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来的遗民
辛弃疾出生时,北宋朝廷已经灭亡十三年。但汉人不屈服的余波仍旧涌动到了他的家乡山东济南。
金人最开始在山东济南的统治很不如人意,一方面是这些野蛮民族的统治方法被汉人接受不了,另一方面,即使他们的统治相当的温和,也感动不了某些汉人的心。
辛弃疾很小开始,就看到了金人对汉人的野蛮压迫,这种屈辱与痛苦恐怕足以影响一个人的性格。让他后来始终不忘北伐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祖父辛赞的言传身教。
身为金国官员的辛赞始终身在金营心在汉。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他没有放弃过任何机会来反抗金人的压迫。可以说,辛弃疾与金人是世仇。他的祖父告诉他,倘若有机会,一定要大呼一生,揭竿而起,为当年的皇帝和你的祖先报这不共戴天之仇。(思投衅而起,以舒君父所不共戴天之仇)
这种被家长的洗脑是相当有效的,辛弃疾的祖父在带着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时,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会给孙子的一生都带来了巨大的痛楚。
如你所知,当你始终崇拜的家长每天都会跟你谈到一种思想或是一个目的时,你总会在耳濡目染的情形下,将他的思想和他的目的转化成你自己的。辛弃疾自从懂事,认为祖父的想法是对的时候,就树立了恢复中原,以血国耻的志向。尤为重要的是,这种志向在山东地域的影响下,有了实施的硬件基础。
我一直认为,辛弃疾虽然是个着名词人,但他更大一个身份是山东的响马,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会填词的响马。山东人的“侠义”风俗深深地影响到了他。他在少年时代,就把棒子、大刀、长枪等兵器一一熟练,在那个志向的催促下,他熟读兵法,文武之间,游刃有余。
机会永远都会给有准备的人,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好战分子金国皇帝完颜亮大举南侵。原本,金人统治下的汉人就不老实,趁此良机,汉人耿京拉起大旗,宣布起义。
辛弃疾此时才22岁,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宣布跟随,在当地聚集了两千多人,投奔耿京。耿京接纳了他,同时也接纳了经他推荐的一个叫义端的和尚。
不过和尚不杀生,不希望有战争,在一天晚上他偷了耿京的印跑出起义军大营。耿京大怒,责备辛弃疾。辛弃疾让耿京给自己三天时间,飞奔出营直追和尚。一天后,他把和尚追上了,这位书生不怕遭报应,挥刀把义端的脑袋砍了下来。
耿京对这位年轻人的表现非常满意,自此后,许多事都要先问过辛弃疾,才做定夺。两个月后,起义军的生存受到了严重挑战,金军的围剿使他们很难在山东济南站稳脚跟。辛弃疾在取得了耿京的同意后,带领几十人去江南,希望能得到南宋政府的支持。
就在辛弃疾与南宋政府谈得很融洽,并返回山东的途中,他听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消息,起义者只之一叫张安国的把耿京杀掉,投降了金国。
辛弃疾得知后,大吼大叫,带领身边五十余人,飞骑闯入有五万人的金营,张安国正在喝酒吃肉完毕,准备搂着他身边无数女人中的一个睡觉,见到辛弃疾骑马而来,早已魂飞魄散,抵抗是不可能得了,辛弃疾轻松地将其活捉,并收拢义军残部万余人投归南宋,将叛徒交与南宋朝廷处决。
这可能是辛弃疾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其勇敢与果断让大金与南宋都赞叹不已,《稼轩记》在谈到这件事时,有这样一段评价:“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辛弃疾来到南宋时,北宋已经灭亡三十六年,面对这位北来的遗民,懦夫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时,宋高宗还在位,辛弃疾得了一个江阴签判的官。这是一个不能给辛弃疾的志向带来任何催化作用的地方官,我疑心,此时正值高宗皇帝寻求与金人的议和期,高宗不把辛弃疾交给金人,就算是辛弃疾幸运了。
二十三岁的辛弃疾虽然对这个官职不满意,但他没有说什么。这位北来的遗民不知道,日后他说话的机会还多着呢,不过都被南宋政府当成了屁。
自说自话
辛弃疾刚到南宋时,原本有机会实现自己的志向。新即位的孝宗皇帝志向远大,想改变从前政府对金人的奴颜婢膝之态,恢复中原疆土。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南宋朝堂上一时主战派占了上风。
刚到江南不久,他就向当时的窝囊废、时任枢密使并都督建康等处军马的张浚献上分兵攻金,使彼疲于应付,以削弱其兵力之策。
张浚在此之前与金人打过交道,被金人打得屁滚尿流。也正是因为他这次的出丑,让非主战派成员有了口实,绝不能和金人闹翻,否则国家不保。孝宗架不住这些人的絮叨,就对恢复中原故土的志向没有兴趣了。
张浚看了辛弃疾的建议后,淡淡地说道:“某只受一方之命,此事恐不能主之。”
这个窝囊废并没有指责辛弃疾的越权行为,使得辛弃疾的胆子更大起来。乾道五年(1165年),时任广德军通判的他向孝宗本人呈上了他擘画多年的《美芹十论》,详尽分析天下形势,提出抗金战略,《美芹十论》分析了金人的弊端有三,我朝廷应该改善七点错误,然后开战,定能成功。
孝宗皇帝不是不想重视他的《美芹十论》,许多官员的反对与金人为敌和在此前一年签定的割地纳币的《隆兴和议》让他无法重视辛弃疾的建议书。
5年之后,辛弃疾听说宰相虞允是个刚正之人,就给他上一文书,名为《九议》,仍旧是《美芹十论》的内容,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通过这件事后,辛弃疾发现了一个问题,想让这个朝廷进取,那是不可能了。但倘若不进取,总得有安身立命之道吧。
还是1170年,孝宗皇帝召对,辛弃疾就认为“安身之道”,应该是“阻江为险,须藉两淮”,并请练民兵以守淮,极言扼守淮河之重要,但他的建议书如同透进了无底洞。
我真想钻进这个无底洞,看看这洞到底在搞什么鬼。
孝宗皇帝并非是一个得过且过的皇帝,为什么对辛弃疾的建议始终不肯采纳,这很值得我们深思。归结到一点,还是朝廷官员的问题,宋朝是一个士大夫影响皇帝的朝代,所以有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说法。
士大夫在江南纸醉金迷,当然不想打仗,因为一旦打起仗来就是全民动员,他们参加就没有了幸福生活,不参加,自己所信奉的儒家主义又不允许。另外,这些人从他们的祖宗那一辈就可能患上“恐金症”。也只有如辛弃疾这样的傻人才会认为与金开战有利可图。在患上“恐金症”的同时也患上了“信金症”,对金人,他们一百个放心。一直以来,他们始终坚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让金人老实。
常理来说,这种“认为”不是没有道理,给了别人钱,别人就不会来找自己麻烦。倘若找了,不是还有钱嘛。
辛弃疾永远都不这么想,并非是他不相信钱可以买来一切,是因为他不相信金人能永远信守诺言。更为重要的是,他一直想北伐收复失地,恢复北宋江山。
他的这一信念始终就没有改变,绍熙四年(1193年),光宗皇帝召见他垂询国事时,已经快要走不动路的辛弃疾仍旧上了《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扎子,还是老调子,但却是真理:“荆襄合而为一则上流重,荆襄分为二则上流轻。此南北之所以为成败也。”
倘若光宗皇帝是妖精,活到南宋灭亡前的那一年,就会看到蒙古人先掠荆襄,然后顺流而下把南宋灭亡的。
但光宗皇帝不是妖精,所以他没有看到那段历史。看了辛弃疾的上疏后,他和祖宗一样,不予理会。辛弃疾突然感到了绝望,一种“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情绪喷涌而来,辛弃疾惶惑、愤懑、焦虑,但是,他无可奈何。
他给朝廷的建议,费尽心机让这个朝廷能振作一下,但最终被南宋朝廷扔到了一个自说自话的尴尬境地上。当他“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豪情壮志烟消云散后,他的疑问马上就来了,“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没有人是!
他自认为自己是,可惜都是他的自言自语。
理学家朱熹说他“卓荦奇材,疏通远识,纶纶事业,有股肱王室之心”,可他的一切建议,所有忠心,所有理想最终都化为乌有。
自他来南宋后,始终在地方上担任官员,他本来是想当裁缝,政府却让他去卖衣服。政府当时需要的是治理荒政,整顿治安的治理人才,不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也不是勾画南宋北上的战略家。
开禧二年(1206)九月十日,这个自说自话的准战略家在远离故土的瓢泉居所大呼“杀贼”数声而去,这一年,他六十八岁,倘若真的让他上战场,已经不拿不起兵器来了。
那个曾经悲愤而写下的“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的准英雄从此永远地离开了大宋,等待大宋的必将是不光彩的灭亡和滚滚而来的无尽的耻辱。
他的一生不是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志向,不过机会来临时,他已经老了。而且,这个机会给他的时候,只不过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棋子。
失望的机会
倘若辛弃疾信命,该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时代,他永远也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或者说,真的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也要看机会是谁给的。
南宋朝廷的宁宗皇帝也不甘心对金人的扶贫,在嘉泰三年(1203),独揽政治军事大权的韩侂胄鼓动宁宗,实施北伐。宁宗当即同意。
韩侂胄是个十足的成事不足分子,他当权时,挥霍无度,被许多人或明或暗地指责。他很担心自己的位置不保,就提到了北伐。一方面,可以转移别人的攻击视线,另一方面,还可以得到一些正直的心怀故土的士大夫的支持。
辛弃疾此时正在待业,是被韩侂胄搞下岗的。让他想不到的是,韩侂胄起用他为浙江东路安抚使。嘉泰四年(1204)春,他被宁宗皇帝召见,宁宗皇帝想听听他当年那些说给自己听的话。辛弃疾当然非常愿意,他虽然看透了韩侂胄的北伐并非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但在心中挥之不去的志向使他最终走到了宁宗面前。
在被宁宗召见前,陆游曾写一首长诗送他,在诗中,陆游把他与管仲、萧何相比,劝他不要介意于过去的受排斥,而要把克复中原的事业担当起来。
六十五岁的辛弃疾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在与宁宗的谈话中,他已经不是年轻小伙了,他对宁宗说,当年南朝宋文帝对拓跋魏用兵过于草率,最终失败。我们应该汲取教训,必须把准备工作做充分,“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
宁宗皇帝认为好,派他到镇江担任知府,以做准备工作。在赴任之日,送行的人中有人把他比作张良和诸葛亮。并说:“敢因画戟之来,遂贺舆图之复。”辛弃疾苦笑良久,最后还是做了个让人满意的总结,虽然南宋还未具备对金用兵取胜的条件,但金国必乱必亡。
在到镇江后,这位老人亲自布置了军事进取的准备工作:先派遣间谍深入金国,去侦察其兵马数目、屯戍地点、将帅姓名、帑廪位置等;又让人赶做出一万套军装,然后在沿边各地招募了一万士兵。
同时,他跟韩侂胄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想说服韩侂胄,北伐是一场战争,而不是一场战役,一定要慎重。通过收集来的金人情报得出,此时还不是北伐的良好时机。
永远不会说服,并且把自己的愚蠢当成个性的韩侂胄立即把辛弃疾排除在决策层外,他倒没有患上“恐金症”,但却走向反面,得了“轻视金人症”。
辛弃疾虽然没有了参与韩侂胄决策的权力,但在镇江,他还是为了北伐认真地做着准备工作。不过,他的确有点老了,谨慎使他认为此次北伐必败。遗憾与悲伤让他在这一时期的词中虽然有豪放之情,但更多的却是无奈的担忧。此时,韩侂胄已经大张旗鼓地宣布北伐,在一片紧锣密鼓的北伐声中,唤起他恢复中原的豪情壮志的同时,也让他对韩侂胄的轻敌冒进忧心忡忡。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是体现其老成谋国、忧深思远的情怀与矛盾交织复杂的心理状态的作品。
辛弃疾对镇江这座港口城市在军事上的重要地位有着充分的认识。宋、金以淮为界,江防特别重要。早些年,辛弃疾就在着名的《美芹十论》中向南宋朝廷献言:“退淮而江为重镇,曰鄂渚,曰金陵,曰京口,以至于行都扈跸之兵,其将皆有定营,其营皆有定数,此不可省也。”另一位宋人陈亮也说过:“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傍江极目千里,其势如虎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可见,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以“京口”为题不是随手拈来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不仅仅是流传下来供我们背诵的,而是辛弃疾在镇江那一段时间的心理写照。
“京口”是三国时吴国孙权设置的重镇,并一度是东吴的政治中心,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的地方。
想当年,孙权以区区江东之地,抗衡曹魏,拓宇开疆,形成三国鼎峙的局面。尽管已经过去多年,但这位伟大英雄的业绩并没有被人们以往,而是与千古江山相辉映的。宋武帝刘裕出身孤寒,以京口为基地,削平了内乱,自立为帝。他曾两度挥戈北伐,让黄河以南大片故土重新回到汉人手里。这些振奋人心的历史故事,被形象地概括在“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三句话里。
该词的下片共十二句,概而言之,共有三层意思。“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三句,用古事影射现实。我疑心是说给那个笨蛋韩侂胄听的。
辛弃疾说,元嘉时候的北伐,由于准备不充分,预期的“封狼居胥”的壮举,结果只落得“仓惶北顾”的下场。你要是“草草”,最终也得“仓惶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则是说,我已经来到南宋四十三年了,四十三年前,恢复中原的士气颇浓,可现在,又有几人呢?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倘若不准备后,如何能取得了胜利?今非昔比啊!
最后一层意思是说,虽然有这么多困难和教训,但只要准备充分,就一定能取得胜利。如何准备充分呢?肯定不能用韩侂胄那种笨蛋,应该用元老重臣。
他刚到镇江时就曾向朝廷建议,应当把用兵大计委托给元老重臣。那么,这个元老忠臣是谁呢?望我这里看,就是我。我虽然老了,但和当年的廉颇一样,还是能吃饭能干活的。
他又犯了自说自话的毛病,没有人听他的,尤其是他特别想说给韩侂胄听的,更不会听他的。他只能在词中找他的机会,如果……那么,这或许就是当时辛弃疾经常使用的一个假设句。
据说,《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完成后,辛弃疾宴请宾客,让人给他的这首词挑意见。大家多逊谢不能。辛弃疾不肯放弃,非要让人说。有位少年叫岳珂的可不如那些老人有礼貌,就说道:您像前辈范仲淹先生那样,以千金求对《严子陵祠堂记》作一字之易,晚辈在您的鼓励下,斗胆进言。
辛弃疾说,你说说看。
岳珂说:依我看,您的这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用典太多了。
辛弃疾听后哈哈大笑,向这位敢说话的少年敬酒:岳君的批评切中肯綮,这正是我的痼疾。
此后,他琢磨许久,每天都改动数十处,改了一个月可还是没有定稿。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首词是什么时候定的稿,或者根本也没有定稿。不过今天读来,的确如那位岳少年所言,用典太多了。
用典太多的人,始终都信奉古典,对从前的经验教训始终记在心上。可辛弃疾却不是这样的人,他记教训恐怕只是在词上面,一旦转到实际生活中来,他始终不能让自己长记性。在镇江的十五个月,他始终给韩侂胄写信,阐述自己不易北伐的观点。并且说,自己已经准备了一万人马,随时听韩侂胄调遣。韩侂胄的脾气就上来了,我有那么多兵马,在乎你那点。就找了个借口,将他调往别处。
第二年,1206年,韩侂胄宣布对金用兵,浩浩荡荡,招摇北伐。但是,已经有三十年没有打仗的原本就能脆弱的宋朝士兵,再加上无能的指挥官,刚刚出师就一败涂地。韩侂胄无法收拾残局,就请辛弃疾出山,留他作兵部侍郎,可辛弃疾已经对这个朝廷和韩侂胄彻底失去了信心,没有上任。这一年,辛弃疾已经六十七岁,第二年,韩侂胄被金人逼得没有办法,又请他出山,辛弃疾已经生命垂危,九月,就去逝了。
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却让他再次失望。他猜中了全部,可仍旧去迎接这个机会,可见,恢复大宋的确是他至死不移的理想。
屡遭贬斥的仕途
辛弃疾的屡遭贬斥生涯是从淳熙八年(1181年)冬开始的,这一年,他已经42岁。刚被调任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还没有完全熟悉工作,就遭到了台臣的弹劾,弹劾理由是:“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孝宗皇帝并非是昏君,在许多呈送上来的证据面前,辛弃疾没有辩解,被孝宗皇帝指责贪得无厌,挪用官钱,“凭陵上司,缔结同类,愤形中外之士,怨积江湖之民”后,将他罢官。
被贬后,辛弃疾归隐于江西信州(今上饶)带湖,过起了躬耕陇亩、垂钓水滨的生活,并给自己取号为稼轩。意思是自己想要丰衣足食,就要自己动手。在这段时间里,辛弃疾始终不能忘记的一件事仍旧是恢复中原。直到11年后的绍熙三年(1192年),53岁的辛弃疾才被起用为福建提点刑狱。
可是,两年后,谏官黄艾又弹劾他“残酷贪饕,好赃狼藉”,而且朝廷下令不许他自己辩解,卷行李走人。
不过,朝廷也不是那么霸道,不让他辩解,当然会轻判,让他去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就是这样一个小官,在一年后,也被御史中丞何澹弹劾,弹劾原因仍旧是“残酷贪饕,好赃狼藉”。
辛弃疾不做任何辩解,而是跑到江西铅山县期思市瓜山,住了八年。
接下来就是嘉泰三年(1203年)夏天,64岁的他才被起用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不过一年后,他再次被贬,开禧元年(1205年)六月,他任隆兴府(今江西南昌),刚到任一个月,有人就诬陷他“好色贪财,淫刑聚敛”,被免职提举冲佑观。
这世界上人善被人欺,辛弃疾算是领教了。所以,第二年,67岁的他被任命为知绍兴府、两浙东路安抚使时,他坚决不去。不久,又被任命为兵部侍郎,也不去。不久后,他就死掉了。
我们看他的仕途,真可以用“时乖运蹇,命途多舛”八个字来形容。
但最让人咬牙切齿的是,他不仅生前屡遭投降派、贪官污吏的诬陷、弹劾,死去数年以后,仍有人对他不肯放过,于是他的后代也跟着倒霉,从瓢泉匿逃福建等地避难。
那是一段让人不忍心回忆的岁月,事实上,辛弃疾的人生恐怕只有在他叫辛稼轩的日子是可以让我们轻松一下的。
在他现在可以看到的的六百余首稼轩长短句中,《带湖之什》、《瓢泉之什》各占了一百七十多篇,是全部辛词的近三分之二。比如“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这样灵感翻飞的田园恬静之作非常多。
但是,这只仅仅给了我们十一年时间来让我们读辛弃疾时才能感到的轻松,而他四十三年的仕途始终都让他和我们感到了压抑。
辛弃疾曾经三次出任安抚使,又三次遭到弹劾而丢掉乌纱帽。三次被摘掉乌纱帽都是因为经济问题。并且每一次被贬斥,辛弃疾都没有理由来反驳。所谓历史上记载的“百口莫辩”,出现一次,倒能让人相信他是冤枉的,可出现了那么多次,他每次都是“百口莫辩”?
的确是,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在那种环境下,要想干点实事,没钱确实是万万不能的。于是他每次统帅一方,都要想法设法增加地方财力,以便组建军队,结果给了言官以口实。
让我们看看这位辛弃疾大人被人指责的经济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从1192年春天辛弃疾被复提点福建刑狱说起,这一年,他已经被罢官11年。该年年底,他出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可他很倒霉,刚一上任就遇到了一支皇族从洛阳避居福州。这些人当然不会自力更生,朝廷规定,他们吃的喝的费用都得由地方供给,岁出三万贯,辛弃疾的财政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为了养活这群“吃饭”的,他大力开源节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招,居然筹集了五十万缗钱。他把这笔钱封存起来,建立备安库,准备年成不好时用来买粮。
这一年,当地大丰收,他又准备把库存粮食卖给了军队和宗室,年底再用备安库的钱买进两万石米。他还准备打造一万副铠甲,建立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
但这个办法还没有来得及实行,就有人弹劾他“残酷贪饕,奸赃狼籍”。
此人的弹劾理由很正确,这当然要从当时的形势谈起。当时土地的租税徭役极度不均,豪强兼并大量的土地,却享有免税的特权,该缴的租税徭役还要土地原来的主人承担,等于说,豪强把别人的土地买到手后,旱涝保收。而原来卖他土地的人却要负责交税。
民众当然不愿意。
于是,辛弃疾就推行“经界”,明确划分土地的界限。再者就是实行“钞盐”。当时福建部分地方实行“钞盐”法,官府发给盐商凭证,允许他们贩运,而汀州等地不产盐,实行官运官营,和现在一样,这样的盐质次价高,百姓不愿意买。辛弃疾决定也在汀州等地推行“钞盐”。就是通过这种办法,辛弃疾积攒了大量钱财。原本,积攒下这些钱财是好事,可因为他得罪了许多人的利益,这些利益集团的代表就出来攻击他了。
存了那么多钱,还搞用钱生钱,辛弃疾当然百口莫辩。
他被贬后,就到武夷山冲佑观当一个闲职,只领工资不上班。这在上饶一住,又是八年。1203年,他东山再起,出知绍兴府兼浙东路安抚使,到任之后仍旧是整经建军。虽然后来建军一万的计划流产,但在经济上的治理,却始终让一些利益受害者不寒而栗。
他刚到任时,就发现地方官员盘剥百姓的现象很严重,给朝廷上了“州县害农之甚者六事”后,他开始整顿。让当地官员很是头疼,这些地方官在他没有来时,很是享福。因为按照朝廷规定,他们只需要从“折变”中就能获得非常多的好处。当时,农民一般按照每亩一斗的标准,以谷物的形式缴纳税赋,有时应国家需要,改缴钱帛,这就是“折变”。可是,地方政府粮食足够以后,还叫农民“折变”,并且随意调高比例渔利。
辛弃疾立即恢复朝廷规定的“折变”,在这过程中,我们不敢保证辛弃疾为自己捞了多少外快,单凭他做的一万件军衣,就知道,他手上并不是很干净。
1205年七月,立即有人弹劾他“好色贪财,淫刑聚敛”,他只好再回铅山瓢泉养花弄草去了。
不过,问题实际上还不是出在辛弃疾“贪污”问题上。
——我完全可以把贪污二字上的双引号去除,因为他的贪污问题是事实。有一次,朱熹来到辛弃疾的一个庄园,感慨地说,这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豪华的庄园。朱熹是何许人也,除了没有见过外太空,他什么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辛弃疾真的是百口莫辩。事实总是不能让人辩解的。
而是出在他用贪污来的钱去建军。这是南宋统治者永远都不会答应的问题,所以,官员一弹劾他,就中。南宋统治这连他这笔钱花在哪里都不问,飞快拿下。
他想要建国立业,但按照山东人的性格,想要建功立业,就要有自己的军队。这是辛弃疾始终没有弄明白的一个地方,南宋统治者不可能让个人拥有一批军队!
倘若把辛弃疾的贪污问题放在一边,我们还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经济改革家。他每次处理经济问题的手法都相当高明,不过,他拿这笔钱却不干南宋统治者认为的“正事”,他的仕途屡沉屡沉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他来到南宋,就是不干“正事”来了。
但求目的,不择手段
这个标题是否能让喜爱辛弃疾的人暴跳,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辛弃疾的一生始终在为一个目的而服务,为了这个目的,他不会怜惜任何人和任何手段。他的目的很简单,恢复中原。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上述论断。1179年,辛弃疾因为平定茶商军、诱杀其头目赖文政,被朝廷从湖南转运副使升为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成为一方大员。
到任之后,他立即进行一系列建设,先是修水利办教育,然后是准备组建飞虎军,名义上隶属枢密院和殿前步军司,归湖南安抚使节制调度。
但是,创办军队首先得有钱。南宋政府以前实行酒税法,对酒类经营者课税。为筹集军费,他下令将课税改为专营。
要知道,他不过是一个行政长官,却要创建军队,朝廷有异议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朝没有命令下来反对,他就我行我素。
他将五代楚王马殷废弃的军营旧址建设新的营房与校场,然后招兵买马。当2500人的“飞虎军”组建起来后,有一件事让他很头疼。这些人没有房子住。七月长沙阴雨连绵,眼看军士就要遭受雨淋之苦,辛弃疾下令潭州城内外居民,每户在两日被必须供送出二十片瓦来,不白供送,供瓦的人可领瓦钱百文;秋后还大家二十片新瓦,只收钱五十文。但若是不送来,那就要治罪。两天后,士兵有房子住了,还可以在房子里欣赏外面的雨。
看了这一段,我对辛弃疾爱护士兵和雷厉风行的作风非常崇拜。但仔细一想,他所招收的这些士兵难道是泥做的?遇不得雨?
我们先来看辛弃疾的雷厉风行,可不可以不雷厉风行。或者说,等一个月或者两个月,这些士兵会不会被雨水浇死?
回答是不会。
那么,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先不管他这么着急的原因,我们再看老百姓。在辛弃疾雷厉风行的背后,是百姓的被雨水浇。
百姓家里都没有多余的瓦,拆了就等于把雨放进了屋。但那些士兵在欣赏大雨时,百姓们正在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别让雨浇到自己头上。
那么,百姓可不可以不被浇呢?
答案是不能。
因为辛弃疾下了命令,谁不把瓦卖给我,谁就要倒霉。
表面来看,百姓给瓦,辛弃疾付现银,是公平交易。可是这种买卖如同灾荒之年强买人家救命粮草一样:你活了,人家死了,这样的买卖根本他不上是公平的。
可是,这样不公平,尤其是对老百姓不公平的事情,居然出自辛弃疾之手。
这就是我所言的,他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他创建军队是为了将来恢复中土,这个目的绝不能让任何人破坏掉,但他也太着急了吧。事后证明,他虽然为这批军队着想,可最终,这批军队仍旧没有到与金人开战的前线上去。
辛弃疾的做法一定引起了百姓的不满,但百姓拿当官的是只能怒不敢言,也无法扳到他。可有人能扳到他。
这些人对辛弃疾将酒税改为专营的敛财手段非常痛恨,就把辛弃疾告上了朝廷。再加上枢密院本来就有人反对创办飞虎军,正好是二罪并罚。孝宗皇帝用他老子当年对付岳飞的“御前金字牌”弛令辛弃疾立即停建营房缓办军队。
好戏又来了。
辛弃疾抗命,他把命令藏起来,不公布,然后限令工程负责人一月内完工,同时画好营房图纸,并将建军过程中的所有款项开支明细列好,择期上报朝廷。孝宗皇帝接到奏报后气得直转圈。但没有办法,一切都已成事实。皇帝当然有办法制不听命令的人,一个月后,将他罢官。
先是违法法律,然后是扰民,接着是欺君。他胆子太大了。
幸运的是,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家法,不然,辛弃疾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孝宗皇帝砍的。
这或许就是辛弃疾,永远都为了一个目的,但永远也没有达到。
但即使他有这样的“污垢”,许多年后,我们仍然记得他是一名爱国者,更是一名宋代最着名的词人。可是,我们往往忽略了他的前一个身份,而永远记得的是他后一个身份。
这对于辛弃疾,不知是悲还是喜。
事实上,连当时的南宋政府都忽略了他的第一个身份,更何况是许多年后的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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