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草原-额尔古纳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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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额尔古纳的芳香

    不管去没去额尔古纳河,一个蒙古人,一定要知道这是一条母亲河。世上所有的文明和辉煌的帝国,都由一条河流孕育而成,不管它多宽,多长,多深。七百多年以来,额尔古纳河的河水已经流淌在蒙古人的血管中,就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俯看自己胳膊的静脉——蓝色的、隆起的血管,里面有额尔古纳的水。这条河的水,圣祖成吉思汗喝过,蒙古的千户万户用它熬茶,大军洗濯兵马。所以也有一些河水——过了七百多年之后,“一些”可能只剩下原来的万分之一——也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这样说,并不是所谓诗意的阐扬,按照生物学的解释,血液中98%都是水。那么,我们血液中最初的原点,是成吉思汗所赐予的鲜红,其中同样包括了额尔古纳的清澈的河水。

    额尔古纳是一条芳香的河流,包含、安静。这里是动物的天堂,青草、湖水和鸟兽和谐相处。这样一条河能够孕育强硬的蒙元帝国吗?不矛盾,美和力量并不矛盾。常常的,美与安静才积蓄力量。

    即使有一些远离草原的蒙古人没听说过额尔古纳河,听说了,最好在一生中的几天去拜望这条河流。我在不久前的黔川之旅中,在丹巴县看到一片古雕楼。人介绍,这是加绒藏人、羌人修的,那是你们蒙古人修的。我问:这些蒙古人在哪里?答:不知道。他们从元朝就来了,不知现在到了哪里。我想趋近看一看先辈所建的雕楼,大渡河水横陈,过不去。在甘孜,有人介绍这个地方的旧名——炉霍。炉是打煎炉的炉,霍是霍尔,乃藏人对蒙古人的旧称。他们说,原来这是蒙古人居住的地方。此地现名康定,山川秀美,生气盎然。有一位省里的官员告诉我,泸沽湖在四川部分的摩梭人一直自称是蒙古人,一直要求政府把他们的民族成份改为“蒙古”,现今他们已如愿。我想,这些兄弟姐妹们、长辈们,倘若备足川资,去呼仑贝尔草原看一看额尔古纳河吧。如果政府出面请他们去,也不算多事。

    看一条河做什么?有许多事不能用简单的“什么”来作问或作答。吃饭做什么?纯朴做什么?我们的父母亲把我们生下来做什么?难道因为我们好玩吗?我们早已经不好玩了。见一条河流,尔后知晓自己的来源有多么好,找到温暖和归属,了解蒙古民歌的旋律何以曲折悠长。双脚踏在成吉思汗当年整兵隆兴的河岸,你说历史给了你什么?

    也是前不久,在北京至贵阳的飞机上,我看到邻座是一位蒙古长者。我用蒙古语敬询:“您是蒙古人吗?”他吓了一跳,用蒙古语回答:“咴,你怎么知道?”我笑而未语,他的相貌、慈祥的笑容已经告诉了他的身属。

    他问:“我叫××。你呢?”

    我答:“原野。”

    “汉族名字。”

    “是的。”

    他又问:“你姓什么?”

    “宝日吉根(鲍尔吉)。”

    “噢,哈布图·哈撒尔的后代。他是神箭手,他的后人从呼仑贝尔的额尔古纳到了哲里木盟。好,很好。”

    他所说的和我父辈的教诲一样。哈布图·哈撒尔是成吉思汗的大弟弟,是我们的祖先。邻座的这位长者说话多文雅,在问别人的名字时,先说出自己的名字。60多岁的人,温和柔软。

    “你没有蒙古名字吗?”

    “有,茫来巴特。”

    “多好的名字啊!多好。”

    下机之后,他拉着我的手说:我是达茂旗人,原来是旗长,现在做文博工作。我们达茂旗年年祭祀哈布图·哈撒尔,你要去呀。

    分手,他回头看我,又说:“多好的名字啊!茫来巴特。”

    茫来巴特为我曾祖父所赐,意谓英雄的首领,亦可言超级英雄。我戏言,英雄头子。这名字多好啊!但我不是英雄,我有些怯懦,也没有雄心。但额尔古纳的河水和大英雄哈布图·哈撒尔的血液让我变成一个能以善良之心观察世界的人,一个不忘记自己故乡和民族的人。

    额尔古纳的汉义为“以手递物”,亦有“奉献”的含义。这条美丽的河流奉献了什么?蒙古。蒙古和所有蒙古人诞生在这个鲜花与河水的摇篮里。

    草木不会白白长在这里

    其木德道尔吉已死去三十多年,他坟边的柳树年年都在长。柳树从粗黑的树桩里抽出浅绿的柔枝,在草尖上方摇摆,像拎一只看不见的灯笼。牧民说这里原来没有树,是一片草甸子。其木德道尔吉被埋到地里之后,长出柳树。牧民问我,这说明什么?我回答,其木德道尔吉在地下写诗呢。柳树的叶子像一片片小刀,像他的诗——饱含着锋利。

    在古罗马,一个诗人的名声先在民众中流传,尔后被官方知悉。伟大诗人的诗在民间有生命力,妇女、儿童和老人不知不觉地背诵他的诗,并以会背诵他的诗为荣。这种情形古今都不多见。唐代蜀地的老百姓也没几个人会背李白的诗。李白的诗大体上仍为文人所读所知,跟老百姓关系不大。其木德道尔吉的诗,如今还在蒙古老百姓的口中流传,他们觉得这些诗是珍宝,高于语言之上。

    牧民们说起诗人,哈哈大笑,说哈,其木德道尔吉,哈哈哈!笑声透露赞美和敬佩。他的诗用蒙古文书写,一语双关,精巧难料。好诗是一种奇迹,好像是被诗人偶然抓住的妙句。他凑巧抓到的妙句太多了,牧民珍惜这些诗,喝酒的时候,吟诗赏析。其木德道尔吉的诗全然不是蠢货写的仅仅押韵的分行之物。蒙古诗不押尾韵,只押头韵,这就难倒了很多人。而他写诗一点不为难,如儿童玩耍,清风拂面,应了那句形容艺术品最高境界的成语——自然而然。

    我的老师安谧是优秀的诗人,说到其木德道尔吉,他眼里每每闪出亮光,心想往之。安谧瘫痪失语在病床上躺了十几年,头脑和听力都清楚。我最后一次看他,聊起百年间中国诗人,说谁谁、谁谁谁,他没表情。说到艾青的时候,他眼睛亮了一下。说到昌耀和牛汉,他眼睛大亮。我说其木德道尔吉,他转过头对我笑,像感谢我说出这个名字。安谧能说话的时候,说其木德道尔吉的幽默、智慧与才华如喷泉一样时时刻刻喷发,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安谧老师躺着生活了十几年,他想的事情仅仅是:什么是诗?什么是诗人?诗和诗人的单子在他脑子里越删越少,可能从几千页、几百页删到最后一页了。我问:您最喜欢的诗人还是惠特曼吗?他眨眼。我说第二个是昌耀!他满意地眨眼。我说第三个是其木德道尔吉,他在纸上写:“对。没有了。我的诗不好。”

    安谧的诗很好,他的《金针花》和《手》多好,但他不满意。安谧老师喜欢把民主意识和纯美熔冶一炉的诗,喜欢诚实的诗。老天爷没给他更多写诗的机会。

    其木德道尔吉比巴拉根仓更幽默。他的诗有艾特玛托夫式的细腻和母性之美。他是不需要编剧给他写脚本的喜剧之王或蒙古语言之王,他继承了编剧《江格尔》的高贵秉赋,他的诗不过时。

    其木德道尔吉的墓地在他家乡——赤峰市巴林右旗夏波尔台苏木的乌兰敖都生产队。墓简陋,边上长几棵柳树。我有时想,柳树会不会知道其木德道尔吉是一个诗人?我是说,墓边的草木浸入一些特别的东西。草木会被躺在地下的其木德道尔吉逗得哈哈大笑,草在风里摇摆是它们笑的样子,它们不会白白长在这里。

    其木德道尔吉(1924~1980)当代蒙古族诗人、剧作家。

    好人证

    秋天回家,我中学的同学真金找到我。面貌——不消说我们已经认不出彼此。我们的脸对我们的童年而言,早山寨了。但提起小时候的事,知道对方是真的。而且,没有人风尘仆仆地到赤峰冒充我,没利益。也没人以农民的相貌冒充真金。冒充真金能累死,他精力过人。

    真金是蒙古人,他这个名字出自元裕宗,忽必烈汗的嫡子名真金。我的同学真把全天下的流敝全当作自己的过失改善,受人讥笑,被送进精神病院一次。

    下雪,真金上大马路扫雪,这算不了什么。当雪结为冰,融化再冻上时,成为诱人摔倒骨折的小冰片,真金扛镐头上街刨冰片。听说有人在街上摔倒了,真金满脸都是恨自己的表情。有人以为他是环卫工人,其实他不是,他的工作奇怪极了,在发电厂当化验员,化验煤里的成份。

    真金的邻居吵架,他上人家把吵架那个屋的墙和门钉了一层隔音装置,说不要影响孩子做作业。那两口子后来也懒得吵了。

    真金阻止小孩子在夏季捉蜻蜓。他在自行车上挂一个牌子,上写“蜻蜓是人类的祖先,请善待”。

    他嫌街上的跪乞人士穿得不够寒碜,找来更褴褛的衣服让乞丐换上,让他们头上扎一个白布标语:零钱归我,良心归你。

    真金到敬老院当义工,怂恿鳏寡老年人搞对象。他设立一笔“夕阳红烂漫”基金,男女老年人搬一起住,可得到他赠送的一千元钱。有的老人假恋爱骗钱,他又修订章程:得此钱者必须维持夫妻关系三十年。

    真金上桂林旅游,见一母亲把孩子打得满地跑,他举起母亲(南方人个子小)放在一米多高的孤石上。小女人下不来,蹲在石上哭泣。他到湖北某县旅游,见农民工聚众讨薪,县政府盖楼欠农民工薪水两年不还。真金于半夜把县人民政府牌匾的“人民”两字用漆盖上,填上“欠钱”两字。他被政府的人送进精神病院。在医院,真金偷出几只强力镇静药“冬眠灵”,把医生护士捆绑起来注射之,他翻墙逃逸。

    真金告诉我这些事迹时,很得意,也很诚恳。

    他找我不为了汇报思想,是让我帮他办一件事。他说,你是写书的人,书在印刷厂印,你帮我印一个证吧。

    我问印什么证?

    好人证。真金告诉我,塑料皮烫金字,里面有姓名、性别、年龄,还有贴照片的地方,下边一栏印两大字:好人。

    这个证由哪个单位颁发呢?

    总政治部行不行?他问。

    不行。我郑重地告诉他,伪造公文会被抓起来。

    那就不印单位了,说你颁发给我的行吗?

    我?我哪有资格颁发好人证,那不让人笑话吗?

    那就不写谁颁发的。

    我问:你做好人证干啥?

    嗨!真金蹭蹭自己鼻子,说,我本来是一个好人,做了好多好事,但被人怀疑是坏人。我想来想去,原因是缺一个证。有一辆拉苹果的车翻了,苹果撒了一马路。我把散扔的苹果归成堆看守,警察来了说我哄抢苹果。你怎么证明你是好人不是坏人?除非你手里有个好人证。还有一回,一个醉鬼在马路上快被冻僵了,我费尽气力把他送回家,他老婆说醉鬼衣兜里的钱没了,怀疑是我偷的。现在干点事业太难,你帮我印个证吧。在咱们老家,地方太小,谁都认识我,没人给我印。

    我答应真金,到印制牌匾证书的门市部给他订制一个好人证。样式我都想好了,尺寸55mm×75mm,深蓝色封面,“好人证”三个字隶书,配拼音字母。我说给你做两个好人证吧,丢了还有备份。

    两个哪够用?真金嗔怪我,最少做二十个。

    做那么多干啥?我问。

    你别管了。

    我想想也是,做二十个证书的制板费用跟做一个同价,做吧。在成品证书上,我把颁发人印为:金帐汗国大玉兹部落太阳可汗宣旨。这是十二世纪左右,今天新疆巴里坤地方的一个古国的汗。证背面印一句阿拉伯谚语,是照伊斯兰书法辞典描的,苏鲁特体,意思是有知识的人用不着求人。

    我把二十本好人证寄给了真金。他回电话,用神秘低沉的声音说:往后我的事业开始辉煌了!

    很长时间,我没听到真金辉煌的消息。有一天他妹给我打电话责备我。他妹玛海莱说,真金有了好人证之后,进入了猖狂(原话如此)的状态。他强迫医院急诊室接受没钱的患者。他家附近的小学校如果不接受农民工子女,他雇拖拉机拉沙子堆在校门口。他到农村私下考核村委会,给他认为合格的干部发好人证,给不合格的发坏人证。

    我申辩,我没给他做过坏人证。

    玛海莱说,坏人证是他哥用纸壳做的,上面划一个王八。真金到网上寻找好人,跨越千山万水去颁发好人证。他最后一次送证在头两个月,到大西北给一个军人送好人证,军人照顾瘫痪的农民老太太十五年。送完证,他被公安机关拘起来了。

    为什么?我问。

    怀疑他是军事间谍。那个军人住在沙漠深处的基地,真金潜伏进去的。另外,他证上的太阳汗什么的也不像好人说的话。

    我觉得我害了真金先生,硬着头皮问:后来呢?

    放出来了,他算什么间谍?屁都不算。他说他要把剩下的好人证寄给外国的好人,准备找你做英文、德文、捷克文的好人证,你千万别给他做。

    你哥现在干啥呢?我问玛海莱。

    给农村学校挖菜窖呢,他退休了,说到八十岁给全国的农村学校挖一千个菜窖,装萝卜白菜。

    谁拿真金都没办法,我感叹。他当好人的心念像过年的鞭炮一样,噼啪爆炸。

    碗不翻

    故事说,有一个孩子拿着大碗去买酱油。两角钱的酱油装满了碗,提子里还剩了一些。这孩子把碗翻过来,用碗底装回剩下的酱油。到了家,他对妈妈说:“碗里装不下,我把剩下的装碗底了。”

    孩子期望得到赞扬。他聪明,善用碗的全部。而妈妈却说:“孩子,你真傻。”

    当年母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并不明白这孩子傻在哪里,但没问,否则我妈会说:“你真傻。”

    过了三十年,我才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发现故事的主角乃是我。如今,我的生活恰如捧着一个倒扣着的碗。碗底浅浅的漾着一点东西,即我写过的一些文字。碗的那一面是空的,里面的东西已洒光了。同时我不知自己曾经泼洒了什么,但必可珍惜。

    故事的第二部分。妈妈:“孩子,两角钱就买这么点酱油吗?”孩子很得意,说:“妈妈,这面还有呢?”他把碗翻过来,于是碗底的酱油也洒了。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把碗翻过来,去看另一面盛着什么,而使仅有的一点东西散失,无论碗的另一面藏着什么样的诱惑。

    岩画

    大雁山上有岩画。

    吉雅泰对我说,老师,你是专家,咱们看看去吧。

    专家帽子像云彩在天上飞,我哪里是什么专家?看看热闹吧。余生也早,见过克什克腾旗百岔河岩画、乌拉特中旗阴山岩画。这些画,按专家的说法,是“人类童年的记忆”,我看不出啥名堂。

    我们步行前往大雁山。早上八点多,红色的萨日郎花已经开放,花瓣弯曲着,像杂技演员尽量往后弯腰,等待身边发出掌声。包拢花瓣的小黄花在萨日郎花的身子底下开放,准备托起花瓣的腰。我们顺漫坡往上走,花儿排着民间的队伍也往山上走。它们不回头。走一会儿累了,歇脚,往山下看。山坡柔缓地向远方打开,草和花的茂盛隐藏了山势的陡峭。青草像无数匹绿绸子滚到山脚下,造就宽阔的川地。这时,心里想唱宁夏花儿——站在那高山望平川,就这一句。每往山下看一眼,都想唱这句歌。我其实不会唱,这种逶迤顿挫的宁夏花儿从脑顶共鸣发出来的声音,一般人唱不来。歌像美人,想一想而已。这么好的歌词,为什么不做中国登山协会的会歌呢?

    说话间,登上山顶。吉雅泰说岩画在东边。东边的山头乱石嶒嶝,从车轮大到房子大的深赭色石头突兀地摆在那里,更像是愣在山顶。石头不长草,也不挨着土,它们四分五裂地呆在山头,好像刚从什么地方滚到了这里。这是山顶,它们从哪儿滚来的呢?

    看!吉雅泰伸出手掌介绍:楚鲁乃觉日——蒙古语——石头的图画。在这些赭石上——专家认为这种石头含铁量高——画着树叶大的图案,多数是人形。这些人像青蛙,如缴枪的兵丁,他们举着胳膊。蹲马步。除了人,还有鹿和花朵,花形显然是对萨日朗花的摹写,花瓣用力弯曲着,但下面没小花。

    这些岩画是什么年代的?我问吉雅泰。

    吉雅泰偏头向天空看,好像云上有答案。专家说,匈奴时期或者新石器时期。

    我笑了,这个专家看来不怎么专业。匈奴跟新石器在时间上离太远了,它们并不是周一和周六的关系。

    哪儿的专家?我问。

    哎呀,哪儿的都有。吉雅泰手指遥远的天边,全国各地的都有。他们一拨儿一拨儿来,还有八十多岁的专家,人扶着走路。他们照相、摄影。岩画有被偷走的,你看。

    吉雅泰指一块石头,缺了一尺见方。

    电锯割的,吉雅泰说。还有拍电视的,女主持人站在这地方说话,一会儿指石头,一会儿双手放一块儿,自己跟自己握手,可能是中央电视台的吧?拍了三天。他们从牧民家一共买走二十多只羊,全吃了。

    这么拉风的岩画我要好好瞧瞧。猪血般的岩石上,留下了灰白色的图案,线条流畅,笔触稚拙。我差不多变成专家了,流畅稚拙,是评论家爱说的话。这些岩画分布在方圆三十米内的七八块岩石上。我——有人说我眼光敏锐,大约如此——发现一幅岩画半成品。这只鹿,光有两条前腿和一只尾巴,少后腿。可能创作刚才入一半,敌人突袭,比如汉人来袭匈奴人、新石器人遇到旧石器人的进攻(姑且说)。岩画家掷笔从戎,甚至战死也有可能,留下了半幅画。一般说,史前人士没这么不认真的,是残酷的战事让他们中断了心爱的创作。

    老师,你判断这是什么时期的岩画?吉雅泰问。

    唔,我用手摸了摸岩画,说,我看跟红山文化属一个时期。

    太好了,吉雅泰说,我用手机记下老师的观点,告诉旗文化馆。

    别,你告诉了他们,我还得写论文。我摸着石头像,以前我给别人接过骨。

    吉雅泰听不懂这些玩笑话,用短信记录。

    “啪、啪”,大雨点摔在石头上,听得清响声。石壁开放一朵一朵颜色更深的花,图案更清晰。

    头顶晴空,哪来的雨呢?吉雅泰指北侧山下,铁灰色的浓云匍匐而来,和落叶松林接上了。下山吧,他说。

    我跟他急匆匆下山,奔一个孤零零石片垒的房子而去。进了这间房子,衣服全湿透了。

    石房子是一位老羊倌的家,他叫虎其吐,眉梢各有一点眉毛,这是长寿的象征。吉雅泰跟他熟悉,牧区干部几乎认识每一位牧民,不容易。

    虎其吐老人用干松枝拢火,松香味随毕剥声弥漫屋里。他有八十岁,目光灵活,也清澈。我拿香烟递他。

    他双手接过,说好烟哪。

    我说旗里领导送的,我没花钱。

    吉雅泰介绍——鲍尔吉。他站起身,啊,黄金家族啊!

    我起身还礼,说不敢当。

    虎其吐听说我来看岩画,说,你真喜欢这个吗?

    我说不懂,看一看。像城里专卖店门口女孩拍手说的,随便看一看啦。

    老汉看了我一会儿,他眼光里有儿童式的顽皮,或者说带一点点嘲讽。

    他说,我看你是诚实的人,我要告诉你实话。

    我和吉雅泰光着膀子,拎衣服烤,不知他要说什么实话。

    老汉拿树枝拢火,说,那些岩画是我画的。

    他画的?我不知所措,吉雅泰眼珠几乎要滚出来掉到火堆里。我们邂逅了一位史前岩画作者,嗯?

    他见我们不信,搬来一个木箱,哗啦扣地下。里面有凿子,锤子和灰白的石块。

    他说,先用凿子凿出花纹,人的花、鹿的花,再用石头在花纹上蹭,岩画——他摊开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凿子——就出来了。

    他看我们还是不信,从炕头的白毡子底下拿出两块赭石片,石上有青蛙式的小人和鹿形。我画的,虎其吐老人用皴裂的手指点自己鼻子。

    我俩拿过石片看,和山上的一模一样。老汉又拿出一块石片,在地上凿——咔咔咔,圆形的头;咔咔,两个白点是眼睛;咔——,接下的方形是身子、胳膊。

    我倒抽了一口气。世上固然有许许多多人所不知的秘密,但眼前这个秘密太出人意料了。

    您是岩画爱好者吗?我问。我不好意思管他叫骗子。

    不爱好,老汉摇头,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真的岩画,我们这里有,老汉拍地面。有人炸,有人用电锯割。没办法,我弄假的掩护真的。

    外边雨停了,虎其吐老汉领我们上山。老汉拿小铲子在一块石头下挖土,挖了约有一尺深,石壁露出湿润的岩画,图案跟山那边的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比较,我只好说这个看着更真实。

    这是真的岩画,老汉说。真的不多了。我从山下背土,背烂了两个筐,统共有一百多筐土吧,把这些岩画埋上了。堆上土,踩结实,过半个月就长草了。我最怕下大雨,土冲跑了,岩画又露出来,还得背土。

    你保护岩画是为了什么?我问。

    岩画是有灵魂的,他诚恳地说。岩画的灵魂夜里出来溜达,有人见过的。土埋着也不影响他们遛达。这些人古代生活在这个地方,死后,灵魂被吸在石头上。他们想看看河水,看看草地上的花,闻闻牛粪的味。月亮下面,羊群在圈里互相挤着,可好看了。鱼在河里跳,像有人一样。这些灵魂看了这些东西,心里不惦记了,回山上接着睡觉。外边的人拿炸药炸下来的岩画卖钱,电锯割,灵魂受不了,会给这儿带来灾难。

    我们走到山头那边——我称之为虎其吐岩画工作室,他的作品被雨浇过,愈发稚拙。他拿烟袋锅指缺肢的鹿说,还缺两条腿。我腰疼,要不早把腿画上了。

    吉雅泰对老汉说,鲍尔吉老师是好人,不会把这个事说出去,你别再告诉别人了。

    我听懂了吉雅泰的意思,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吉雅泰说,我们正准备申请世界物质文化遗产。

    我说祝你们申遗成功。

    老汉听不懂什么是申遗,看看我,再看看吉雅泰,笑着说,成功了,什么都好了。

    我摸摸老汉的画,心里说,我摸到了人类物质文化非遗产,遗产在土里埋着呢。我问他,你画的岩画没有灵魂吗?会不会半夜到处走?

    嘻嘻,他打开一双手,笑得露出稀稀落落牙齿。我的手,抓牛粪、给羊接生,怎么能画出有灵魂的东西呢?

    羊倌札木苏和烙饼的本命年生日

    白巴日斯出生在1962年。那时候,河南那边的人没吃的,偷着跑到内蒙古来。好多挑筐背篓的女人穿白鞋。仔细看,她们在鞋脸上缝了一块白布。蒙古人没见过这个式样,问做什么?女人们一听问这个,蹲地上哭了,甩鼻涕。没穿白鞋的人不哭,悲痛地看哭的人。

    牧民们不敢再问,汉族人太奇怪,一问鞋人就哭了。穿白鞋的女人哭完,站起来说,家里死人啦,我们戴着孝出来的。咋穿白鞋?人有丧事不应该出门,要在家里守孝啊。

    牧民看,光山县来的二三十个逃荒的人,只有两三个人不穿白鞋,家家都摊丧事啦?他们猜,是什么原因死了这么多人?战争?不能是战争,外国的敌人怎么能不经过其它省份直接侵略河南呢?要不然,村里的地一下子塌陷了,有这可能。瘟疫也有可能。这些人哭,蒙古妇女跟着掉眼泪,太可怜了。牧民们把他们领回各家,吃饭,住下。过了好多天,逃荒人的头领悄悄说,我们不走了,家里人都饿死了。回去我们也要饿死,连穿白鞋的人都没了。

    哎呀,太可怜。这些人住下了,慢慢学说蒙古语,依蒙古风俗。过了十几年,他们的汉语反而不会说了,身上只剩下汉人的姓——冯、马、周。他们跟蒙古人和睦相处,谁也没饿死。白巴日斯的母亲来到查干努德村——这里是花加拉嘎河的冲积平原,有草场,有树,还有野花,是个好地方。白巴日斯的母亲生下他就死了,产后风。四十多岁的老羊倌扎木苏收养了白巴日斯。

    羊倌扎木苏给这个孩子喂牛奶,喂米汤,喂到半年多,孩子又白又胖。该给他起个名字了。扎木苏宴请邻居,杀了一只羊,给孩子命名。邻居们把一只羊吃的只剩桌上一堆骨头,名字还没着落呢。

    羊倌扎木苏说,哎呀,快起名吧,我不能杀第二只羊了。

    哈斯说,这孩子是汉人,要起汉人名。他让大家想汉人都有什么名。这里的牧民们没接触过汉人,听说过的汉人有张作霖、袁世凯、傅作义、斯大林。

    玛希说,斯大林不是汉族人,他是汉人,咱们也不能起别人叫过的名字。他们停止吃肉,想像一个真正的、别人没叫过的汉人名字,实在太难了。不知道汉人用什么办法起名字,算了,起蒙古名吧。

    哈斯说,就叫四十八。扎木苏那年正好四十八岁,是本命年。大伙说很不错,接着吃肉。在牧区,孩子出生以爷爷的岁数命名是一个风俗。名叫七十三、八十二的人在牧区多的是,再说这也是汉语。

    不行,羊倌扎木苏说,我小的时候就叫四十八,我不能跟他叫一个名字。

    大伙开始思考新的好名字。当过喇嘛的丹碧扎森说,就叫白玛顿珠吧,这是佛经里的话。

    意思呢?大伙问。

    丹碧扎森说,愿望像莲花开放一样圆满完成,就是白玛顿珠的意思。大伙说好。玛希说,他的妈妈来时候穿白鞋,生出他死了,怎么能叫圆满完成呢?

    大伙说这个名字好是好,这个孩子叫不上。

    哈斯问扎木苏,你想给他叫什么名字?

    羊倌扎木苏早就想好了一个名字,没敢说。他低下头拽胡子。

    说嘛,快说!

    扎木苏清清嗓子,小声说:我给他起的是汉人名字。

    叫什么?

    扎木苏声更小了:烙饼。

    大伙轰堂大笑,烙饼?还不如叫槽子糕呢。

    羊倌扎木苏被笑声激怒,站起身说,烙饼是人间最好的东西,你们敢说不是吗?我十多年没吃烙饼了,我要让这个孩子长大有烙饼吃,就叫他烙饼。大伙互相看,如果不让孩子叫烙饼,羊倌扎木苏会失望,况且羊也吃完了。大伙说,就叫烙饼。他们开始怀想烙饼——白面烙的饼,有金黄的嘎巴,咬一口,没等嚼就被溢上来的唾沫冲进肚子里,多好。出远门的人,腰里揣几张烙饼,就带上了福气,受人尊重。烙饼卷鸡蛋,哎呀,别说了……

    他就是烙饼!孩子听到这个名字,在羊倌扎木苏怀里连蹬带踹,哭闹。哈斯说,上学的大名可以叫巴日斯,老虎,他是虎年生的人嘛。白是他们猜想的姓,表示他是汉人。他妈说老家住在白羊寨。

    羊全吃完了,白巴日斯烙饼的名字诞生。

    白巴日斯十二岁,羊倌扎木苏给他过生日。他们还是两个人过,日子比1962年还糟糕。这是1974年,杀羊早就是遥远的往事,人只能杀一杀自己身上的虱子了。村里的牛羊被装上卡车运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上级告诉牧民开荒种粮食,自己养活自己。蒙古人自古忌讳开荒。草场一开荒,第二年就变成了沙子地。沙子被风一刮,草场全沙化了。

    羊倌扎木苏种了几亩玉米。这地方百里之内没碾子,他们爷俩用鹅卵石把晒干的玉米粒砸碎,炒熟了吃。粗碴子扎木苏用茶泡软了吃,细碴子是烙饼的口粮。炒碴子用剌猬油呛呛锅,加点野葱,加点盐,凑合吃吧。

    给白巴日斯过生日这天,扎木苏从树林里拣回一小堆蘑菇,还有金针菜,做了两个菜。他说,烙饼啊,今天是你本命年的第一个生日。本命年是有秘密的,我今天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说这话时,羊倌扎木苏用长烟袋锅勾桌上的火柴。没勾着,再勾。“扑通”,扎木苏从炕上摔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吃惊,啊?秘密还没说出来就遭到天谴。他爬上炕说,吃吧。

    什么秘密,爷爷?烙饼问。

    老天爷不让说,不说了。

    说,烙饼蹬腿,不说我就不吃了。这个孩子被扎木苏惯的有点不像话。好吧,羊倌扎木苏领孩子出屋,在柴禾垛后面蹲下。

    在这里说,老天爷听不见么?烙饼问。

    老天爷一般都趴在西屋从东数第三根檩子上。他老了,听不见咱们说话。

    什么秘密?

    羊倌扎木苏说,你小点声。秘密,是人在本命年生日这天可以跟天许愿。

    跟第三根檩子?

    第三根檩子是小官,天上还有大官呢,你许愿吧。

    我许什么?烙饼问。

    你不要说出来,在心里说:老天爷啊,我是烙饼,我想吃烙饼,我爷爷也想吃烙饼,让我们吃烙饼吧。说吧,在心里说,烙饼烙饼烙饼……

    白巴日斯跪在地上,闭眼,嘴动,脸也跟着动。我许完了,我说老天爷啊,给我一张烙饼吧,给我爷爷两张烙饼,我们不想天天吃玉米碴子了。

    我孙子说的很好。羊倌扎木苏手抚烙饼的头发。我也许愿了,请老天爷再让我活一个本命年,看着我孙子结婚。

    可是,白巴日斯疑惑,今天并不是你的生日,老天爷会答应你吗?

    嗨,孩子,我生日也在今天,6月16嘛,咱们俩个是同一天生日。到了下个本命年生日,咱俩有吃不完的烙饼了。是的,扎木苏说,如果我能活到那天的话。

    他往屋里走,右脚无端踩在自己左脚上、摔了一跤。烙饼要扶,他说我自己起来,你进屋看东数第三根檩子有什么变化。

    白巴日斯跑进屋又跑出来,爷爷,檩子上吊着一根蜘蛛。

    蜘蛛?羊倌扎木苏抱着膝盖想,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六十一岁了,老天爷想告诉我什么呢?

    老天爷想告诉羊倌扎木苏并没摔坏,而且活到了1986年本命年的生日。他七十三岁,孙子二十四岁。烙饼在这一天结婚,对象叫齐莲花。他们日子照早先好了,有牲畜,也有草场。白巴日斯在生日也是结婚日这天烙了100多张白面饼,炒鸡蛋装满三个洗脸盆子。婚礼上,大伙大吃大喝,羊倌扎木苏只吃了点炒鸡蛋。

    爷爷,你怎么不吃烙饼?新郎孙子问。

    咬不动了,我想吃桃罐头。

    桃还能做罐头?查干努德的人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你吃过桃罐头吗?烙饼问爷爷。

    没有,听别人说的。

    桃罐头什么样?是肉的还是地里长的?

    羊倌扎木苏说,桃罐头是小姐太太吃的,我听说把桃装进糖水的玻璃瓶里,泡七天七夜,可好吃啦。扎木苏咽吐沫,像吃过一样。

    婚礼结束,白巴日斯去公社和旗里的供销社,打听桃罐头,都没有,但有扁铁盒的沙丁鱼罐头。烙饼买到了苹果和白糖,只缺玻璃瓶。供销社里除了酒瓶,再没有其它玻璃瓶。他灵机一动,买了5瓶鸵鸟墨水,倒掉墨水,把苹果切成指甲那么大加白糖水泡了七天七夜。

    吃了“罐头”,羊倌扎木苏把五个小方瓶摆在窗台,告诉别人这是桃罐头的空瓶子。别人有见过墨水瓶的,笑笑没说啥。

    扎木苏吃了鸵鸟罐头之后,神奇地活到了八十五岁,那是1998年。烙饼这时候比过去强一大块,他有200多只羊和一辆摩托车。过生日这天,他给爷爷买了20多瓶真正的罐头。大玻璃瓶里装着黄桃、荔枝、杨梅。柜子和窗台上摆满了罐头,盖开着,想吃什么吃什么。羊倌扎木苏没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有20只小鸡崽。白巴日斯买了50只小鸡崽,放在扎木苏的炕上。这些黄黄的毛绒绒的小东西迈着动画式的步伐在炕上奔走啁啾,羊倌扎木苏咧开没牙的嘴乐,喂它们小米。小鸡崽长大了,展翅下炕,在草地里飞跑下蛋。扎木苏仰脸对着第三根檩木说,我怎么还不死呀?老天爷你搞什么鬼。他告诉烙饼,我还有一个秘密,等到下一个本命年生日再告诉你。可能扎木苏的话得罪了老天爷,偏不让他死,老羊倌又活了十二年,活到今年。

    六月份我到翁牛特草原,旗委宣传部的人说,查干努德村有一户牧民自费举办蒙古长调比赛。来到,才知这是白巴日斯办的,庆祝爷爷和他的生日。过生日之前孙子问爷爷,生日想要什么?羊倌扎木苏说想听长调。

    到查干努德,天近傍晚,落日把草原照得金黄辽远,依稀传来长调的歌声,来自烙饼的院子。他家盖十几间砖房,瓷砖罩面,院子有铁艺栅栏,比兽医站、育种站这些公家单位都气派。一天的比赛结束,正发奖呢——每天一奖,奖出10个电饭锅。烙饼看上去没一点汉人模样,是个纯朴、壮硕的蒙古牧人。我给扎木苏老人请安,他已96岁,坐在铺棉被的小四轮车厢上。他问我:你想听长调吗?我会唱。

    他唱起来,气息很弱,但还能听出歌词——“骑上轻快的走马,拽上扯手,慢点走,要去的地方很远啊,别灰心……”这是哈扎布的歌。院子里所有的人——穿鲜艳的蒙古袍的歌手和观众们,约有一百多人齐声和起来——“越过山连着山的路途,骑马要掌握好快慢节奏,就要和知心朋友见面了,想起来,心里舒服”。

    大伙一起唱这个歌,音场辽阔,他们仿佛是脸上镀金的天使。这时候,惊奇的一幕出现:坐在车厢里的羊倌扎木苏过世了,他还盘着腿,头歪着,脸上甚至带一点笑容。烙饼和好多人喊他不醒,把他慢慢平放在棉被上。

    白巴日斯和他爷爷的事是旗里的人告诉我的,而我看到了羊倌扎木苏带着笑意上路的一幕。这是喜丧,大伙都没难过。我猜想,扎木苏想告诉烙饼的秘密不是烙饼,也不是桃罐头和小鸡崽,是他本人将在本命年生日那天的歌声中离开这里,如同一场事先的预谋。

    爷爷的名字

    从公社后面的护岸林往西看,是一片原始次生林。那天晚上,爽净的夕阳斜射下来,树林挂上了金子汁。落叶松站在湖泊边上,像为远航者招手送行。它们个个披着金色流苏的斗蓬,站立笔直。湖水在光线奇妙的安排下,变成孔雀蓝,上面有一道道浮萍。松树金色的倒影被绿萍遮挡间或露出,真应了那个词——壮丽。壮丽都在自然界,而非人间。

    走过去,站在树下观湖。湖水变成清清的白水,而漂萍借夕阳的光线镀一层金红。林间行走,鞋底有绵软的腐殖土。我伸手往地下掏,一尺以下还有铁锈色的松针,烫手,散出一股氨水的气味。

    隔不远的松树上挂一个木头小房子,麻绳栓的,里边絮着牙签那么细的树枝,鸟窝。

    牧区没见过这种人工设置的鸟窝,德国斯特加特的大树常挂这种木头房子,也在路边。这儿的鸟窝是谁设置的呢?

    然而草原少有德国那些在树林里散步的人。在斯图加特山上,方圆五十多公里的森林里,哪一个角落均可见到跑步、骑车或散步的人。他们脸上带着笑容,如演员上场一样从树后闪出,倏尔消失,回到格林兄弟童话第87页中。

    夕阳照在这里的每一颗松树上,毫无偏私。树身下端的松针砖红色,干枯了,树顶仍然青翠,此刻染一层漆色线似的红色。

    前面有两个小伙子走过,我用汉语向他们问好。高个子小伙儿遗憾地摊开手,他不懂汉语,用英语和我对话。我觉得幽默,我的意思是在偏远的乌兰扎德嘎的草原上,路人不懂汉语不算奇怪,但用英语应答,显得逗。我之英格,并不力士,只好说Good-bye,他们笑了,好像我搞笑。

    回乡里,我问吉雅泰,此地不懂汉语懂英语的人多吗?吉雅泰摇头,说那是印度,这里没有。我说遇到两个小伙子,胸背挺直,像服过兵役,穿很高级的皮鞋,讲英语。

    吉雅泰翻白眼想半天没结果。他打电话,手比划脚下的鞋,又比划腰板。吉雅泰就这么纯朴,估计他正跟村里人打听“直腰板、穿皮鞋,说英语的人”。

    嗨,图瓦的人,吉雅泰告诉我。

    我问,是俄罗斯南西伯利亚的图瓦,还是新疆的图瓦?

    俄罗斯的图瓦。吉雅泰说,两个图瓦留学生,在呼和浩特的大学留学,假期到咱们这儿搞调查。

    我说好嘛,我要接见一下他们。

    吉雅泰用他的大阳摩托把我驮到葱村,到达图瓦大学生住的牧民家。

    他们俩都在家,一人叫巴特,一人叫瓦申克,都会说纯熟的蒙古语。他俩坐着笑,细长眼睛堆起小肉眼泡儿,这是突厥式相貌特征。巴特说,他俩毕业于俄联邦图瓦自治共和国的克孜勒大学。他学德语,瓦申克学兽医学。毕业了,一起到中国内蒙古留学。

    到中国学什么?我问。

    我学作曲,巴特说,瓦申克学习古代蒙古文。

    瓦申克说,巴特的爸爸是我们图瓦国的总统。

    巴特指瓦申克,他爸爸有驯鹿群。他姐姐结婚那天,他爸爸请两千多人吃饭。雇中国人用铁锹在大锅炒菜,特别气派。我哥哥结婚,我爸爸只请三十个人吃饭。

    我问,你爸爸是总统,来客多对他形象不好,对吗?

    巴特回答,请到的人越多形象越好,我们的婚礼不收礼金。我爸爸挣钱少,总统挣不到太多钱,跟同等工龄的警察挣的钱一样多,没医生挣的多,更没他爸爸有钱。

    我问瓦申克,你爸爸在婚礼上请的人都是亲戚朋友吗?

    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瓦申克说,提前三个月就告诉他们了。有人赶牛车从蒙古国乔巴山过来,有人从布利亚特国的贝加尔湖西岸那边来。

    为参加你姐姐的婚礼?

    对嘛,瓦申克自豪地回答。

    我参加了婚礼,巴特说,两千多人,在山坡下一个圆圈儿一个圆圈儿坐着吃肉喝酒。啊,婚礼上的人根本望不到边,到处都是人。我们借中国工地的手推车垫上塑料布装洋葱炒肉,烤羊腿,运来运去。白酒装在白塑料桶里,用大碗舀出来喝。

    简直是格萨尔王的史诗。我问,什么人围在一起吃喝?

    一家人呗。巴特回答,随便啦,想和什么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坐在草地上,喝多了躺一会儿,一直吃到第二天早上。

    这真叫狂欢。有人送礼物吗?我问。

    有。瓦申克说,有什么送什么,送马的,送珊瑚珠,也有送酒的,都喝了。

    不送礼物会不会窘迫?

    没有,瓦申克说,大家快乐跟送东西没关系。

    巴特说,他爸爸领着女儿女婿,自豪地跟每一圈儿的人碰杯,接受别人的祝福,一共醉了五次。

    五次?

    就是躺地上睡了五次。休息一下,起来再和别人碰杯。巴特问瓦申克,你爸爸一共跟多少人碰了杯?

    瓦申克说,一千多人吧。

    太厉害了。我说,宴会一共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瓦申克说,我爸爸也不知道。婚礼的肉啊、菜、酒啊、盘子、碗和直径一米五的中国铁锅都是克孜勒一家公司提供的。婚礼结束后,他们把我家的鹿都赶走了。

    你爸爸又穷了?我问。

    不穷,瓦申克奇怪地看我,他还有房子和三头奶牛。他养鹿就是为我姐姐举办婚礼。

    这个胸怀,一般人比不了。我问巴特,总统先生参加他姐姐的婚礼了吗?

    巴特拘束地说,参加了,他喝醉了,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总统先生带礼物了吗?我问。

    带了,送给瓦申克爸爸一个德国产的打火机,巴特说。我爸爸是柏林大学的哲学博士,当过教授。他当总统是为国家服务,像服兵役一样,这是议会的意志。在我们国家,谁也不能违背议会的决议,当然,普京例外。

    你们到这里做什么?我问。

    我们来收集蒙古人爷爷的名字,他们俩的表情很得意。

    爷爷的名字?我说没听明白。

    巴特说,有人不知道自己爷爷的名字,这是可耻的事情。蒙古人尊敬老人,都记得自己爷爷的名字。好多人的爷爷还活着,并记得自己爷爷的名字。我们要出版一本书,叫《爷爷们》。按着几条大河流的走向,按户调查记录。我们调查到的爷爷们大约是1890年到1960年出生的人。他们的名字、出生年月和居住地组成一个词条,按字母顺序排列。我们已经在德国出版了第一册——《额尔古纳河流域的爷爷们》。其实,每个男人最后都变成了爷爷。记录了他们的名字,就记下了名字里的文化史。

    我觉得这个调查包含着有趣的信息,虽然我不知道趣味在哪里。我问,你们调查的学术意义是什么?

    保留蒙古人的传统,巴特说。你看,1910年到1940年出生的东部蒙古人的姓名有许多藏语名字,这是喇嘛教的影响,桑布、敖日布、尼玛、玛希,太多了。有满州语,跟清朝有关系,肖昌阿、益昌嘎、德德玛,都是满州语的名字。还有突厥语,巴特——我的名字就是突厥语。也有波斯语,胡格吉胡,这是从元朝传过来的波斯语名字。这些名字的语意和时代性都是非物质文化遗存,再过一百年就有用了。

    瓦申克说,姓名还有词源学的信息,记录现代蒙古语的来源。比如乌兰,来自古日耳曼语。名字里还有匈奴语,跟现在匈牙利的马扎尔语近似。姓名还有博物学信息,姓名记录着过去的山川和湖泊的名字,工具、兵器和法器的名字。核心价值在于注释,我们不具备注释的学识。中国学者知道的也不算多,我们请德国的蒙古学教授做注释。

    你们在这里还做什么?我问。

    瓦申克说,搜集民歌,告诉牧民每天晒十五分钟的太阳,这是世界卫生组织最新发布的卫生提示。劝牧民戒烟,他们如果戒了烟,送他们一头牛犊。

    谁出钱?

    巴特出钱,瓦申克说。巴特的呼麦唱片在英国卖得很好。他的帐户每年都打进来五六千欧元。

    唱一首呼麦吧,我说。

    巴特瞟一眼瓦申克,他俩几乎同时哼唱一首歌曲,用呼麦。巴特唱高音和中音两个声部,瓦申克唱低音声部。他们手拍胸脯确立节奏。歌声很优美,有一点点忧伤。巴特说,这首歌名字叫《呼和浩特的小鸟》。

    树林里的鸟笼是你们放的吧?

    是的,瓦申克回答。有的小鸟从树顶的窝里掉下来,被喜鹊吃掉了。路过的人遇到雏鸟,拣起来放进人工窝里,它们就活了。

    喜鹊吃小鸟吗?我奇怪。

    哎呀!吉雅泰说,喜鹊还吃水里的青蛙呢,它爱吃肉。

    巴特说,树上的小鸟握不紧窝里的树枝,会掉下来。它们没长翅膀,飞不了,也不会觅食。小鸟的爸爸妈妈急得叽叽叫。喜鹊、蛇都会吃掉它。人工的鸟窝是救护站。爸爸妈妈叼虫子喂它们,半个月,它们就飞走了。

    飞到了呼和浩特,我说。对对,他们说着笑了。

    银匠

    我来到乌兰扎德嘎草原,苏木(乡名)里陪我的副苏木达(副乡长)吉雅泰很惶恐。他惶恐不是由于我矫情,我——用他的话说比老百姓还朴实呢。吉雅泰觉得记者(他认为我长的像记者)不朴实才对。

    我问他这种印象从哪儿得来?

    吉雅泰说,苏木书记接待过市报的三个记者。记者戴眼镜,走路背着手,很气派。

    吉雅泰说,他们喝酒能讲出三个多小时的话,介绍国家形势。

    乡长能听懂他讲话吗?

    哎呀,可能也听不懂,乡长原来是兽医。记者说话滔滔不绝,没等你听懂,人家说完了。

    我问记者还有哪些不寻常?

    吉雅泰说,记者嘛,就是领导。乡长酒没喝干,他们掐乡长脖子灌下去。记者说你们这个地方太落后,喝完酒没有练歌房洗浴中心,太落后了。

    吉雅泰叹气,拿牙把衣服上露出的线头咬掉。

    我说我在这里呆得很高兴,比城里好。

    你还想见什么人吗?吉雅泰问。

    我说我想见一些特殊的人。

    吉雅泰陷入深思,他摸自己的脸,巴掌从眉毛往面颊捋下来,嘴里嘟囔什么。他突然问,肾结石算不算特殊的人?

    我一愣,说肾结石患者算特殊的人,但这不是技艺。

    他说有技艺的人多了。给羊治病的人,吹笛子的人。绍冷村有一个人,煮羊不放水,在大锅里干犒。他用肥羊身上的油把羊肉做熟了,特好吃。我们去绍冷村吧?

    你们这的人还有什么技艺?

    吉雅泰又深思,还有的话,就不厉害了,会做靴子的人,给树嫁接的人。我们这里有一个银匠。

    银匠?这几乎是一个古代的行业。他打什么?我问。

    吉雅泰似乎对银匠不那么重视,说,银匠打银碗、银戒指。还有什么?掏耳勺,都是小玩意儿。

    咱们去看看吧,我说。

    第二天早上,吉雅泰弄来一辆驴车。那地方有沙漠,不通汽车。他知道我骑不了马。

    驴车里面铺着红花绿叶的棉被当座垫。吉雅泰赶车,我坐在车上观赏风景。牧区的干部真是纯朴,吉雅泰虽然大学毕业(学医),身穿时尚T恤衫,但还会赶驴车。这里官民差距不大。

    草原上的草刚刚晒干了露水,花儿还没完全打开自己的朵,像刚刚睡醒,藏在草叶的身影下。远看,草原平坦得没有起伏,但深绿的草长在凹地,高高举着红穗子的草在高处。野花好像越远处越多,待走过去回头,觉得野花还是原来的地方多。驴车走了十多里路,空气中青草味浓烈。草深了,车轱辘压碎草茎散发气味。天空宽阔的连一只鸟儿都没有。

    进沙漠,我下车走。吉雅泰说你不要下车,车轻,毛驴使不上劲。我又上了车,心里说对不起了毛驴,你就把我当记者吧。吉雅泰步行。沙漠如泥沼一样,脚踩下去,流沙淹没鞋。拔出脚,另一只脚又陷进去了。风在沙丘脊背刮出柔和的刀锋一样的曲线,上面有野兔蹬出的很深的脚窟窿。

    到山峰,山下有一个绿树遮蔽的村子,七八户民居。

    那就是银匠的村子,贵力思台村民组,有山杏的地方,吉雅泰说。及近,柳树的荫凉地有一群鸡挑蚂蚱吃,斑驳的树身钻出细绿枝,像一脸胡子的维吾尔老人。

    那家,吉雅泰用鞭子指。

    一座土房子前,几个人手遮阳蓬朝这边看。我们到了跟前,他们转身回屋里。驴车进了院子,他们再次出屋,脸上全有谦恭的笑容。老汉在前边,七十多岁,估计是银匠。炎热的夏天,他穿一件厚厚的毛哔叽中山服,一看就是为迎接贵客而穿。他身后的蒙古老太太前额的皱纹顺眉毛一根一根向外舒展,像草叶一样,这是常年笑出来的结果,格外慈祥。

    吉雅泰介绍,银匠,云登扎布。这是记者老师。

    云登老人双手捧过来我的手,上屋吧。

    我一迈脚进屋就闻出他们杀羊了,又一只羊成了记者的牺牲品。屋里地面洒了清水,扫过,门帘子是新换的花布,一只小猫在堆积的农具上惊讶地看我。炕桌摆满奶豆腐、黄油、炒米和切成薄片的羊肉。每见到这场面,我心里总是愧疚。他们为什么为素不相识的人破费?农牧民总是觉得欠城里人的,其实是城里人欠他们。大家坐下,气氛庄严。银匠云登坐在一只三脚圆凳上,双手抚膝,仿佛接受我的考试。吉雅泰介绍:云登扎布老汉是闻名十里八村的银匠,他打的银首饰、银碗和银烟袋锅很受到群众欢迎。

    银匠用蒙古语提示:我去通辽讲过课。

    对,吉雅泰说,云登上通辽讲过课。讲什么来着?你自己说吧,咱们喝茶。

    银匠手指墙,用笨拙的汉语说,那是我跟旗长的合影。

    墙上挂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镶框。

    他说,我们苏木没有人跟旗长合过影,只有我自己。吉雅泰白他一眼,苏木干部跟旗领导都合过影,怎么说是你自己?

    牧民只有我自己,云登说。我这个银匠已经干了四十年了。我师傅扎木彦是和他师傅白龙学的,白龙是和他师傅小桑布学的,小桑布是锡林郭勒王爷的银匠。

    云登头上开始冒汗,他用眼神询问吉雅泰。

    吉雅泰一边吃羊肉一边说,脱了吧,你的礼服是冬天穿的。

    银匠脱下中山服,身上剩个带许多小窟窿眼的白背心,上印红字:海日苏灌渠大会战——1972。他接着说,我到通辽的大学讲过课,说银首饰的花样,四十多人听过我的课。

    我等他往下说,银匠沉默了。

    后来呢?我问。

    他疑惑地看我,没有了,讲完课我回来了。

    我说看看你作品吧。

    他拿出一个蓝布包袱,打开,白花花的银器像对着人笑。一对银碗,银片镶在带花纹的榆木碗上。两枚银扳指,一只银烟袋锅。云登打造的纹饰十分古老,我觉得里面有匈奴人的遗韵。内蒙博物馆的“虎衔羊银饰牌”就是这样的纹样。花纹里有动物变形,也可以说云彩纹里藏着动物的眼睛和牙齿,这是匈奴人的创造。

    这都是别人订做的,云登说。

    我明白。银匠没有多余的资金打作品。他家北墙放三节红漆箱子,漆已剥落,木头炕沿向外倾斜,该换了。

    我说完了,吃饭吧。银匠换上了轻松的笑容。

    他灵巧地上了炕,大盆的羊肉端上来,热气腾腾,闷在烧水铝壶里的白酒也冒着热气。云登和吉雅泰像玩魔方那样用手转着骨头啃,流利地用蒙古语交换对天气和庄稼的看法。

    我觉得对银匠的作品看到得太少,问,你还有银东西吗?

    云登翻眼珠想,他手指有油,用腕子擦额头的汗。噢,有的。他下炕,拿毛巾擦擦手,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盘子和一个证书。

    盘子像不锈钢的,上面刻一棵大椰枣树,下面一行环形的阿拉伯文,盘子有一公斤重。

    云登说,我给锦州的商人做了个全银的马鞍,他卖到外国,给我一个盘子和证书。

    证书上有一幅彩色照片,一付马鞍,极为华美,如古代君王的墓葬。

    证书说什么?我问。

    不知道,云登说。

    意思就是收到了,吉雅泰说。他们俩哈哈大笑。

    我用手机的翻译功能费劲巴力译出证书的大概内容。

    证书说:云登的银马鞍已被阿布扎比的穆法塔酋长收藏,他专门为马鞍盖了一座盐晶的房子。酋长在遗嘱中写下,死后要把银马鞍捐给世界教科文组织。酋长向云登先生致以敬意并欢迎他到阿布扎比定居。赠送一只白金盘子,上面刻制云登姓名,酋长签名。

    看完这个证书,我惊呆了。再看一下日期,2004年。我问,你怎么得到的这个盘子?

    商人寄来的。

    他说到证书的内容吗?

    商人不懂英文,他说盘子是锡的,别靠近火。

    我不知怎样向他说明这件事,他们问怎么了?

    我说,你的银马鞍成了外国的国宝,这个盘子是白金的。

    他俩惊愕地相视,一起哈哈大笑,说,巴拉根仓的故事。巴拉根仓是蒙古人中阿凡提式的机智人物,意谓这是个玩笑。

    我说这是真的。

    吉雅泰用指头弹弹盘子,在耳边听。云登对着阳光看证书。他们怀疑地看我。

    确实是真的,外国人没骗你们。

    云登嗖地下炕,穿上毛哔叽礼服,抱着盘子说,记者,你给我照个相。这玩意儿在箱子里放六七年了,一直没用。

    我给他照了相,告诉银匠好好保管盘子和证书。我不能说太多,怕他们睡不好觉。

    那天晚上我先睡了。云登和吉雅泰还在热烈地讨论,后来唱起歌来。

    油灯

    油灯的光芒把屋里雕刻成圆形的洞窟,又像给人的脑袋包了一层又一层桔黄色与微红的头巾。

    牧民沙格德尔家里拉不起电,点油灯。他爷爷50年代被选为劳动模范,奖品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至今还在用,点柴油。光亮和50年代差不多,也可能更亮,柴油比煤油有劲。

    沙格德尔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线条在油灯下显出柔和。油灯把他的头和肩膀射出墙上巨大的背影,像一个史诗中的英雄。他驼背,用手指按另一只手的骨节。而他的背影在灯焰下蠕动,像一只蹲着的黑鹰准备扑过来。油灯打扮人,照得沙格德尔眼睛明亮,像歌德的眼睛。我说的是他靠近油灯的右眼,另一只生白内障的左眼仍藏在阴翳里。油灯的光让人脸看上去有思想,在这样的光芒下,仿佛一晚上可以写出一篇哲学论文,说星空与道德什么的。沙格德尔鼻梁挺直,嘴角紧闭,眉宇间藏着若有若无的忧虑。他五十出头,头发全白了,全站立。

    然而,沙格德尔什么思想也没有,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如果没有油灯光芒的抬举,他是个没人肯看一眼的乞丐。他的草场被人开煤矿占了。煤挖完后,地面剩一片大坑,而卖草场的两万块钱至今还没到手。去年,他老伴得肾炎去城里住医院,沙格德尔卖掉了所有的牧畜支付医药费,换来的是两米长的账单和老伴的死亡通知书。他没钱火化老伴,用一对银镯子贿赂停尸房的看守人,套驴车把老伴拉回来埋在煤矿的废坑里。他把箱子拆了,把老伴捆得像一个木桶,放入坑里。他买不起棺木。他用煤矸石和黄泥砌了个墓穴。“煤矸石横着摆一层,竖着摆一层,每层洒一些野花。”他说。

    这里方圆二十多里没野花,草原废了。沙格德尔到几十里外的山上采了一麻袋野花,洒进老伴的墓穴。墓里有他们两人的合影照片,老伴年轻时喜欢的小镜子,绿纱短袖衫,一双没穿过的鞋,余额为0的信用社存折。这是跟沙格德尔老伴一生有关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埋进废坑。沙格德尔的儿子在天津的蒙古餐馆当保安,有人说他打架已被抓了起来。

    油灯照着沙格德尔家里余下的没被埋藏的东西:一条漆黑的四腿的板凳,墙角的土豆,纸箱里的雨衣和雨靴,一个早就没马可放的马鞍子。沙格德尔不懂汉语,到城里打不了工。他在房前屋后种一些玉米做口粮。他年轻时是公社有名的摔跤手,是出色的马倌,懂一点兽医。现在像在冬天到来之前准备死去的昆虫。他说:“我死了,没人埋我,村里人都搬走了。”油灯的光照着地上搪瓷洗脸盆里的鸳鸯图案,照着墙上骑大鲤鱼的胖娃娃画像。沙格德尔闭目沉思,可能在猜想他死后是谁把他抬进废坑,是谁拣石头填满了这个坑。

    一辈子生活在白云底下

    我离开老家好多年,有时遇到别人的探询:你老家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草原吗?

    我答不上来,迟疑,不知从哪儿说起。

    我迟疑,是由于草原没法描述,它宽广而且单一。草原静得好像时间都在打瞌睡,低头看,一朵小花微微摇摆,像与别的花对话,蚂蚱随人的脚步弹到半空。回头看,人的影子被拉出两米多长,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鸹草的蓝花在见到阳光之前还不肯开放。

    说草原,谁都说不流畅,只有旅游者才会说出一些观感,就像说大海,怎样才能把海说清楚呢?给每朵浪花做上记号,便于你的讲述吗?海边的人说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长什么样。像吉尔博特说的:希腊的渔人不到海滩嬉戏。

    草原在每个人心中不一样。对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乡,而非旅游区。草原于我,是一团重重叠叠的影像。想到马,马在奔跑的马群里转身,鬃毛挡住偏向一旁的头颈。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从四胡的弓弦声中款款而出。说书的屋子有漆黑、飘着茶梗的红茶缸,旱烟的雾气缭绕着牧人一张张倾听的脸。说书人惯用嘶哑的嗓音,像上不来气,医学称为呼吸窘迫或肺不张,而他有意如此,嘈杂的琴声接上他后半截的气。我想起冰凉的洋铁皮桶里的鲜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叶散发的露水的气味;想起饮水的羊抬头叫一声,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线;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关在带盖的箱子里;想起马,桩子前雪青马的蹄子踏出新鲜的黄土。

    这些记忆像解体的卫星碎片在大气层里茫然飞翔,没办法把它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问我的人说这些事吗?别人听不懂。还有磨出好看花纹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里终年湿沥却不腐烂的葫芦瓢,小红蜘蛛正在房梁上拼命奔跑。

    我读过一篇国外语音学家的文章,说结巴是因为元音和辅音急于一起冲出来,结果堵车,谁都出不来。我对草原的印象也像一个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门。

    今天我对草原的记忆只剩下一样东西——云。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无穷无际的云。骑马归家的牧人,挤奶的女人,背景都有云彩。清早出门,头顶已有大朵的白云,人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老家的人一辈子都在云的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云,晚上橙金色的云,雨前蓝靛色带腥味的云。他们的一生在云的目光下渡过,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后像云彩一样消失。云缠绵,云奔放,云平淡,云威严,云浓重,云飘逸,云的故乡在草原。在异乡,我见到的最少的就是云,城市灰蒙蒙的雾气屏蔽了云。偶见零散的白云,一看就是进城串门的乡下云。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爷到林西县拉盐,我躺在牛拉的木轮勒勒车里睡觉。大姑姥爷突然停车,拉我起来看。我问看什么?他指着天:那两朵云彩打起来了,像摔跤一样。我看去,两朵云立在天边,如决斗。他坐下抽烟,乐。看云打架比看人打架文明。他跟我说话间,云没了,大姑姥爷很惋惜,把烟袋锅掖进裤腰带,连吐几口唾沫。那年我七八岁,他七八十岁。大姑姥爷跟猫狗说话,跟豆角说话。他曾说,每个死去的人都会被云接走。他告诉我望云要带敬意。云打架让他乐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像掰开的西红柿一样。

    月光插图——席慕蓉诗歌札记

    和自己狭路相逢

    席慕蓉的诗是和她相对着的巨大的秘密。

    秘密是一个不确切的词。我是说,这个秘密里有前生、一切的起因、河流、相思木黄花下的台湾小黑狗。

    还有旋律。

    包括她在《七里香》中反复出现的青春、美丽、时光。

    时光是最大的秘密,它使席慕蓉如临大敌。“敌”是人们看到的东西中那些看不到的东西。

    它们生出歧路。岐路中又生出岐路,通向席慕蓉感到惊栗的地方。

    地方有些时候还是时间。

    这些对立着的东西被一双犹豫的手握着撕开,像撕开一个蜂巢,阳光下无数金黄的丝线在细细地呐喊。

    “溪水急着要流向河流,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诗人似乎终生相对着诗,凝望。

    望什么?

    “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而且,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诗不顺时针而唱,它逆向时光。

    逆风的鸟儿、溯流而上的鱼、在被时光洪水淹没的岁月中察看自己足迹的人,是诗国的生活图像。

    找是什么也找不到了。只有诗。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所以,席慕蓉的语调舒缓谦恭。

    这里有怨,《无怨的青春》里也有怨。但在时光中寻找时光的人,不应大声喊叫。

    我喜欢那些小声说话的人。

    这些声音如羽毛落水的声音。

    大声说话的人不外两种:煽动或心虚。

    席慕蓉的声音真切而清晰,是气息,而不是嗓子。

    自给自足

    席慕蓉在诗中自给自足。

    不光“一片马可波罗的核桃面包”,她的诗里什么都有,养活她自己的心灵和许多人的眼睛。

    诗人有两种:一种是献血人,自己越来越瘦;一种是在创造中获取营养的人。

    越写越枯干的诗人可疑,好像奉献,实为自戕。我以为诗最终为自己而作,而且好的诗人因为作诗而强大,包括宁静、富饶,有一处无论怎么看都成风景的庄园。

    薰衣草紫和紫丁香蓝之间

    为了说明席慕蓉的富有,我引用她这首诗:

    薰衣草紫和紫丁香蓝之间

    其实只多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还有阿拉伯蓝

    那是比天蓝法国蓝还多了几分

    向晚的华丽和忧伤(色颜)

    我很想全文引录这首诗,展览它的色彩和声音,这是画家席慕蓉的家宴,比花刺子模的苏丹的客厅还要华丽。

    但诗人比苏丹多了一双眼睛,她看到,在宴会最酣处,一双无形的手于暗处把这些豪奢的色彩全收走了,人们手里举着空空的酒杯。

    诗人感到比别人穷困,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幕,以至“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生别难:转身

    席慕蓉的诗让人感到,繁华与转身之际的清秋。

    她的诗让人感到有好多次“转身”。

    不同于庄老的空寂,而如弗拉明戈的顿挫。

    你如果不曾转身,就不知——

    “月亮出来的时候

    如何照我塞外故乡。”

    也不知在黄金般贵重的历史里面,“尼勒布苏是泪”。

    像花朵般绽放过又隐没了

    席慕蓉营造的美丽,繁繁复复、层层叠叠。

    她说的隐没是一种变幻。

    一切都没有消失,而被时光之手藏在背后。

    “那个像小树一样,像流泉一样,

    在我眼里奔跑着长大的孩子,

    到了什么地方?”

    美与痛一定相连,虽然不一定让你知晓。那些没有痛的美是阿斯巴甜,是跨国公司的规格产品,是防晒霜。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

    没有,它们总是出来。这些思绪“像无法停止的春天的雨。”

    在这个世界上,你无法让它停止的不是火车和飞机,而是诗的思绪。

    那些有意展露的,都不是诗。是什么?我不知道。在好的诗人手里,诗是破壳而出的小鸡雏,藏也藏不住了。

    “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

    所有的泪水都已经启程”

    用什么办法不让鸡雏出来,揣着这个鸡蛋周游列国呢?那些伪诗人,揣着鸡蛋旅行的人,他们把鸡蛋都阉割了。

    诗原来是天生天长

    席慕蓉的诗,如茉莉,好像没什么季节,想开就开,说香就香。

    这样的诗或植物有一种危险,会突然湮灭,因为借不上“他生他长”的势。

    《七里香》不止七里,大江南北,流被之处须波音飞机开五个小时,“繁华里生出繁华”。引出《无怨的青春》、《时光九篇》和《边缘光影》,层层叠叠。

    这常常是一种败象。因为一个人的文字被太多的眼睛接着,就走样、变形,被迫演唱规定曲目。

    而新诗集《迷途诗册》表明席慕蓉没败,宁静而阔大,风神清明。

    金色的马鞍,引领她直至落雪的地方。

    她说:“当你在远方呼唤别人的时候,我知道,其实有一部分也是在呼唤着我。”是的,铁马、黄河和蒙文课用低沉的喉音呼唤穆伦·席连勃。

    温泉上的月亮

    1

    查干努德村在乌兰扎德噶的西北方向,靠近汗山,植被好,这里还有温泉。

    我天黑后住进来,看不到景色。第二天早上,没等醒过来,已被鸟和虫子吵醒。我住的房子包围在树林里。虫子喊叫:篾~篾~篾,中间穿插圆润的鸟鸣,比虫子鸣叫高雅得多。我躺在炕上想,林中到底有多少种虫子和鸟呢?它们被青草和密密麻麻的树叶遮蔽着。它们不须走南闯北就拥有一个繁茂美好的世界度过一生,多好。露水、阳光、食物、床,在树林里应有尽有,何必到外边去呢?我昨夜入住的时候,一弯新月从树林缝隙露出半张脸,其神秘庄严会让鸟儿感到身在天堂,怪不得它们不停地鸣唱。

    我觉得我不要再矜持了,应该去拜访这些虫鸟先生女士。但出门之后,我把虫鸟忘记了,吸引我的是大片的野花。

    刚刚清晨,小花早已经仰起明媚的脸迎接天光。按照人的功利的思维,人所有的美好都是给人看的。野花不这样想,它们在荒山野岭照样显露最美,不为谁看,只在不辜负自己的一生。我眼前有一朵小黄花,它的脸多么干净,好像用画笔刚刚画出来的,颜料还没干。但花的面庞的色泽和露珠的质感画笔根本画不出来的。我看眼前这朵花,感觉人对花的形容多么无奈——鲜艳、娇美,都不准确。树林里的小野花独自开放,并不娇,也不柔,应该叫勇敢。鲜艳的鲜还靠谱,它多么新鲜,像婴儿刚刚来到世上。然而它每一天都这么新鲜。小孩子的脸三天不洗就成脏猴了,好多吸烟喝酒的大人,脸怎么洗都是脏的。它不艳,是质朴。小黄花在风雨里保持着最清洁的脸。它仰着脸,像对人说话,又像听人说话。可是,小黄花,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你比我们都纯洁,都漂亮,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我给你起个名字吧,管你叫二丫。

    我不知二丫在对我说什么。从物理学讲,人所能听到的声音是极为有限的,人的耳朵听不到更多声音的波长,也听不懂昆虫之间相互传达的由一组化学模块编组的信息,它并非是物理学的声音。虎啸狼嗥、猫咪叫春和人作报告都是声音,“叫”是哺乳类动物获取信息的方式。而那些在人类看来属于“哑”的生物,比如草木、鱼类以及不发出声音的小虫,自然有自己的语言,只是人类听不到而已。小黄花二丫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呢?我估摸是这样:

    你好!小黄花说,你走了多远的路?

    花儿们像孩子一样,喜欢奔跑,可惜不会,这是它们最遗憾的事。小花只好等风,让风把花信吹到天涯海角。这么着,花又转世去另一个地方度过一生,也许是马路边上,看人流车流;也许在悬崖边上,看小鸟从身边飞。花的一生又一生在这片土地上开放、枯萎、再开放,比人之东奔西走的一生好得多。

    2

    出了树林,见一片长青草的土堆冒出白气,像蒸馒头的大锅刚揭开盖子,白气弥漫几十米。早上有人在草原蒸馒头吗?那得是二十几口大锅。我走过去,白气弥漫方圆一百多米。土堆高,我还是看不清什么在冒气。也可能牧民企业家建的汽水厂爆炸了,浪费了这些气。

    登上土堆看,原来是温泉。每个池子长宽约四五米,鹅卵石砌里,看上去斑驳古旧。如果你愿意,说它始建于清代、康熙皇帝在里面治疗过静脉曲张也未尝不可。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九个温泉,浮漾着白雾。这时候,有趣的一幕出现了,走过来几个人,年龄不小,有男有女,女的穿大裙子。他们脱了鞋,直接走进池子,坐下,水漫脖子,相互谈笑风生。用“赴汤蹈火”这个成语的前二字形容他们很靠谱,他们接触水像接触空气一样毫无隔膜感。

    有一个人看到我,手势比划,让我入汤。我不行,只带一身衣服,下不去。到边上,看到跟我说话的人留红胡子,说俄语。他们的相貌都像蒙古人。果不其然,他们是从俄联邦来的布里亚特蒙古人。

    这些布里亚特蒙古人出浴,把外衣和裙子脱了拧干,放在草地上晾,然后躺成一个个大字,晒太阳。

    红胡子布里亚特人邀请我像他那样躺下,我觉得我没什么理由躺成一个大字,说,我不会。

    他一骨碌爬起来,用蒙古语说,在自己的土地上,你连躺都不会吗?

    我被他噎得没说出啥。

    他说,躺,是最安全的姿态。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和母亲的怀抱里才能放松地躺着,你难道不会躺着吗?

    我被他逼得只好躺下,闭眼睛。阳光照在眼皮上,浑沌通红。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红胡子。

    洪车臣。他说。

    我问:你们是从俄国专门来这里洗温泉的吗?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温泉?

    洪车臣根本不理会我的问话,独自发表议论。他说:土地和水是一对兄弟,而温泉是水的母亲。温泉里包含着地球的秘密。你知道它为什么跑到地面上来吗?它要抚慰和救治那些疾病中的人,失去了故乡的人。你用手摸一下水就知道了,水是分不开的。有一个愚蠢的词叫水分子,就算是水分子吧,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天下的蒙古人就像水一样,汇到一个碗里、一个桶里、一条河里就分不开了。所以你不要叫我布里亚特蒙古人,我是蒙古人,只不过住在布里亚特,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听过中国的水和俄国的水吗?水就是水。你这个人很无知,所以我要教你一些东西。他唱起歌来:

    龙棠啊,龙梅

    是汗王爷的双胞胎女儿

    海棠啊,海梅

    是花园里的花魁

    宝柱啊,宝莲

    是汗王爷的双胞胎儿子

    白银啊,白锡

    是酒壶的身子

    这是哪里的民歌,你知道吗?他问我。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他说这是科尔沁民歌。

    他身边一个人坐起来,指洪车臣说,他是波。

    “波”是萨满教的通灵者。我说,尊敬的波,洪车臣先生,感谢您告诉我关于水的知识,还唱了这首歌,祝您健康。

    洪车臣说,今天晚上,我会让你看到一个波可以流露的一些秘密。晚上七点你再到这里来吧。

    3

    到了晚上,我觉得天上的月亮不太对劲。月亮在昨晚是一弯新月,月牙儿豁朝右,也就是一个C字。今晚上月牙儿豁转过来,变成了残月,像P的右半边。月亮会像手心手背这样掉过来吗?不会,也许我昨天看错了。

    我在温泉边上看到的洪车臣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穿一身如同战袍的蒙古袍,红底金花图案,箭袖,头上戴一顶满清的官帽。

    我跟他打招呼,他没理我。对一位波来说,他已置身灵界,我们这些凡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些影影绰绰的驴皮影。

    洪车臣看了一眼手表,这个动作挺逗,我认为波不应该戴手表。他口里念诵咒语,闭眼,双掌向下。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温泉的水开始“咕咕”冒泡。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眼睛看错了,蹲下,仔细观察这些涌泉。我看到三个冒泡的泉眼,顺时针方向此起彼伏。这是波作法造成的吗?我没办法问。他身边站五六个人,都很肃默。洪车臣缓缓抬起双臂,小声唱起一首歌,歌词听不懂,循环往复,如谣曲。他喊了一声——者,温泉里的涌泉平静了,水面有一层梦幻般的蓝色,好像照相机加了一片滤色镜一样。

    这蓝色是你……,我问他,被他用手势制止。

    水面上的蓝雾缓缓移动,变成一个圆圈,慢慢旋转,然后像一只蓝荧荧的龙抬头飞出去,钻进树林。

    可能我的表情显出痴呆,洪车臣说,你看看你脚底下的草。我低头看,草变成了白色,像结霜那样的白,草尖立着,像一片锋戟。

    我明白这是波作法所致。我不想讨论唯心唯物这类的陈词滥调,我甚至不劝别人相信我此刻所见到的这一幕。人们一生中难免会见到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难以置信”是因为我们所持有的知识界面和其它的界面不一致,信不信都无所谓,如此而已。

    这时候,树梢飞起一群鸟,它们都是白色的鸟,盘旋。脚下的草恢复了深色的绿,但枝叶上挂着露珠。刚才可能是结了霜,也可能是温泉冒泡给草熏了一层霜。

    你摸摸水,洪车臣对我说。

    我摸温泉,水凉了。

    这一刻,温泉、草和鸟都归洪车臣统治着,发生什么我都不奇怪。也许他在变魔术。洪车臣用得意的、激将的眼神看我,意思为:你怎么不惊讶?你怎么不提问呢?

    我故意表现得漠然,使他的所谓奇迹显得平凡。

    他们打开一瓶啤酒,用一只玻璃杯传来传去喝啤酒。后来,洪车臣对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做,是月亮的能量让温泉和草发生一点点变化。世上的一切变化都是能量转化而已。

    我抬头看月亮,它又变回了C,新月。难道我刚才又看错了?月牙儿变方向,是我最大的疑惑,但愿我两次都看错了。

    铁匠

    早上醒来,一个想法钻进脑袋——我想当铁匠。当铁匠多好,过去怎么没想到这个事呢?

    在铁匠铺,用长柄钳子从炉中夹一块红铁,叮当叮当地砸,铁像泥一样柔韧变形。把铁弄成泥来锻造,是铁匠的高级所在。暗红的铁块烧透了,也懵了。这时,当然不能用手摸它,也不可用舌头舔。砸吧,叮当叮当。

    铁冷却了,坚硬了,也不红了,以暴雨的节奏打击,那么美也那么短暂。那时候,铁是软的。

    用钳子夹着火泥向水里一探,“滋拉”一声,白雾腾焉。这件事结束了,或完成了,这像什么呢?真不好形容。这是一种生命扩张与凝结的感觉。

    而铁匠,穿着白帆布的、被火星儿烫出星星般窟窿的围裙,满脸皱纹地向门口看——门外的黄土很新鲜,沿墙角长一溜青草,远处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历史上,铁是强力的象征。《旧约》上说:“以色列整个地区未发现铁匠,因为腓力斯坦人说,免得希伯来人制造剑和矛。”在非洲,冶铁是宗教仪式的中心。安哥拉人在冶炼时,巫师把神树之皮、毒药和人的脑浆放入灶穴,当拉风箱的人开始工作时,伴有歌唱、舞蹈和羚羊的粗野音调。在苏丹西部,铁匠像祭司一样得到国王的保护。而在北非,铁匠可怜地处于受侮辱的最底层,正如西藏的铁匠被视为最低等级的成员,因为他们制造了屠刀。而布里亚特——蒙古人认为铁匠是神的儿子,像骑士一样无比光荣。

    铁匠是刀的父亲、犁的母亲。在人类的文明史或杀戳史上,铁匠比国王的作用更大。不说刀剑,一个小小的马蹬便能带来版图的延伸。

    铁匠所以神奇或另类,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古代人类最为敬畏的两样东西:火与铁。铁匠铺如同产房,在火焰中催生奇特之物,从车轴到火镰。布里亚特人的萨满仪式唱到:

    你们这九个“波信陶”的白色铁匠啊,

    你们下降凡间,你们有飞溅的火花,

    你胸前有银做的模子,你左手有钳子,

    铁匠的法术多么强大啊,

    你们骑着九匹白马,

    你们的火花多么有力量!

    漆黑的铁匠铺里的“铁”味,是锻击和淬火的气息。炉火烤着铁匠,他的脸膛像通红的铁块一样光彩焕发。在太阳下,铁匠的脸黝黑,像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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