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的蔷薇-第一夜的蔷薇Ⅰ:野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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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他终于将它拿起来,刚一接通,里面就传出略带激动的声音:

    “二少?”

    年轻男子闭了闭眼睛,那些刻意想要忘记的事情,涌向他的脑海。胸口染上凉意,他的手指苍白,掩住嘴唇,低低开始咳嗽。

    “二少,您不能再留在巴黎了!”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些焦急,“如果您一定要留在巴黎,至少让我或者谢浦陪在您的身边,最近从大少那里传出来一些消息……”

    夜风很凉。

    自露台上,他漠然地远远望出去,在酒店前的广场中,那个孤零零的画架依旧支在那里,昏暗的路灯下,那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坐在画架后面,身上染着夜露,还在挥着画笔继续画着什么。

    每天每天。

    从早到晚。

    那个古怪的女孩子一直在那里,偶尔吃一只面包,喝一口水,有时垂着头打瞌睡,深夜中冻醒了就搓搓手,继续在画板上作画。短短几天,她就画了很多画,酒店服务生每次送过来,管家直接扔进垃圾桶。

    “……森小姐也在找您,”电话那端犹豫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或者您听一下森小姐的解释……”

    “你们统统留在美国,一个都不许过来,事情全部交由大少决定。”年轻男子皱眉,声音淡淡地说,“就这样,我要休息了。”

    关掉手机。

    夜色又变得寂然无声。

    轮椅中,年轻男子闭目咳嗽了一阵子,疲惫和倦意席卷而上,渐渐睡了过去。

    ※ ※ ※

    三月九日。

    她的机会终于来临。

    那天大雨滂沱。

    明明是下午时分,倾盆的暴雨却使得天空阴霾如同黑夜!狂风将她手中的伞吹得七摇八晃,随时会断掉,大雨从四面八方浇灌而来,哗啦啦,哗啦啦,漫天的暴雨,没几分钟,她的浑身已经被雨水浇得一塌糊涂,雨水冰冷,她冻得牙关直打战,瑟瑟发抖!最让她心惊胆跳的,却是那紧紧抱在怀里的画具和画夹被雨水濡湿的速度!

    该死!

    她被淋得再厉害也没关系。

    这画具和画夹却是她最宝贵的财产!

    于是,当那辆加长加宽的黑色宾利在大雨的雨幕中从四季酒店驶出的时候,她死命撑着伞,在暴雨中抱着画具画夹,冲到了车前,大声喊:

    “停车——”

    宾利猛地刹车,隔着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的雨刷,她能看到司机在向后回头请示。绕到车侧,她用力拍打车窗,对里面的人拼命喊:

    “拜托,请让我进去躲一下雨,我没有地方可去!”

    仿佛过了几分钟那么久。

    车门在她面前打开。

    刺眼的闪电,雷霆般的暴雨声中,轮椅里的年轻男子正苍白着脸咳嗽。

    一秒也没有犹豫,卷着暴雨的寒意与湿气,她低头抱着画架和画具钻进车内。画具上全都是雨水,顷刻将车内铺的深蓝色宝石绒地毯污了一大片,她一边关上车门,一边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赶紧擦拭,一边抱歉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

    好容易将车内被带入的雨水擦得差不多,她松了口气,抬起头,见那年轻男子闭着眼睛,双手握在轮椅的扶手上,并不理会她。

    “谢谢你。”

    她感激地对他笑了笑,又抽出一张纸巾来,小心翼翼擦拭画夹。画夹是墨绿色的,被雨水淋到,有一片片或深或浅的濡湿。她心疼得手指轻颤,用叠好的纸巾一点一点去印那些湿痕。尤其是画夹的右上角,那里烙刻着一朵小小的蔷薇花,如同在夜光中绽放,它有银色的光芒,她用最轻最轻的力道去把湿气沾走,努力不让它的银粉脱落。

    直到纸巾已经无法再吸出湿气。

    她小心翼翼地把画夹贴近自己胸口,用体温去熨它。

    车内没有人说话。

    诡异的寂静。

    她打量车内的空间,发现这辆车果然是特制的。不但有装置能够将轮椅直接固定住,而且车内空间异常的大,除了能容下轮椅,居然还有三个像沙发一样舒适的真皮座椅。她的对面是轮椅中的年轻男子和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管家面有隐忧地望着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依旧紧闭双目,脸色略白,不发一声。

    “呃。”

    犹豫了下,她打破沉寂,将一张画从画夹中出来,笑着递到他的面前:

    “你看,这是我昨晚刚画好的一幅画。”

    画面中,轮椅中的他静默地坐在酒店的露台,夜空中有几颗星星,点点星光照耀在轮椅中的他身上,有点孤独。

    空气中弥漫出松节油的味道。

    年轻男子眉心一皱。

    身子刚向轮椅后背靠去,他就迸出一阵咳嗽。先是忍耐地微咳,然而咳嗽越来越急促,一阵紧过一阵,咳得苍白的面容上染起两朵异样的潮红!

    “你怎么了?”

    她急忙伸手想去扶他,旁边却有人立刻伸出胳膊将她拦住!

    “请不要靠近二少!他对松节油很敏感!”

    管家厉声制止住她,拿出一条棉毯覆盖在轮椅中年轻男子的身上。见年轻男子越咳越激烈,开始隐约有急促的喘哮声,管家半蹲在他身边,拿出一瓶喷雾剂,急切问:

    “二少,用药吗?”

    年轻男子紧闭双眼,摆了摆手,又剧烈地闷声咳嗽了一阵子,胸口急喘,然后足有十多分钟过后,才终于慢慢将咳意压了下去。

    车窗外暴雨如瀑。

    宾利一路平稳地在雨中行驶。

    车内的年轻男子似乎好了一些,只是依然脸色苍白,双睫紧闭。她注意到他穿着一套质料名贵、裁剪讲究的黑色礼服,珍珠色的白衬衣,以及黑色领结,衬着他此刻苍白的面色,居然有种奇异的华丽感。

    如同世代隐居城堡的贵族。

    在暗夜的蔷薇园,那大片大片怒绽的血红蔷薇,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苍白的肌肤,是唯一的光芒。

    是那样清俊到了极致。

    反而透出某种艳色。

    也许是他双腮尚未完全消失的潮红,也许是他胸口仍旧微喘的起伏,也许是他紧握住轮椅的那双苍白坚忍的手。

    “二少,您的身体状况不好,今晚的酒会是否就不要参加了?”管家担忧地说。

    年轻男子闭目摇头。

    “二少……”管家犹豫了下,“或者,让我推您进去,如果身体不适,就立刻……”

    “不用。”

    又低咳几声,年轻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她怀抱着墨绿色的画夹,画夹上闪着银光的小小蔷薇花,映着她那双关切的眼眸。

    “你是有哮喘吗?”

    听到方才的咳嗽中有隐约的哮鸣音,她问。

    车内的空气顿时变得凝滞,管家古怪地瞪着她,轮椅中的他抿紧嘴唇,视线从她的面容落到那墨绿色画夹的银色蔷薇花上。

    “这样的天气,对于哮喘病人来说,并不是出行的好日子。所以你要去参加的酒会,一定是很重要的活动吧。”想了想,她抱着画夹说,“如果是重要的酒会,坐在轮椅里,由管家陪同入场,的确不是很适宜。”

    暴雨敲打着车窗。

    她笑容明亮,对他说:

    “不如,让我陪你去吧!”

    管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愕然地看着车内的这个女孩子,见她笑容灿烂,仿佛提出的是个再自然不过的提议。他又看看轮椅中的二少,见二少正沉默地打量这个女孩子。

    他一向看不懂二少究竟在想什么,这次也是同样。

    就在他以为二少绝不可能同意由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陪同参加酒会时,二少竟默然应允了。

    “我母亲以前也有哮喘,我照顾她很多年,她有随身携带的药物,你呢?”得到允许,她有些激动。

    “二少也有。”见二少已经默许,管家只得拿出一瓶备用的气雾剂,交给她,说,“二少不能喝酒,不能吃海鲜。”

    “是,我知道了。”

    留意看了下气雾剂上的说明,她仔细将它收好,想了想,望向轮椅中的他:

    “那么,我也喊你‘二少’?”

    “谢越瑄。”

    “你好,越瑄,”她笑着,对他伸出右手,又告诉了他一次,“我是叶婴。”

    他没有理会她伸在空中的手,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随着他的视线,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的是棉质的长裙加一条厚厚的披肩,而且已被雨水打得狼狈不堪,根本不是能够出席酒会的装扮。

    雨越下越大。

    黑色宾利停在Galeries Lagayette门口。

    这是巴黎著名的购物中心。

    装饰奢华的Janin专卖店里,香水的味道清雅迷人,金发碧眼的专柜小姐们拿出所有当季最新的款式,轮椅中的越瑄挑出一件乳白色的礼服裙给她。

    十分简洁的剪裁。

    质料华贵。

    露肩的设计衬得她的锁骨凸凹有致,裙子随身而下,服帖出她妩媚柔软的线条,恍若有暗浮的体香。只是她没有任何首饰,脖颈处显得空了些。

    “这枝花可以给我吗?”

    店里的水晶花瓶内插着几枝百合,新鲜芬芳,叶婴用法语问专柜小姐,专柜小姐立刻殷勤地将花取出来。

    站在镜子前。

    她散下黑发。

    乌溜溜的长发如同缎子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光芒,专柜小姐们看得呆住。长枝的百合花将她美丽的黑发松松挽住,慵懒地垂在右肩,仿佛是春之女神在清晨时的灵感,美得没有丝毫烟火气,比世间所有昂贵的珠宝都要灵秀。

    “好看吗?”

    她回眸笑道。

    “走吧。”

    越瑄淡声说,驱动轮椅向店的门口驶去。

    还是不喜欢啊……

    唇角含笑,叶婴眯了眯眼睛,她的手指微微捻动百合的花瓣,审视地打量穿衣镜中的自己,在他的轮椅驶出店门的那一刻,她对专柜小姐说:

    “请给我剪刀和针线。”

    黑色宾利继续在大雨中平稳地行驶。

    用披肩挡住裸露的双腿,叶婴把礼服裙卷到膝上,埋头忙碌着,用剪刀和针线在裙子上利落地裁剪、缝合。管家不安地看向二少,见他视而不见,沉思地坐在轮椅中,凝望车窗外的暴雨。

    宾利缓缓停在灯火辉煌的格里伦酒店宴会厅门口。

    门童恭敬地将车门打开。

    苍白的手略微一用力,越瑄正待从轮椅中起身,一双女孩子清凉的手已扶住他的手肘。

    “小心。”

    叶婴抢先踏出宾利,然后小心翼翼将他扶出来,她的动作轻柔娴熟,仿佛已经服侍他多年。她眼瞳很黑,眸光却闪亮,含笑望着他,发际间那枝纯白的百合花散发出寂静的清香。

    ※ ※ ※

    宴会厅内华丽辉煌。

    衣香鬓影。

    巨大绚丽的水晶吊灯。

    奢华的银质餐具熠熠生辉,瓷盘洁白,光芒温润耀眼,各式餐点玲珑精致,色彩绚烂。英朗俊美的侍应生们穿梭厅内,衣饰华贵的宾客们一个个手持红酒,低声谈笑。

    宴会厅的正前方有个发言台,落地的银质话筒,旁边堆簇的鲜花丛中有一只牌子,上面写着“Brila六十周年庆祝酒会”。

    这是一场巴黎时尚界的上流酒会。

    跟随在越瑄身后,叶婴用心打量着眼前每一位前来与他寒暄的宾客,其中很多都是世界著名的时尚设计师。有些设计师她曾经在时装杂志的专访页面上见过,能够认出来,有些她需要仔细聆听越瑄同他们的对话,才能大约猜出是谁。

    像此刻这位身穿黑白印花丝质礼服裙的女士。

    她身材高大丰满,一头褐色卷发,绿色的眼睛,眼角有鱼尾纹,她同越瑄低语说话,不时大笑,笑容爽朗而有魅力,浑身散发出浪漫怀旧的气质。

    竟然是维卡女王。

    维卡女王是国际时尚界的传奇,在她二十三的时候一手创立了维卡王国,四十多年间,维卡王国一直牢牢占据着世界顶级奢华品牌的一线地位。

    “谢,第一次见你带女伴参加酒会,这位是你的……”

    听到维卡女王将话题带到自己身上,叶婴含笑对维卡女王颔首。越瑄侧首,眼神淡淡地看了看她,用宁静好听的声音对维卡夫人说:

    “她是……”

    “谢——”

    她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刚入场就径直向这边走来,大力地熊抱越瑄。那男子应该是美国人,身材高大胖硕,红光满面,显然常常在海滩进行日光浴。他一边兴高采烈地拍着越瑄的肩膀问候,一边好奇地上下打量她,然后哈哈大笑说:

    “上帝啊,难以置信,谢竟然也有了情人!”

    越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神情宁静地对她弯出右肘。她心内一怔,下意识挽住他的手臂。

    在她挽住他手臂的那一瞬。

    她能感受到宴会厅内有很多道目光落在她的那只手上,目光中的意味各自不同。维卡女王舞动手中的香扇,抿唇轻笑,美国男子先是傻住,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

    “谢,难道你打算不战而逃吗?”

    不战而逃……

    思忖着这句话的意思,叶婴脑海中正迅速检索着剪报中收集过的全部资料,忽觉一道犀利的目光向她射来!

    “这位小姐,您身上的这条裙子,是从哪里得到的?”

    一位银发男子走到她的面前,他应该是德国人,年逾花甲,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灰色的眼睛,神情严谨冷漠,冷冷地看着她。

    那种冷漠的倨傲感令她有些不快。

    她微笑说:“有什么不妥吗?”

    “詹姆士,你糊涂了,这是你亲自设计的,Janin本季最新款的晚装裙啊!看这位小姐穿起来多么美丽,下次应该游说她亲自担任你的模特。”美国男子大笑着说。

    “请问,这条裙子是您从Janin拿到的吗?”德国男人詹姆士居高临下地逼视她,神色不豫。

    “是的。”叶婴答道。

    “所以,是您对它不满意,才将它改成这个样子?!”目光冰冷地落在她的裙角,那里原本是流畅而下的柔软的随身线条,现在却被修改成了略带凌厉硬朗感觉的花苞造型。

    她看了眼越瑄。

    他面上还是淡淡的,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觉得这样更好看些。”她含笑答。

    “无知!这样完全丧失了Janin的风格,是对Janin的亵渎!”詹姆士薄怒道。

    “但却有了我的风格。”

    她微微笑着,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她的喜好才是最重要的。

    “时装是为顾客服务,而不是要顾客去配合时装,不是吗?”她笑了笑,接着说,“无论如何,这是一条很美丽的裙子,很喜欢您的设计。”

    “确实很美。”

    维卡女王摇动香扇,笑吟吟地说:

    “詹姆士,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你太轻视女性了,设计的服装总是柔媚有余,力量不足。你看,这条裙子改动之后,廓型多么的好,柔美中有了建筑感和支撑力,又显露出了这位小姐美丽的双腿。当然,百合花的配饰也是点睛之笔,这位小姐在配饰上也有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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