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书虫-盲者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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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兴菜

    盲者无疆。

    怎么能有疆呢?盲人的世界本来就是漆黑一片,如同浩瀚海底,茫茫没有边际。有没有疆跟自己有多大关系?

    话虽这么说,可盲人的世界总是狭小得让人心疼。没有路的世界,再茫茫也没有多大用处?路分为两种,脚下的路和人生的路。脚下的路常人有盲人没有;人生的路,常人不一定看得见,盲人也不一定看不见。你见哪个盲人没有自己的手艺,相面看地,说书唱戏,自己养活自己。

    比如,刚来岗山村的这个叫常山的盲人就有门手艺,说书,而且说得很好,大伙都爱听。常山眼瞎,看不清脚下的路,却有人生的路,跟社会上那些偷抢骗诈的混混比,他的路还明亮着哩!

    常山三十凡岁,人很健壮,皮肤黝黑,面带笑容。远远看去,会觉得他是在闭目养神,其实他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不晓得什么是光什么是亮。常山两只眼瞎了,却认得脚下的路。谁也不清楚,他怎么就摸到了岗山村。进村就一条路,坎坷弯曲,有山路,有水路,很难走,可他偏偏就摸进来了,平安无事,头发都没少一根。常山来的时侯,正是秋收时节,大豆鼓,高梁沉,南瓜赛金盆。大家忙着收割,谁也没工夫听他说书。没人听没关系,他每天晚上在岗山小学门口架起小鼓,几片竹板一打,就讲开了。都是些老段子,年轻人不熟,中年人都能知道个一二,《呼延庆上坟》、《薛仁贵征西》、《薛刚反唐》。常山什么都看不见,却懂得许多古书,讲得也是一波三折。虽是秋收时节,也引得一帮孩子坐在他跟前听。

    常山住在岗山村的田友谅家里。田友谅在岗山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三年前,收了个不知哪里来的女人,做了妻子,撇掉了单身的心头病。两年前收了个疯疯癫癫的傻小子。年头,傻小子掉山沟里摔死了,这又来了个说书的瞎子。岗山村人不由感叹,真是虾找虾,蟹找蟹,蜗牛全找田螺精。常山啥也看不见,但心是明的,他来岗山村,东西转了一圈,就径直来到了田友谅院门口,好像常山就知道田友谅肯定会收留他。

    常山白天的时候坐在田友谅门口的场上,帮田友谅剥玉米棒子。常山手很快,一穗接着一穗,不知什么叫累。住在人家家里,当然得主动干点儿活,况且常山正值壮年。常山干活的时候微微带笑,一边剥玉米棒子,一边说些段子。常山说得很动人,常常把田友谅收留的女人说得两眼是泪。

    日子一天一天过,寒露之后是霜降。

    岗山村人和常山很熟了,经常搬着板凳去小操场听常山说书。《姜子牙八十岁卖面》、《呼延庆九岁上坟》,还有《孟氏哭夫》、《寡妇上坟》。村里人常常听着听着就稀里哗啦哭起来。山里人淳朴,喜欢听这些悲的故事,听完了就感叹,人啊人,活着就好,怎么也得有情有义。天亮了,昨晚的故事全忘了,什么都好了。不过村人还会感叹——常山,多聪明的一个人,多好的一个人,可惜就是瞎了一双眼,否则怎么也得成点气候。

    常山还是成气候了,还让岗山人大吃了一惊。

    十五的秋夜,凉风如水,明月如霜。田友谅突然嚎起来。一个村的人都被他嚎起来了。

    田友谅蹲在院子里痛哭流涕,不好了,我婆娘叫常山给勾走了。

    村人拉起软在地上的田友谅,田友谅,你别光顾着哭,啥时候的事啊?

    田友谅说,晚上还一起吃的饭,豆面条,炒南瓜。

    村人松了一口气,还好,来得及,一个瞎子,一个女人,走得再快,能快到哪里去?

    一行人明火执仗——其实用不着,月夜,看得很清楚,不过追奸怎么也得有个气势。两个小时之后,追奸的人就看见了常山和那个女人慌里慌张的身影。一帮人来了劲,狠命追了一阵,算是追到了。

    拳打脚踢,常山被打趴在地上,任由村人摆布。妈的,一个瞎子,淫心还不小。不杀气,接着打,打得常山只剩半口气。田友谅的婆娘在旁边哭得没有人腔,她从人缝里爬过来,趴在常山身上,各位叔叔伯伯,求求你们,别打了,常山他本来就是我男人,他来就是找我回去的。

    村人面面相觑。

    女人说,两年前,我和他怄气,跑进了山,饿昏了,只好嫁给了田友谅。

    众人不知所措。

    有人问,那常山怎么知道你在这儿?他眼是瞎的?能找到田友谅家?你说的是假话吧?

    瘫在地上的常山开了口,他说,一个瞎子什么都不怕的时候,就没了疆。

    村里人愣了一下,问常山,什么叫疆?

    常山说,一个男人的老婆跑了,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一个不怕的人,即使是个瞎子,脚下到处都是路。盲人有了路,就没了疆。

    女人把常山扶起来,走出村人围起的圈子,往山外走去。深秋月夜下,一个瞎子,一个女人,一个扶着,一个搀着,一起慢慢地走。秋风四起,又该换时节了。

    盲者无疆——何况又是月夜?身边还有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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