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巴和西藏的啤酒-一条河流的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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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东坡

    后来,雨停了。

    雨停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说结束就戛然而止,连余音都收走了。要不是竹叶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淌着水,我甚至感觉这一场雨根本就没有发生。走出竹林,抬头看看天,天空像被刷子刷了一下,刷去了一身灰白色,显出蔚蓝的天光。

    太阳出现在竹林上方,水洗过一样,不热烈,但高远、澄明,一尘不染。

    我想说的是,因为这一场不期而至的雨,我的快乐和痛苦都无从完整表达了。

    竹林里的涓涓小溪走在了我们前头,我知道它的去向,那条叫做竹溪的河水已经越来越接近初夏,这意味着它将被更多的赤足踩来踩去,并且有充足的理由溅起一片片洁白的水花。

    此刻,竹溪河涨水了,湍急的河水漫过两岸的青草地,而绿油油的青草叶上还悬挂着晶莹的雨珠,两相映衬,像极了一幅水墨山水画卷,美好得不真实。

    青草的柔软贴近我的足尖,痒痒地撩拨,这种感觉带给我无尽自由的快乐。一直以来,我知道哑巴豆花是不快乐的,因为她不会说话,也就无法跟我一起去学校读书,很多时候我常常想用自己的快乐让她绽开笑容。真的,她笑的时候是非常好看的,两个小小的酒窝盛得下初夏所有的灿烂。

    我向她招手。她站在岸边,来自乡间的一束光打在她娇小的身上,明朗、清澈。

    做一条河流一定是幸福的,无论起伏跌宕,还是缓慢流淌,都很自我,无须顾及某一次天色的喟叹,只要沉着地收下属于乡村的春夏秋冬,即便是稍显乏味的语调也足以把一段岁月变迁讲述得耐人寻味。

    它只是一条河流,却有着无尽的吸引力,一拨拨人来了,又走了,面孔大同小异。竹溪河年复一年裹挟着雨水以及杂质,自顾向东流去,一种距离感,让它能够保持足够的从容。

    当然,竹溪河流淌一百年或者更久,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有的话,也一定不是竹溪河有了什么改变——河流的沧桑变化是需要积累久远时间的,而一粒石子投射进来,就能够轻易篡改水纹的走向。

    其实,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在我眼里,竹溪河始终如一地亲切,它见证了我的快乐,也见证了我的成长。

    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常常心不在焉。

    我讨厌那些数字和符号,它们除了躲在课本里面和演算纸背后嘲笑我,再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它们看不上我,我也懒得答理它们,于是,我常常趴在课桌上涂涂画画,一节无聊的数学课很快就过去了。

    我也讨厌那个戴着眼镜的数学老师,一口饶舌的外乡口音,听得人一脑子糨糊;而且凶,回答不出提问或做错了练习题就把你提溜到黑板旁罚站,有时一堂课提溜出七八个人,挤成一堆,又不敢动弹,那直挺挺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总是希望他能把我赶到教室外罚站,那样的话我就自由了,站着、蹲着都不会被他看见,就是你干点什么也没有人来管。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热爱上画山水画的,我的裤兜里经常揣着纸和笔,在教室外罚站时就取出来,画雾蒙蒙的远山,画静静的竹溪河;画到那片草地时,我会添加上去两个小人,一个是理着锅盖头的男孩子,一个是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子。

    只有我知道,那个理着锅盖头的男孩子是我,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子是哑巴豆花。

    这片被竹溪河滋润的草地,因为我们的来临而记录下植物茂盛生长的细枝末节。

    疯玩够了,我们开始割猪草,这是我们每天必需的功课,否则,家猪们就要挨饿了。

    割猪草的时候,我总要多割一些,因为我的力气比哑巴豆花大,手脚也比她快。而每到这个时候,哑巴豆花就会放下手中的镰刀,跟在我后面把散落的猪草捡拾到竹筐里。我们分工合作,用不了多久,两个竹筐就都堆起了小山。

    一只蝴蝶飞过来凑趣,它许是嗅到了青草的清香,围着竹筐上下盘旋,然后踮着脚尖轻轻停在一枚草叶上。

    我伸手想去捉,却被哑巴豆花拉住了衣襟。她向我摆摆手,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蹑手蹑脚靠近,在竹筐边蹲下,静静看着娇小的蝴蝶上下挥动着薄明的羽翅,翩翩而舞。

    我也在哑巴豆花身边蹲下。

    那一刻,两个好奇的孩子、一只好奇的蝴蝶,被绵长的时光定格在记忆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村口传来高高低低晚归的叫声,我们站起身,不想却惊扰了蝴蝶,它顺势翩然飞起,稍作流连就飞过竹溪河,消失在对岸的花丛中了。

    我帮哑巴豆花把竹筐背到身上,然后提着自己的竹筐和她相跟着跑出草地。

    夕阳西下,风停息了,竹溪河发出很大的声响,清冽冽的。

    我们在村口分手,她向西去,我向东走。从此,我们便再没有交汇,而那片草地就是在那一天埋葬了我的童真。

    哑巴豆花是溺水而死的,没有人知道原因,但一定是意外,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哑巴豆花怕水。

    当我从学校跑到河岸边的时候,哑巴豆花已经静静躺在地上,死亡笼罩着她,但是她的脸却很安详,没有丝毫恐惧的痕迹,仿佛她只是睡着了,轻轻的呼叫就可以把她唤醒。

    “这孩子真可怜呀,”人们说,“如果她能够说话,怎么可能没有人来救她呢?”

    而我再帮不上她了,谁也帮不上她,那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吧。

    那一年,竹溪河出奇地苍老,流速一慢再慢,终于断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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