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邀我去桂北偏僻山区采风。在城里待得太久了,我也想出去活动一下筋骨,就爽快地应约了。临行前,朋友嘱咐我,那些山区的人不比城里人,不仅生活方式原始落后,脑子也是原始的。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入乡随俗嘛,表示自己做好了让自己一切回到原始状态的思想准备。
真正深入山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一时入了乡却随不了俗。
这天夜里,我们一身夜行装束,各提着一支鸟铳跟随山民们去山上打鸟。
朋友像中了头彩,来得正是时候才赶上了这样打鸟的好机会。我却一点提不起精神,蔫里巴叽的。
山民们有百十号人,有男有女,每个人都拿着鸟铳,听一个叫山根的老人发号施令。这支打鸟的队伍像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谁排在谁的后面好像约定好似的,他们整齐划一,穿着自制的布鞋,上起山来悄无声息。
山村的夜纯净而空明,在朦胧的光影中,四周是影影绰绰的夜色。
朋友事前悄悄地对我说,山民们打鸟有很多忌讳的,还是那句话,入乡随俗嘛。
入乡随俗,我像山民们一样一言不发。我一边对付着脚下的山路,一边偷望前前后后的人,山民默然无声,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虽混杂在打鸟的队伍里,但我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外人,怎么也融不进这支队伍里,心上一时竟生些许陌生与隔阂。
每年的冬至前后,北归的侯鸟都会成群结队打这片山区经过,万圣峰海拔1800多米,是许多候鸟的必经之途。打鸟的队伍就潜伏在万圣峰下的一处高坡上,那些从北方迁徙来的侯鸟,在经过万水山艰辛的长途跋涉后,闯过万圣峰就开始进入温暖的南方。
夜黑风高,当一大群黑压压的鸟闯过了万圣山,飞过我们头顶时,山根老人便对着深不可测的夜空猛地举起了鸟铳,刹那闾百十号黑压压的枪口一起举向天空,一起放响了手中的鸟铳。
轰——轰——
百十号鸟铳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
那些鸟在高空中陡地发出凄厉的叫声,紧接着不少鸟如黑点般从天空笔直地坠落下来,一直坠落在我们面前。有的鸟在空中挣扎着飞了几下才在不远处坠落下来。还有一些鸟惊慌失措地逃走了,一路哀鸣着没入了遥远的夜空。此时的黑夜仿佛成了这些鸟的坟墓,也是它们逃难的最好掩体。
鸟群过后,山民一个个埋头拾鸟。
我拾起一只又一只,发现落在地上的鸟早已没了气息,但身子还是温热的。
我琢磨着,那百十只鸟铳一齐举向黑暗的夜空,放出震天撼地的声音,显然那些高空中飞行的鸟并未被这些简陋的鸟铳击中。可这些并未被鸟铳击中的鸟,怎么会在高空中突然死去呢?
我捧着一只鸟的身体,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我简直惊呆了。这只鸟与其说是被鸟铳声杀死的,不如说是被自己吓死的。泪水在我的脸上凝成了霜,冬夜里刺骨的寒意正一点点地侵袭着我的身子。鸟最终死于自己之手,而人呢?鸟的死亡,又何尝不是一场人的葬礼。
这真是一种残酷无比的死亡方式,也是一种最窝囊的死亡方式。一只只鸟在长途跋涉中躲过了无数猎人枪口的算计,在历尽艰辛成功地到达南方后,却被山民们用一支简陋的鸟铳给杀死了。
经历了那次打鸟事件后,朋友逢人便津津有昧地展示那次打鸟的经历。后来,我同他日渐疏远,也许陌生和隔阂正是那一夜在两人心中潜生的。
多年后我还一直在想,那一只只经验丰富聪明的鸟儿,在迁徙的路途上,不知躲闪过多少猎人的枪口,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掉人的算计。
那个打鸟的冬夜常让我不寒而栗。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些山民们真的很善良很纯朴,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纯朴的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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