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兆亮

    大舅原是个“小刀手”，后来被食品站“招安”去做职业杀手。他刀锋间的活计又好又快，他一刀下去，手腕再轻轻一抖，猪的嚎叫、猪的身子、猪的命一起瓦解似水银泻地般畅快。

    看过大舅杀猪的人都感叹：蒋开斗杀猪怎么跟绣花似的！

    说这话的人算是看出门道了，大舅绣过花，他的专业还真是个裁缝。1968年，姥爷推着满满一独轮车粮食当“学费”，带着大舅去学了裁缝。大舅的师傅一共收了五个男徒弟。尺子、剪刀、绣花针、缝纫机等，每人先学一技，大舅个小、手小，因地制宜，他先通绣花针。

    “蒋开斗，你拿针，要掂在指间，捏、挑、引、穿，用巧劲，要干净，不能粘。”师傅一句话就点通了大舅的灵性。

    他绣花的手最先代替了师傅。许多来做衣服的妇女都认大舅手中的针，她们喜欢看着大舅的手动若脱兔，菊花牡丹、鸳鸯蝴蝶经不起大舅的几趟“捏、挑、引、穿”。

    那个时候，我姥爷正弯着腰在田野里锄地，握着锄就没了。大舅从五十里外的师傅家赶回来时，姥爷还攥着锄不放，是大舅硬生生从他手里抽出锄把的。家里大舅最大，姥爷下了土，田里的活就得大舅带着干了。

    大舅那个村还没裁缝铺，大舅是个稀缺货。村子里的叔叔大婶们都在风传一个消息：“蒋开斗就要开裁缝铺了！”

    大舅领会，这是叔叔大婶张罗着要给他说媳妇的前兆。

    果然，没过几天，有人上门提亲了。但大舅说不行，“爹还刚下土呢，得守一年。”

    一个婶婶咬着大舅耳根说：“你爹就是因你个头小，怕娶不上媳妇才送你出去学裁缝的，他把家里的粮食推走了一大半后，自己一天只吃一顿，他是饿死的啊，你不能再等了！”

    大舅还想张口，婶婶的一句话把他堵住了——“别犯糊涂了，你还只会绣花呢，别露馅了……”

    这句话被谁从风中偷听了，又传在了风中。大舅说媳妇的事麻烦大了。许多人都说大舅笨，学了裁缝却只会绣花，只会干女人的活。

    这个麻烦一直等到上世纪80年代才解脱。大舅娶个外乡的傻婆娘，尽管样子还不赖，就是整天傻笑，向左歪着头笑，一笑几个钟头不停。听说是念书念傻的，不会种地，但能拿着毛笔写字。

    大舅还是每天到田里去讨生活，周围的人也都劝大舅了：“你看你媳妇也干不了活，再看看你的身板子，干一辈子农活是不行的，得重新学点手艺了。”大舅苦恼地说：“我都三十了，学什么能撵得上趟啊？”

    那老婆也不管大舅死活，一天吃三顿一顿不少，一天笑几个钟头从不间断。还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支毛笔，在地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字。

    有一年过年时节，大舅铲完大白菜，背着一蛇皮袋白菜，累得呼呼喘。回家看到老婆又在歪着头笑，望望别人家的炊烟，看看自家冰冷的灶台，放下蛇皮袋，就抬手给了老婆一巴掌。一巴掌下去，她还是笑，不仅笑，还猛地拿起毛笔蘸上水，在干燥的黄泥墙上写了大大的三个湿字：裁缝铺。

    字刚写好，门口吵吵闹闹跑过来很多人，前头还跑着一头猪。猪慌不择路地光临了“裁缝铺”。

    大舅愤怒了！他抄起铲白菜的铁铲，迎头铲向那头猪。铲尖不偏不倚正中猪要命的脖子深处，大舅的那个小手、那条细胳膊都跟着铲子进去了。随猪而来那群人赶到大舅门前时，那猪只“哼唧”一声就歪倒不动了。

    “他奶奶的，真是好刀法！”说这话的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杀猪匠。当天，杀猪匠被请来杀猪过年，没想到失手让猪跑掉了，却被我大舅一怒之下给宰了。大舅一刀成名，以后村里逢年过节，大舅就忙于替人家杀猪，猪杀完，下水就归他。后来，大舅的刀法与脑子都更加活泛起来，就自个儿杀猪卖肉，成了小刀手。小刀手不仅养活了老婆，还养出了两个挺好的儿子。

    这一干就是十几年，直到后来被招安去乡食品站当“职业杀手”。

    大舅就是在刀尖上吃饭，吃得不错，所以从来不问刀子之外的事了。

    至于学过裁缝那码事，似乎早忘在这么多年来的某一次快意刀锋中了。

    只是有时候做完几头大猪回家后，大舅会很累，就会耷拉着脑袋看老婆的傻笑，大舅感觉老婆的笑其实也挺好的，至少比哭好吧？

    某一天，大舅觉得那笑里都是皱纹。

    耳边也想起了乡邻说的一句话——“你老婆老了，从笑都看出来了，岁月不饶人啊！”

    然而，没过几天，许多人看到了大舅老婆的笑容不那么苍老了。

    仔细一瞧，原来她向外翻的右侧衣领上添了一朵水灵灵的、小巧巧的、浅红色的菊花。

    大舅老婆向左歪着头笑时，那菊花就露出来，菊花还随着她微微颤抖的肩一颤一颤的，像正在开放呢。

    知道大舅底细的人忽然明白了：怪不得这些天街上的肉少了，原来蒋开斗在家绣花呢，到底他是学过裁缝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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