个不新鲜了的桃子,她是多无聊?
阿珩不无聊,但云洛无聊,拍了一枚金铢在案上。“三个桃子、两个咸蛋、粟米饭、青菜、鱼汤、豆腐、南瓜饼、再来一头烤全羊。”
驿卒愣了下,歉意道:“郎君,驿站无羊。”
驿站的本质还是公家的衍生物,不是专门的客栈,想吃什么就有什么。驿站虽然也养家畜,但最多养几只鸡鸭鹅自己杀了吃,或是有重要的官员路过时杀了吃,除此之外养得最多的就是牛马与骡驴。牛是方便附近的乡里租借耕地;马是为传递王令的使者以及传递急报的传令使准备的,八百里加急,人吃得消,马也受不了,必须隔一段时间就换马;最后的骡子驴子则是为军队而养的,骡子驴子养到成年便送去军队的辎重营。不论是哪个都不能杀了,甚至死了都还会有人来检查死因,若是故意养死的,驿卒将被斩首。养死都得斩首,何况杀了来吃,那更得悲剧。
“那你这有什么肉?”
“昨日刚杀了一头豕,还养了些许鸡鸭鹅。”
“来十斤。”
“好嘞,郎君稍等。”
阿珩对云洛道:“去年的桃子,根本不新鲜了,不值得花那么多钱。”
“我又不缺这几个钱,重要的你想不想吃。”
阿珩坦诚以答:“想。”
云洛理直气壮的道:“只要是你想要的,那么我为此花费再多都不亏。”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然而,理虽歪,但阿珩发现自己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嘴巴挺甜。”
“那有没有奖励?”
阿珩扶额,不用问也知道云洛想要什么奖励,这家伙脑子里就不能想点别的吗?“吃饭。”
别的饭食做起来需要时间,但烤肉却没费多少时间,过往商旅走了那么久都想喝热汤,吃热菜,而肉类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食物,杀了豕,驿卒便将肉给简单处理了下,然后每日烹饪不少。这段时间是商旅过往最频繁的时间,不愁肉卖不完,因此烤肉是最先端上来的食物。
云洛取出割肉的小刀将七分熟的烤肉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块,然后拿箸一块块的夹着吃,怂恿阿珩:“可要尝尝?这头豕应是野豕,肉质很筋道。”
阿珩敬谢不敏的摆手。“你吃吧,多吃点,话说回来,武将都如你这般能吃?”云洛一顿饭吃十斤肉完全没压力,同样是大鱼大肉,云洛的身体仍旧挺拔,而三七的身材……也就这一年好了点。
云洛咽下嘴里的肉。“也不全是,我习了内力,对吃食需求很大,加之军中训练不轻松,且为了保持身体的最佳状态,锐士在没有战事时也不能停下训练,以备不测,自然食量更大。”
“够谨慎,活似狼。”
“狼也比我们好。”
“此话怎讲?”
云洛反问:“你觉得我身材如何?”
阿珩愣了下,这是什么问题,不过……想想欢好时的手感。“很结实。”
“若我停下训练,最多半年我便会与三七一般丰满。”
阿珩对此倒是略有所知,人的血肉有点像铁块,日日训练便如同日日对铁块进行千锤百炼的敲打,久而久之,铁块越来越小,杂质被挤出,自然而然成了精铁。人的血肉不会成为精铁,却也会缩小体积以储存更多的能量,别看肌肉体积不大,但储备的能量却是极大的。储备,训练释放,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让血肉不断凝练,显得人愈发提拔。然有个后遗症,一旦放弃训练,肌肉便会松弛,膨胀,很快就变成大胖子。戏剧里,年少时英俊挺拔的少年,年迈后仍旧提拔,基本是扯淡,除非是日日锤炼自身的锐士,否则,不论曾经多么挺拔的少年,终会变成秃头加发福的老头。哦,苍凛和差不离例外,一个快两百岁了,另一个七老八十了,一个比一个精神,精气神比小伙子还好。
阿珩想像了下云洛身材走形发福成三七那般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颤,太辣眼了。“你若是与三七一般模样,夏季便不准再上我的床。”
云洛:“啊?”
阿珩言简意赅:“热。”
三七曾经在夏季让她抱着睡觉,结果……小胖子自然被热习惯了,她却是很是不习惯,好不容易待三七睡着了将人放床上,发现自己怀里的衣服料子活似水里捞出来的。
云洛咬着烤肉无语。“我以为你不会嫌弃胖子。”这么些年,也没见阿珩多嫌弃三七。
阿珩道:“很嫌弃,你若是胖子,那我犯病时,谁来背我走动?”胖人走几步就喘,再背个人,那是变相谋杀。
云洛瞬间被取悦了。“你放心,我一定背你一辈子。”
阿珩也笑,那是必须的。
用饭时聊天的不止阿珩与云洛两人,因为会出远门的基本是男性,因此自然没人秀恩爱,可这一回却见着这么一对秀恩爱的,驿站大堂里吃饭的众人羡慕嫉妒之余将原本还在聊列国局势的话题挪到了男女的趣闻上。
阿珩有点失望,她一直有在听,问这世上谁人消息最敏锐,毫无疑问——商人。为了赚取最大利润,自然要在最合适的时候抛售货物,那么消息必须灵通。商人虽不关心哪个国家灭亡了,但他们很关心哪个国家打仗了,在这年头,战事一直是影响商贸的第一因素。
之前商贾们聊的话题便是睢国在尧阳战场吃了亏,打算灭周围一两个小国,吃不着肥肉,能有点小肉渣也不错,都是肉。然而商王不知怎么想的,睢国大军还在路上,他便已联络好了西南的另外四个小国攻打睢国,从睢国大军在半道上被伏击的事可以看出,他办这事已非一两日,只怕尧阳战事一结束便琢磨这事了。商国等小国与睢国的战事对商贾们的影响很大,倒不是担心睢国,而是一直以来,沧水流域都是中州与越州、宁州的一条黄金商道。
沧水发源于昆吾山脉的西部,而昆吾山脉西部位于宁越交界之地,通过沧水,不管是去宁州还是越州都能省很多时间与路程。如今,战事一起,这条商道算是废了,商队要么等战事结束再出发,要么绕道:去宁州得从中州西北绕道,得经过辰国、玉川国进入冀州,再从冀州南下去宁州,路程增加了数倍;去越州得取道青国,经青水流域,这个的路程倒没增加,得经过青国,这几年为了备战,青国的商税增加了一成,从原本的三成变成了四成。
十税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青国之前是萱夫人当国,萱夫人与如今终于熬死萱夫人得以亲政的青王明显不是一个画风。青王野心勃勃,侵略性与掌控欲都极强,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上任后青国朝堂整个的被梳理了一边,曾经忠于萱夫人的公卿或被杀或被闲置,全都换成了青王自己培养的党羽,然后便迫不及待的参加了尧阳之战。而萱夫人,轻徭薄赋,重农重商,尤其是后者,青国版图内有青水流经,这是青国的天然优势,萱夫人一直大力发展水利,兴修沟渠,一来可以灌溉更多的耕田,二来便利商贸往来。与周边诸国也尽量交好,能用外交解决的问题就绝不用战争的手段来解决,商贾们都被惯坏了。
说起来萱夫人执政期间唯一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即沧水之战的也是睢桓王自己作死,怨不得萱夫人。
多年前两国会盟时,睢桓王见了萱夫人的容颜,惊为天人。
换做一般人,见着个美人,惊艳过了就算完了,因为清楚那样的美人自己得不到。然睢王不是,他是君王,君王都有收罗美人的爱好,睢桓王也不例外。因此睢桓王不似普通人那般惊艳过了就完了,他认为他看上了的美人都合该为他所得。
至于萱夫人是身份特殊了点,是青国的执政太后这首问题,睢桓王也没觉得有什么需要顾忌的,最多就是不用娶美人,偷情即可。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呢。以及萱夫人会不会愿意这种问题,睢桓王更不担心,青王死得早,萱夫人二十岁就守了寡,当然,就算青王没死,萱夫人只怕也与守活寡差得不多,夫妻之间差了足足三十岁,年纪那么大一把,青王就算还能临幸美人也不可能尽兴。这么一考虑,睢桓王觉得萱夫人肯定会从了自己,因为萱夫人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女子。
诚然,民间女子夫死之后可以再嫁,这年头,战火纷飞,今日新妇,明日寡妇并非稀罕事,不改嫁的话,那这天底下就没几个不是寡妇的女子了,人口也不用增长了,但这不包括君王的女人。君王的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却被临幸的,都不能有别的男人,生是君王的人,死是君王的鬼,改嫁再嫁甚至偷情都是不赦的重罪,得抄家灭族。因此君王死后,除去正妻,其余妃嫔,有子的随着儿子去封地享清福,注意,是享清福,不能有第二春。无子的,自然是殉葬,君王陵墓封墓之时,无子的妃嫔及大量的宫人都会被推进王陵活殉。美其名曰,守贞,亦或是忠义。
萱夫人是正宫王后,又有子,自然不用活殉,然而不用活殉并不代表就不用守寡了,王后升级为太后,固然成为了青国最尊贵的女人,但就算是最尊贵的女人,她也不能改嫁。不过这显然不妨碍萱夫人自己找乐子,反正别的太后愿意守寡,她却是绝对不乐意的。执政后没几年就有了男宠,还生了两子一女。自然,对外是不能说那是私生子的,萱夫人对外的说法是梦会先君,因而有感而孕。
尽管只要是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认为萱夫人是真的梦会先君而有感而孕,然而萱夫人是青国的执政太后,青王是她的傀儡,所以她说三个孩子是梦会先君有感而孕,那就必须是。
有这么个养男宠的前科在,睢桓王认为萱夫人耐不住寂寞很正常,但他忘了一个事,他与老青王是同辈人,老青王便是还活着,也得喊他一声兄长。而萱夫人养的男宠可是容颜俊美的年轻郎君,两相比较,若萱夫人的男宠是鲜肉,那睢桓王就是陈年的老腊肉。别说萱夫人挺讲究的,就算她不讲究,生冷不忌,也不会看上那么一块老腊肉。
睢桓王在两国会盟的重要场合胡来的结果就是被萱夫人一剑斩下了首级,这着实惊讶了所有人,不知为何,会盟时,睢桓王真的动用权势加上不知名的原因,到了萱夫人的房间。依着正常的发展,接下来就应该是青国的臣子与睢国的臣子一起发现青国的太后竟与睢国的国君偷情这种大戏,养男宠同与别国君王偷情可不是一回事,后者比前者严重多了,前者最多就是私生活不检点,算不得大事。诚然,以前没有哪位太后养过男宠,但嫁人后夫妻生活不和睦而养男宠的王姬却是不少,所以,萱夫人那真不算大事。然后者却是信任危机,国人会怀疑她对青国的忠诚,这问题可就大了。一个不被国人所信任的执政太后,前头的执政两个字可以去掉了。而睢王干出这样的事,就等着群情激愤的青国发兵讨伐吧。
戏是好戏,就是后半场没按常理进行下去,来了个神转折。所有人都没料到萱夫人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娇女郎竟是懂武艺的,被奢靡安逸的生活腐蚀掏空了身体的睢桓王哪是暗中习武且勤习不辍的萱夫人对手?众人闯进去时正好见证萱夫人怎么个将一颗苍白肥硕的头颅斩下。
好吧,砍了打算结盟交好的国家的君王的头颅,这是个大事,但睢桓王出现在萱夫人的行馆本身就很值得思量,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肯定不是好事,死得不冤。既然不冤,那萱夫人就没错,相反,她干得很好,保住了自身的名誉,也保住了青国的面子。尽管因为此事,沧水之战没几个月便爆发了。
一出神转折的戏码,阿珩听得瞠目结舌,她可不知道沧水之战还有这么个内幕,睢桓王死得太不名誉,且知情者也不可能随便嚼睢王这种舌根,因此此事一直只是列国王侯间公开的秘密,嗯,仅限于王侯间。阿珩能听到整个的前因后果是因为云洛,商贾们开了个头,云洛将前因与后续都给补充上了。
听到的不止阿珩一个,云洛没控制音量,一派淡然的说完了前因与后续,整个驿馆都一片死寂。
有人感慨道:“萱夫人真真是好女子。”
“萱夫人算哪门子的好女子,分明是放荡不堪,便是拒绝了睢桓王,亦养了男宠,丧德不贞。”
阿珩瞅了一眼说话的人,前头说话是个商贾,衣着带着浓郁的北地特色,再看看腰间的比翼鸟,是辰人,辰王的妃嫔在辰王死后是可以改嫁的,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与辰王被三足架空的历史一般漫长,已成了所有辰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改嫁与强奸绝对是两码事,前者是高高兴兴的出嫁,后者,辰国女郎是列国中最辣的,夫妻间吵架吵得厉害了,妻子跟夫君打起来都属正常,若是碰上那种情况,自然是拔剑砍人。后头说话的是个士子,看服饰发髻,应是唐人,唐国是古国,最中规矩,对女子的要求也极多,总结一下的话,精髓就四个字:恭顺,忍耐。
阿珩扭过了头,不打算理会,狗放屁扰了你,你总不能吠回去吧?非礼也。
“放你娘的狗屁!”
云洛扬了扬眉。“阿珩,有人说出了你的心里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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