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的文字建立了一个有待填充意义的地带,尚未完工,却朝气满满。他能轻而易举地运用传统,书生意气,有着思想者的天然傲慢。可他从未试图孕育“伟大”,与浮夸、做作、精致的结构始终格格不入。
革天命者,大抵都有些奋不顾身的气质。章太炎亦时常表现出一种“放弃一切的姿态”(无政府、无聚落、无人类、无众生、无世界),唯一的希望是保持一个警醒的自我(依自不依他),坚守自己的习惯乃至愤怒。享有人间至福是人人皆有的执念,是要拿来打破的“业”,最可悲的事情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弃个人的激情与习惯。
像样的思想都有非理性的一面,有时还带着点毒性。以作家为例,普希金沉着冷静,托尔斯泰实事求是,契诃夫婉约节制。不过他们都有着非理性的时候,那时他们的笔就会发热,文字也变得朦胧起来,透露出隐秘的意义。章太炎最让人欣赏的不是丰满的学问背景,也不是宗教式的道德观,而是只要他存在,我们就可以在他的书页里面,与他一起愤怒,并且欣然地接受他那无法遏制的愤怒:
大概为人在世,被他人说个疯颠,断然不肯承认,除那笑傲山水诗豪画伯的一流人,又作别论,其余总是一样。独有兄弟却承认我是疯颠,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颠,说我有神经病的话,倒反格外高兴。……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现面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就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总之,要把我的神经病质,传染诸君,传染与四万万人!(《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
这是1906年章太炎对欢迎他的东京留学生发表的演讲,据《章太炎年谱》记载:“是日至者二千人,时方雨,款门者众,不得遽入,咸植立雨中,无惰容[3]。”人们身上某种柔软的东西被打碎了,章太炎在雨中振臂一呼,那些摇摆不定、意志不坚的听众顿时个个皈依。
动荡的时代常常酝酿出一种期待大审判的情绪,没有大审判的世界是平庸的、寒碜的。章太炎的笔端就有这种大审判的味道,继而成了他所说的“神经病质”,有趣的是,他正是凭着这种气质影响着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甚至而远远地站在他的时代前面。
作家是这样一类人:他所渴望的,就是变成另一个人。他的文字在这两个人之间穿梭迂回,时而靠近,时而疏离,继而“传染诸君”。比如在异国他乡,某天,一个青年听了章太炎的演讲,他的一生从此改变,就像第一次发现爱情或大海,无论如何都是惊心动魄的重要时刻。一个作家,哪怕只有一个伟大而高尚的读者,从此他就不再卑污渺小了,章太炎就是这样一位有“传染性”的作家。
民国世界的未完工更加凸显出章太炎的成熟风格。他的诸多作品就是在这种一贫如洗的意义上诞生的,别有一种嘲讽的味道:我们发掘的、信任的,其实正是我们早已知晓的事物。我们(万物)是某物的复制,但我们已将原物忘却,章太炎成功地向他的同代人描述了这种被忘却的真实。
在思想领域,强大的生命力或许并非源自根部,而是因其无根性。把理想、梦境、信念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为批判而批判,打破各种虚妄,章太炎每每故作不同,其实是真正不同,远远超出了那个时代流行的“知识分子”式的愤怒。
章太炎以旧时士大夫的谨慎与胆魄,尝试着使昔日的辉煌文化重现神秘魅力。在他所创造的思想堡垒中,渗透着一种从容的、微妙的尊严感。直截了当地说明这种情绪是件困难的事,它与19世纪中国的处境相伴而生,由此生发出一种道义上的痛苦,一种身份的焦虑感。章太炎指责他有文化的同胞们错过时机,逃避行动。事实上,这些人为了设计某种无法建成的理想世界而彻夜不眠。
世界的意义取决于我们的解释,或者说我们的感知。章太炎是中国传统的现代幽灵,幼年起便生于汉民族的壮阔文化中,有一种高傲的迷失。他和他的众多同路人用渐渐被忘却的文化方式,始终与其对立面保持着天然的距离。
与章太炎同时代的欧洲,有一个弱小民族的苦命作家也生活在异民族的统治下。这位令众多中国读者着迷的苦命人就是卡夫卡,在他身上亦有一种对既成之物的迷失感。他的作品弥漫着对整体、对秩序、对法律的胆怯。他反抗任何形式的意义僵化,无论如何都没有和解的痕迹。
卡夫卡是资本主义大都市的街头散步者,如《圣经》中的鸽子,被放飞出去,没找到一棵树,本能地回到黑暗的方舟。他被巨大的人流包围,体验着集体与秩序的强力,这是一种独特的能量传递行为。散步者如吸血鬼般寻求与人群接触,没有这些大众,他就面无血色,体无知觉。谁不闲逛,谁就得为了观看而求助于技术手段,而这些技术恰恰是章太炎与卡夫卡都深恶痛绝的行刑工具。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或许,卡夫卡与章太炎手中所握的,就是这样的钝剑。
儒侠
章太炎早期学术训练的基础是“小学”,并据此而成为一个汉学家。这种基于音韵的语言学传统是清代最主要的学术活动,经过顾炎武等人的拓展而成为学术传承的重要分析工具。
章太炎师从经学大师俞樾,这一派学问向上可以推溯到戴震和他的弟子王念孙、王引之。今文经学常用类比的方法预言未来,总有个政治上的动机。章太炎对这种立场持怀疑态度,坚持“不以经术明治乱”“不以阴阳断人事”的立场。他赞扬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是“直拨云雾而见青天”,孔子也因此而成为一位史家。既然经书是历史,也就没有什么神秘可言,这与康有为视孔子为教主,以历史为婢女的做法完全不同。
章太炎的思想很“老”,主张断情感,汰华辞,坚持无偏无党的朴学精神。在1908年写给朴学前辈孙诒让(仲容)的信中,章太炎这样表达自己的旧学立场:“麟……惟能坚守旧文,不惑时论,期以故训声均,拥护民德[4]。”
章太炎一直是新文化运动的旁观者,只是偶尔对梁启超等老对手的“新民说”加以讽刺,他认为梁氏之见解不过是宋儒“亲民”之说的变相[5]。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不以世界为舞台,而是喜欢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章太炎育于一个时代的总体氛围,却将这一氛围搅得天翻地覆,然后用带着忧伤的刻刀雕刻出另一个世界。
章太炎把读者定位得很高,他的古奥言辞、典雅文笔显然是专为士大夫阶层而作。在他构筑的文字帝国中,佛法可救世,孔子著良史,商鞅、诸葛亮行法治、护民权,朱陆之学蛊惑民心,而这一切都因“齐物”得开解:
顷来重绎庄书,眇览《齐物》,芒刃不顿,而节族有间。凡古近政俗之消息、社会都野之情状、华梵圣哲之义谛、东西学人之所说,拘者执箸而鲜通,短者执中而居间,卒之鲁莽灭裂,而调和之效,终未可睹。譬彼侏儒,解遘于两大之间,无术甚矣[6]。
这些“独见”远远将他的时代抛在身后,却为另一个时代的到来设定了基调。“苏报案”之后,章太炎的思想冲击力几乎是“以一人敌一国”,寄身朝廷的孙宝瑄亦为之感叹:
余杭章炳麟,一布衣耳,而政府疆臣至以全力与之争讼,控于上海会审公堂。清政府延讼师,章亦延讼师,两造对质,无论胜负如何,本朝数百年幽隐不可告人事必被章宣播无遗。盖讼词一出,俄顷腾走五洲,满人之丑,无可掩矣。章虽败,亦何恨?……今章炳麟亦以一人与政府为敌,且能任意侮辱之,使不复得伸眉吐气,炳麟虽败,亦豪哉[7]!
章太炎向来以高贵的方式承受痛苦,这种痛苦既有为革命而自愿下狱的担当,又表现在他文学上酝酿的精妙法则。章太炎作品中的多样性看似贬低了革命观念的价值,实则为另一个革命世界开启了一扇隐秘之门。
同时代的许多作家写出控诉文字,发出弱者的声音。他们关注那些精神软弱的人,用苦痛的笔触为这些大众在无权无分的世界上留下最深刻的纪念——孤独无比的弱者之声。章太炎是这类作家的对立面,是这种清静无为主义的批判者。重要的不是用孤独的笔写下孤独,而是成为独而不群的志士:把不能坐视人民困苦的“哀”,播种给大众。要亲自行动,牺牲自己,以累积将来复兴中国的大志。
章太炎时时怀疑自己的处境,生出那个时代特有的朦胧思绪:我们被给予了,但又丢掉了一个无法衡量的东西,这是怎样的一种得而复失呢?当他的同胞都奔向一个确定的未来之时,章太炎却时时怀着一种“怀疑”的肯切,宁肯死守中古风情,也不愿成为抵押给革命(现代)的悠悠人质。
他的一个精神基底来自历史,他说:“古文是历史,今文是议论。古文家治经,于当时典章制度,很明白的确;今文家治理,往往不合古时的典章制度。……古文家将经当历史看,能够以治史的法子来治经,就没有分乱的弊病,经就可治了,这是治经的途径[8]。”
在章太炎生活的时代,富强之说明显有功利的一面,除了儒家的影响,还在于西学中的功利主义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不断兴风作浪。章太炎认为若要摒弃此说,最好的选择是鼓吹“普度众生,头目脑髓,都可施舍与人”的“华严之行[9]”。因此,标举阳明学,也只是一种应时之便。
梁启超曾称赞章太炎“条理缜密”,丝毫不逊色于历史上的大思想家,乃东方之拜伦。事实上,章太炎与伯克更相像,讲究实际权宜,推崇历史,尊重传统的智慧与制度,有一种反理智主义的特质:
外国哲学,注重物质,所以很精的。中国哲学,是从人事发生的。……如老子、孔子,也着重在人事,于物质是很疏的。人事原是幻变不定的,中国哲学从人事发出,所以有应变的长处,但是短处却在不甚确实。这是中外不同的地方。……中国哲学由人事发生,人事是心造的,所以可从心实验,心是人人皆有的,但是心不能用理想去求,非自己实验不可。中国哲学就使到了高度,仍可用理学家验心的方法来实验。这是中胜于西的地方。印度哲学也如是。我从前倾倒佛法,鄙薄孔子、老、庄,后来觉得这个见解错误,佛、孔、老、庄所讲的,虽都是心,但是孔子、老、庄所讲的,究竟不如佛的不切人事[10]。
今人多习惯以近代欧洲的原理——“人格自由的原理”或者“人的主体性的根据——自我意识”——为标准来分析中国,得出的结论是,在中国思想里,全体高于个体,身高于心。人首先是身体,只有通过身体的实践,人才能塑造日常并参与历史。思想从实践中产生,为实践服务。这个实践的立场是使思想从属于身体的实践,区别于欧洲的理论绝对化、主观绝对化的立场。章太炎却是有意识地在抵抗上述立场,他举老子为例,以《齐物论》作参照,肯定中国思想经得起“质验”的实践性:
史学讲人话,教主讲鬼话,鬼话是要人愚,人话是要人智,心思是迥然不同的。……中国头一个发明哲理的,算是老子。……(老子)不相信天帝鬼神和占验的话……老子以后有二百年,庄子出来,就越发骏逸不群了。以前论理论事,都不大质验,老子是史官出身,所以专讲质验。以前看古来的帝王,都是圣人,老子看得穿他有私心。以前看万物都有个统系,老子看得万物没有统系。及到庄子《齐物论》出来,真是件件看成平等。照这个法子做去,就世界万物各得自在[11]。
章太炎晚年亦回归到儒家,“纯佛法不足以维风教”,必当儒释并兼。他对儒家的源流曾作过一个基本的分类:汉之后的儒家或主“修己治人”,或主“明心见性”。前者从荀子而起,后者源于孟子。前者坚持“俗”界,不求超出人格;后者转入“真”界,已超出人格。
章太炎思想中有尊荀抑孟的倾向,这不同于维新派指斥荀学、秦政的立场[12]。1924年,章发表《王文成公全书题辞》,以王阳明为桥梁,调和儒佛,从而完成了从早期订孔非孟到晚期回归儒家的转变[13]。
章太炎把王阳明归入“明心见性”一类,尤其赏识阳明学中的“果敢”,与孔子所说的“三思而行”不同,王阳明力倡即知即行,最“戒转念”,敢直其身,敢行其意,敢立规矩:“仆近欲起学会,大致仍主王学,而为王学更进一步。此非无所见而云然,盖规矩在我矣[14]。”举例而言,1912年7月19日,日俄订立同盟,英国发表在西藏自由行动的宣言,章太炎致电黎元洪主张请许大总统便宜行事,批判代议制度,倡议提升总统权力,且不必拘束于约法:
(中国)政府之无能力,在参议院之筑室道谋,议在锥刀,破文折字。用一人必求同意,提一案必起纠纷。始以党见忌人,终以攻人利己。……名为议员,实为奸府。……追念前清之亡,既由立宪,俯察后来之祸,亦在共和。……此存亡危急之顷,国土之保全为重,民权之发达为轻。国之不存,议员焉托,宜请大总统暂以便宜行事,勿容拘牵约法,以待危亡[15]。
所以他说:“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新说恣行,而民如麋鹿,是以救弊之道,必以儒侠相附”。法律与游侠之风,在维系人间正义方面有交集。不过法律寻求普遍性,而游侠却总是特立独行的,是大独、大群,相较而言,章太炎更倾向于后者。
从章太炎“依自不依他”的思想气质来看,他的基本立场——诸如批判公理(刻薄寡恩、凌藉个人),讥讽进化,反对政党,怀疑民主,排斥议会,倡敢死论——都与“任侠之道”相关[16]。
草莽气是属于任侠的,孔子的时代还有,为公众的事敢于出风头,勇者无惧,后来是时断时续地愈发节制了。不节制的是细节,世俗的细节,如《金瓶梅》《红楼梦》里细细开出的菜单、药方。所以鲁迅说中国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而已集·小杂感》)
道教的好处是能够为世俗生存提供一切照料,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迷恋生命到了极端的地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果真成了仙,还要把世俗也打包带走,足见红尘的魔力,世俗的魔力。
张爱玲懂得中国之美在于约束之美。文人对月临水,洒泪长吁,感叹人生苦短,但是到此为止了,不再想了,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止于这个“虚无”。民间的宗教是由许多零散的小小迷信组合而成,如星相、狐鬼、吃素。文人与百工众业共通的观念是祖先崇拜,承认也好,相信也好,总之是大家都要遵守的一个“规矩”。
“得道”之前的人生合该多姿多彩,为了活着,为了享受苦短人生,基本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在这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一块空间——思想与行动都在此悬崖勒马,如中国画上严厉的留白,是保持均衡的必要空间。在张爱玲眼中,中国人“红灯映照里的人生”是充满细节的悲观:
按张爱玲写《中国的宗教》所观察,在古中国,一切肯定的善都是从人的关系里得来的,孔教政府最高的理想唯是足够的粮食与治安,使五伦关系得以和谐发展下去。人的资格,最重要的条件是人与人的关系,除了人的关系之外,没有别的信仰。因此过分扩大自我和挖掘自我,会切断人与人的关系,不足为取。“未知生,焉知死”,有如中国书画里严厉的留白,一切玄想在那里悬崖勒马,绝对的停止。中国人集中注意力于眼前热闹明白,红灯映照里的人生。在此范围之外,弥漫着哀怅。物质和细节充满了欢愉,主题却永远悲观[17]。
世俗性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已经在酝酿,这个开端始于中国人把祖先崇拜纳入礼仪序列,个人的角色首先被确定为血缘传递中的一分子。商代甲骨文占卜最普遍的主题就是向祖先献祭食物:人们相信死去的祖先仍然需要食物,如果祭礼不当,会受到祖先的诅咒。祖先血统直接把神灵世界与人间社会连接起来,形成一个整体性的世界观,在这个系统中,对祖先神灵与对自然神灵的祭礼并没有分别:
在礼仪系统中,个人的角色是作为祖先血统中的一个成员。向祖先晋献祭品的仪式充当了生者与死者的联系。……这一结构的结果是,没有与尘世形成对比与十分不同的超自然存在的“彼岸世界”(other world)。经由祭礼,祖先神直接与生者沟通。他们没有死后亲如兄弟般的生活。他们也不是像古希腊诸神,生活在奥林匹斯山(Mount Olympus),吃仙果喝琼浆,偶尔戏弄一下人类,而是主要关心他们彼此。他们也不是面对创造他们而他们要报答的万能上帝(an almighty god)的灵魂。中国人的神只是人,死人,继续需要食品并对子孙发挥效力,但他们不发布道德命令,不根据某个更高的超验原则实施道德审判[18]。
中国人有一个道教的天堂和一个佛教的地狱,要么“位列仙班”,要么就下到阴间的“十八层地狱”。对于世俗生活感到满意的人,并不太向往“灵魂得救”,做事只要不出情理之外,就不会铸下永世不得超生的大错。信仰的世俗性催生出一种“竹节式”的人生观:历史走的是竹节运,一截太平日子里间着一劫,“五百年有王者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走着瞧。
在中国古代,最高级的知识阶层几乎都是不信教的。即使是到了民国世界,社会上对人的评价向来不以信仰为标准,行为才是关键。人的资格取决于人与人的关系,而“五伦关系”安排好了人的一切。中国的超自然世界是荒芜的、苍白的,对照之下,世俗人生有着异乎寻常的丰富与自足。
中国自我表达的主流气氛是节制之美,写人生,写家国,最难得是“适可而止”,止于所当止。这个主流的气氛有一个场域,叫江湖。江湖就是懂得进退的意思,正如人们所常说的处江湖之远,远到庭园深深,把文人身上的草莽气也隐掉了,不再“出没”,只是一径没下去。《诗经》的大雅、小雅与颂,写的全是公众之事,《尚书》亦有这样的大气象,再之后,中国人的私我,至多只是到“词”的感时伤事,隐于庭园深深,不知几许。
章太炎的文字并不节制,他的草莽气是属于任侠的,有儒家味道的任侠。章氏晚年亦回归到儒家,“纯佛法不足以维风教”。他对儒家的源流曾作过一个基本的分类:汉之后的儒家或主“修己治人”,或主“明心见性”。前者从荀子而起,后者源于孟子。前者坚持“俗”界,不求超出人格;后者转入“真”界,已超出人格。
王阳明的“果敢”“即知即行”“戒转念”等,也是有任侠的一面。治经习儒的章太炎懂得此中妙处,所以他说:“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新说恣行,而民如麋鹿,是以救弊之道,必以儒侠相附”。
一个佛学的根底
佛学是东方智者的一个底。据章太炎回忆,他在青年时便开始接触佛学:
余少年独治经史通典诸书,旁及当代政书而已。不好宋学,尤无意于释氏。三十岁顷,与宋平子交,平子劝读佛书,始观《涅槃》、《维摩诘》、《起信论》、《华严》、《法华》诸书,渐及玄门,而未有所专精也。遭祸系狱,始专读《瑜伽师地论》及《因明论》、《唯识论》,乃知《瑜伽》为不可加。(《自述学术次第》)
1894年,章太炎与夏曾佑相识,夏曾劝章太炎“购览”佛典。夏曾佑曾学佛,常言“只有法相宗才算真佛学”,重《成唯识论》,而不以《楞严经》为然,章太炎亦持此种立场[19]。
1904年,章太炎因“苏报案”入狱,壮士之心不改。他在《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这样写道:“始余尝观《因明入正理论》,在日本购得《瑜伽师地论》,烦扰未卒读,羁时友人来致;及是,并致金陵所刻《成唯识论》。役毕,晨夜研诵,乃悟大乘法义。威丹不能读,年少剽急,卒以致病。”他认为佛学中禅宗以外,法相、华严最为可用:
华严宗所说,要在普渡众生,头目脑髓,都可施舍与人,在道德上最为有益。这法相宗所说,就是万法惟心。一切有形的色相,无形的法尘,总是幻见幻想,并非实在真有。……要有这种信仰,才得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可干得事来[20]。
1906年,章太炎在《民报》上发表《建立宗教论》一文,主张以佛教(慈悲)为宗,兼以中国向来流行的任侠(勇武)、墨家(兼爱),一切以利益众生为念[21]。
所谓的宗教,在章太炎看来是要有个非常现实的利民的标准:“宗教之高下胜劣,不容先论。要以上不失真,下有益于生民之道德为其准的。”(《建立宗教论》)时代已经发生变化,到了以宗教取代哲学的时代,而此时将兴的宗教,除了他拣选的佛教,没有更好的选择,“今之立教,惟以自识为宗”。
1908年,章太炎在《民报》发表《大乘佛教缘起说》,受到梦庵批评:“此《缘起说》,足以济度恶劣政府乎?足以建设共和乎?”“《民报》宜作民声,不宜作佛声。”章太炎作《答梦庵书》,坚持以宗教立信心,促民德。他说:“以勇猛无畏治怯懦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惟我独尊治猥贱心,以力戒诳语治诈伪心。此数者,其他宗教伦理之言,亦能得其一二,而与震旦习俗相宜者,厥惟佛教[22]。”
章太炎认为佛教贵在平等,使我们“勇猛无畏,众志成城”,“去奴隶心”,“佛教最重平等,所以妨碍平等的东西必要除去”(《演说录》)。有一点值得注意,章太炎所发扬的是无神的佛教,或者说是神性很弱的佛教。他在《自述学术次第》中甚至把佛教的宗教性全然地打破了:
余既解《齐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然自此亦兼许宋儒,颇以二程为善,惟朱、陆无取焉。二程之于玄学,间隔甚多,要之未尝不下宜民物,参以戴氏,则在夷惠之间矣。至并世治佛典者,多以文饰膏粱,助长傲诞,上交则谄,下交则骄,余亦不欲与语。余以佛法不事天神,不当命为宗教,于密宗亦不能信[23]。
章太炎赞佛教,因佛教能超脱生死,不自私,不畏死,弃名利,进而以佛理来树立起高贵的革命品德,因为“无道德者不能革命”。
章太炎是一面镜子,照见一个老迈而衣衫不整的古老国度,这一国度急需一剂道德的良药:“方今中国之所短者,不在智谋,而在贞信;不在权术,而在公廉[24]。”他所尊崇的佛教,没有神秘性,也不是历史上出现的那些古老、严厉的宗教类型。革命行动需要大信,一种并不玄妙的贞信,章太炎一生都在书写这份贞信:
人无自觉,即为他人陵轹,无以自生;民族无自觉,即为他民族陵轹,无以自存。(《印度人论国粹》)
人之思想无方,而行事则惟取其切近。如余所念,虽无政府主义,犹非最为高尚也。高尚者,在并人类众生而尽绝之,则思想之轮廓在是矣。然举其切近可行者,犹不得不退就民族主义。(《定复仇之是非》)
救弊之道,以救人为先;救人之道,以救人格为先。章太炎俨然成了教主,不过是个不立宗教的教主,也是为了应时之便而懂得权衡的素王。下面的内容是从章太炎与弟子的通信中摘录下来的,这些文字很忧郁,似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结网,爬过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的一生都是怀着这种浪漫的忧郁:
今之所患,在人格堕落,心术苟媮,直授大乘所说,多在禅智二门。虽云广集万善,然其语殊简也。孔、老、庄生,应世之言颇广。然平淡者难以激发,高远者仍须以佛法疏证。恐今时未足应机,故先举阳明以为权说。下者本与万善不违,而激发稍易;上者能进其说,乃入华梵圣道之门。权衡在我,自与康梁辈盲从者异术。若卓吾辈放恣之论,文贞权机之用,则在所屏绝久矣。要之,标举阳明,只是应时方便,非谓实相固然,足下以为何如[25]?
章太炎对成建制之物时时存着一种怀疑的肯切,甚至于佛学亦是“拾若干妙语而玩味之”,文人气十足,这既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特色。狱中学佛的经历为他在思想上找到了一块立锥之地。章太炎发现了“自性”这个与唯识宗一脉相承的概念:
凡云自性,惟不可分析、绝无变异之物有之;众相组合,即各各有其自性,非于此组合上别有自性。……故自此而上,凡诸个体,亦皆众物集成,非是实有。然对于个体所集成者,则个体且得说为实有,其集成者说为假有。国家既为人民所组合,故各各人民,暂得说为实有,而国家则无实有之可言。非直国家,凡彼一村一落,一集一会,亦惟各人为实有自性,而村落集会,则非实有自性。要之,个体为真,团体为幻,一切皆然,其例不可以偻指数也[26]。
我们在处理章太炎的佛学思想时,在很大程度上面临着一个如何寻找“支点”的问题。有时他的文字是乏味、冷淡、艰涩的理想世界,有时又夹杂着受情势所迫的政治考量。令人头痛的是,我们竟无法估量他在思想上苦心经营的座座城池。章太炎“以言论鼓舞”为己任,并没有积极地提出革命的战略战术,也没有站在政治家的角度来思考革命的前途问题。尽管如此,他的思想的城池却拥有足够的魄力,引着他的同胞奔向一个崭新的地方:
他以“真如(内在的超越)——阿赖耶识(普度众生)——人民革命”的东方的原理抵抗“上帝(外在的超越者)——灵魂(局限个体)——个人自由”的西方的原理。他提出了实现东西文明论的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感觉到,章太炎的思想,在当时的革命中有重要的意义。只有它,不能成就革命,然而没有它也不能成就革命,即不是充分条件,而是必要条件。正如他在《播种》一文里引用《墨经》的话那样:“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他在不能指示光明前途的黑暗情况下,只鼓励人人恢复主体性反抗压迫,尽力打倒清朝即压迫中国人民的生存和自由的障碍物,实际上的结果是放人人到新的地方去[27]。
在对待国家主义学说这一问题上,章太炎的立场也是令人费解的:他把老派的各种价值重新做了迷人的排列组合,同时又不停地创造出各种崭新的价值。
以佛家的眼光来看,国家只是幻象,“是假有者,非实有者”;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国家“是最鄙贱者,非最神圣者”;而从现实的紧迫性来看,国家的功能又无法抹除,“国家之作用,是势不得已而设之者,非理所当然而设之者”。或许这就是章太炎的迷人之处,我们不必费心去寻找对付他的“路径”问题,只要把自己交给他就行了。如果时间足够,我真想把余生都用来阅读、赞美这个古怪的老人。
在个我与团体非真即幻的对立中,章太炎也形成了人民为主体、国家为客体的观念:“然近世国家学者,则云国家为主体,人民为客体。原彼之意,岂不曰常住为主,暂留为客,国家千年而无变易,人民则父子迭禅,种族递更,故客此而主彼耶?”为了说明这种奇特的关系,章太炎以溪水为例做了一番推论:
若尔,请以溪流喻之。今此一溪,自有溪槽,溪槽者,或百千年无改,而其所容受之水,则以各各微滴,奔凑集成,自朝逮暮,瀑流下注,明日之水滴,非今日之水滴矣。是则亦可言溪槽为主体,槽中水为客体。而彼溪槽,所指何事?左右有岸,下有泥沙,中间则有空处。岸与泥沙,虽溪槽所因以成立,而彼自性是土,不得即指彼为溪槽。可指为溪槽者,惟有空处。夫以空处为主体,而实有水滴反为客体,是则主体即空,空既非有,则主体亦非有。然此空者,体虽虚幻,而犹可以眼识现量得之。若彼国家,则并非识现量所得,欲于国家中求现量所得者,人民而外,独土田山渎耳。然言国家学者,亦不以土田山渎为主体。则国家之为主体,徒有名言,初无实际,可知已[28]。
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就酝酿出了一股爆发力十足的思想潜流,凭借《五无论》(1907年),个人对秩序与团体都实现了大解脱;凭借《四惑论》(1908年),以理杀人的强权式公理也被“个我”的昂扬姿态取代;在此之后的思想溪流《齐物论释》(1910年)一举冲破了“近代”以来所形成的“共同体优先”的原则。
沟口雄三通过梳理晚明至清末的思想史,为中国的“近代”找到了一个“公”的基调:“中国近代思想追其渊源,自一开始就是共同体式的。因此,是以社会主义式的,俄语即‘为人民主义牺牲’的要素为中核的。至少可以说这是中国近代思想的一个特征[29]。”这是一个近乎寓言式的论断,不过,在章太炎的思想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种打破寓言的思想姿态。它隐藏在佛家的彻悟中,若隐若现于流亡革命者的果敢形象,而终究只能寄身于章太炎的古奥言辞,与那些植根于古老文化中的伟大言说一样,只能寻求新的表达。
章太炎打破了流行的国家主义学说,主张“小我”高于“大我”,因政府与法律制度之“功能仍出于人”,本无“自性”。国之存废当由民决定,国家若禁止民之反抗权就是“以众暴寡”的不义之举[30]。
在“五无论”的理想中,章太炎也有对现实的妥协。比如在法律上,章氏有新法家的立场;在民族主义的层面,章氏有暂存国家以保人民的立场;而最为独特的妥协当属章氏在政治上的态度,他认为共和政体在当时只能算是最不差的一种选择:“若夫民族必有国家,国家必有政府,而共和政体于祸害为差轻,固不得已而取之矣。”既然是不得已而成的制度,就不得不附加上一些限制条件。
章太炎又提出“置四法节制”共和之国:第一要均分土地;第二要官办工场;第三要限制财富的继承;第四要解散议会。“斯四者行,则豪民庶几日微,而编户齐人得以平等”[31],民权方能得以恢复。以“依自不依他”的“自性”概念,章太炎构建了一个打破一切公理的私的理念,由此而成为晚清思想界第一个否定“公理”的昂扬姿态。
章太炎用中国传统思想,主要是佛教思想和庄子的齐物思想来对抗基督教、进化论等西方原理,他以及他所坚持的抵抗的原理使他成为革命史上的一根发条。这根发条逆转了人们头脑中西方与中国之间的先进与落后的概念,并为中国革命杀出了一条血路:通过否定革命的某些特质来推进革命(革命亦无法改变人类的基本境况),更准确地说,章太炎看穿了“近代化”这一流行的救国命题的虚伪与欠缺。遗憾的是,他的盛大游行队伍只是小规模的荡气回肠,最终亦被他的同胞瓦解为令人生厌的散兵游勇,颇有些世缘深处佛缘断的味道。
古文学光荣的结局
1921年5月,芥川龙之介在上海拜访了章太炎。芥川始终以“先生”称呼太炎,为这位“王者之师”的雄辩所吸引,甚至忘记了抽烟。
先生的谈话始终没有离开“现代中国的政治与社会问题”。他对芥川说,中国的政治正在堕落,腐败成风,比清末更甚,在学问、艺术方面也停滞不前。中国国民性偏爱中庸,甚于爱一时之激情,要识时务而后能定计划,不是什么学理或者学说可以成就的。在这位异域文学家眼中,章太炎有着令人惊讶的“寒冷”相貌,散发着古董的气味:
章炳麟先生的书房里,不知出自何种爱好,壁上趴着一条硕大的鳄鱼标本。这间放满书籍的房间,可是名副其实的彻骨寒冷[32]。
……他的相貌并不堂皇,皮色发黄,髭髯少得可怜。那突兀峥嵘的额头,看来好像生了瘤似的。只有那丝一般的细眼,确实有些与众不同——那双在上品无框的眼镜背后,总是冷然微笑的细眼。就为了这双眼睛,袁世凯虽曾把先生监禁,却终于未敢杀害……章炳麟先生接连地摇着长指甲的手,滔滔然陈述他独特的议论,而我却只觉得心中寒冷[33]。
再来看鲁迅眼中的章太炎: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先生)一九〇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34]。
在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的信中,鲁迅这样写道:
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做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自以为师弟之道,如此已可矣[35]。
革命之后,章太炎的个别言行确实是矛盾重重。不过鲁迅始终坚守沉默,未发一言,批评之声来自同为章氏弟子的周作人。在《谢本师》一文中,周氏对这位“出书斋而赴朝市”的老师提出批评,其实,所谓的批评亦是惊疑中带着敬佩:
我在东京新小川町《民报》社听章太炎师讲学,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时先生初从上海西牢放出,避往日本,觉得光复一时不易成功,转而提倡国学,思假复古之事业,以寄革命之精神,其意甚悲,亦复可感。国学讲习会既于神田大成中学校开讲,我们几个人又请先生特别在家讲《说文》,我便在那里初次见到先生。《民报》时代的先生的文章我都读过无遗,先生讲书时像弥勒佛似的趺坐的姿势,微笑的脸,常带诙谐的口调,我至今也还都记得。对于国学及革命事业我不能承了先生的教训有什么贡献,但我自己知道受了先生不少的影响,即使在思想与文章上没有明显的痕迹。虽然有些先哲做过我思想的导师,但真是授过业,启发过我的思想,可以称作我的师者,实在只有先生一人[36]。
章太炎是第一批对清朝心死的文化人,甚至是第一个舍弃王朝近代化念头的改良派。他对所有成建制的社会规范都心存疑虑,骂光绪帝,骂立宪派,骂袁世凯,被民间称作“有学问的革命家”,被当局定为“乱党”“学阀”,两次被囚禁,数度被通缉,直到1918年之后,章太炎才斩断与政治的纽带,一心向学。美国学者傅乐诗因此把章太炎界定为“儒家思想体系崩溃的著名例子[37]”。日本学者普遍视章氏为“否定的思想家”,因注目过去而走向未来,遗憾的是深陷“国故”,被新的文化阵营抛弃了[38]。
章太炎虽具备钻石的硬度,却从未赢得钻石般的光芒。这既是他的缺陷,亦是他的特色。或许这正是他情愿选择的一种自身的形象:在终结一个时代的同时,又预言一个新的时代,而所谓预言,自然是一种未完工的伟大。在章氏之后开启新文化的胡适曾坦言,对于近人,最感谢的就是章太炎先生。在胡适看来,中国的古文学在章太炎身上结束了,不过是个“大结束”,是个“很光荣的结局”:
这五十年是中国古文学的结束时期。做这个大结束的人物,很不容易得。恰好有一个章炳麟,这可算是古文学很光荣的结局了。
章炳麟是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但他又是一个文学家。他的《国故论衡》《检论》,都是古文学的上等作品。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么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作“著书”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的只是结集,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他的古文学工夫很深,他又是很富于思想和组织力的,故他的著作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都能“成一家言[39]”。
终结古文学的章太炎在民国舍了著书讲学,做起了“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动”,引来众多非议。再来看周作人的态度,他在1928年写下轰动一时的《谢本师》一文,对这位远离文坛的老夫子深表惋惜,而惋惜的理由竟然是章氏作为一个师者不再讲学:
平常与同学旧友谈起,有两三个熟悉先生近状的人对于先生多表示不满,因为先生好作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动,我也知道先生太轻学问而重经济(经济特科之经济,非Economics之谓),自己以为政治是其专长,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这种意见固然不对,但这是出于中国谬见之遗传,有好些学者都是如此,也不能单怪先生。总之先生回国以来不再讲学,这实在是很可惜的,因为先生倘若肯移了在上海发电报的工夫与心思来著书,一定可以完成一两部大著,嘉惠中国的后学[40]。
周作人坦言一生只认章先生这么一位“思想的导师”,自己只是“敢进忠告,以尽寸心”,并未语带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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