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丰富

    老王与来访的老友谈天，大家一致认为，不论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现在的生活是他们这一辈人有生以来最丰富的。

    老友叹道：“可丰富了又有什么好呢？现在不怎么看报了。为什么？报纸太多，每份报纸的版面也比从前丰富老了鼻子了。您要像从前那样认真读报，不读出脑溢血来才怪呢。现在也不看电视了，看也记不住了，为什么，呼啦啦，几十个频道，您看什么呢？还不够按控制板的呢。我现在看电视主要就是为了催眠，反正一看电视准打呼噜。食欲也愈来愈差，一打开冰箱，丰富得让你恶心，丰富得都长了毛儿啦！不去书店也不去图书馆了，书刊那样丰富，您怎么看呀？光看架子都眼晕！还有歌曲，现在的歌儿是一首也不会唱了。现在的电影，干脆您就甭看了，您哪！服装丰富得就剩了招虫儿啦！”

    几个老哥们儿，都认为太寒酸了固然不好，太丰富了也不好。

    他们走后，王的子女说：“唉，可说你们什么哟！”

    用药

    老王到医院去看病，碰到了不少熟人。

    第一个熟人取完药，悄悄告诉老王说：“我的这个药是最新从德国进口的，是去年才研究出来的特效药，本来是不能报销的，我们主任特批，我才拿上了这种药！”

    老王唯唯，敬畏有加。

    第二个熟人取完药，对老王说：“我这个药与×××领导人用的药完全一样，昨天刚刚给×××开了这个药，今天就开给我了，我认识内科主任，才给我开了同样的药！”

    老王频频点头，完全相信敬重崇拜佩服。

    第三个熟人打完针告诉老王：“你知道我这一针多少钱吗？一般人根本是注射不起的，打这一针比旅游一次澳大利亚还昂贵！”

    老王失色，做大土老帽儿状，念念有词：“打不起呀，打不起呀……”

    老王终于与三个大牌儿熟人分了手。他很庆幸，不必用最新德国进口药物，不必与×××比用药，也不必用游澳大利亚的钱打针。

    其实，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去游澳大利亚。

    配眼镜

    老王的视力似乎每况愈下，原来，他的矫正视力是1.2，现在，连1.0都达不到了。

    医生建议老王另配一副新眼镜，并暗示他现在戴的镜子（还是1961年困难时期配的，赛璐珞框，托力克玻璃镜片的）太落伍了。

    老王接受了医生的意见并感到激动，在换掉这副老镜子之后，他身上就完全实现了现代化啦——任何旧物都没有了。旧家具早已卖给了废品收购站。旧杂志搬家前处理光净。旧服装好一点儿的送给了保姆，差一点儿的改成了搌布和拖把。

    老王与太太、子女商议，大家欢呼，说早就该换眼镜了。这样子女赞助加老伴儿拨款，一共给了老王8000余元，责令他必须配副质量位于全市戴用的眼镜前列的变色树脂镜片，用最新航空材料轻金属做框的时尚眼镜来。尤其是女儿强调：“要戴出尊严，戴出子女的孝心，戴出知识分子的地位，戴出全面小康的大好形势来！”

    老王唯唯。心想，依你们就是了，一辈子窝窝囊囊，老了老了还不戴一副好眼镜！

    他从善如流，认真贯彻，验光再验光，电脑验完了专家验，普通验完了散瞳验，最后花了8010元在中日合资的一家眼镜店配上了高档好眼镜。

    他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安，弱势群体怎么办？不用说别人，就他们楼里的电梯工，一年也挣不上这样一副眼镜。

    他照照镜子，觉得不像自己了，觉得显得学问大了地位也高了。

    只是，只是，视力仍无改进，他去医院查，矫正视力只有0.6了。他去问大夫，大夫说，人老了视力减退是正常的，也是不可逆转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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