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边疆民族入主中原,势力最强盛、版图最辽阔者,莫过于元代。元代是蒙古人所建立的大帝国,他们原来散居在北方塞外沙漠之地,系以游牧为生;精骑善射,勇武好战。宋时始由鄂尔浑河流域移居到博尔罕山麓,其势渐强;迨13世纪初,成吉思汗(Tchinkguiz Khan,1162—1227)并吞了大漠南北诸部落,乘势举兵南下,又夺取了金的黄河以北之地,接着转兵西征,由中亚细亚各国直捣俄罗斯,扬威异域;后来凯旋东归,并且灭了西夏。由于成吉思汗几次强大武力的收获,大有如赵景真《与嵇茂齐书》所说“思涉云梯,横振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泰山令东覆”之势,增加了他们进攻南方肥沃土地的野心。及至1234年,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太宗)果然成就了灭金的大业。从此以后,衰弱不振的南宋,面临着新兴的强敌,只有极力采取绥靖政策,称臣纳币,苟延残喘。到了1276年(宋端宗景炎元年,即贾似道被杀、文天祥起兵勤王的第二年),元世祖忽必烈(Coubilai,1215—1294)举兵南下,攻陷了临安(今浙江杭州),虏去了恭帝,接着又把宋朝的残兵败将进逼到广东崖山(1278)。这时文天祥也不幸被执,大势已去。最后宋臣陆秀夫负着幼帝(昺)投海殉国(1279)。才算结束了宋代三百余年(960—1279)的命运。
当时蒙古人统治中国后,便实行一种种族歧视的高压手段,君臣们都是些“祍金革,死而不厌”的赳赳武夫,只知道掠夺财产、强占土地,对于精神文化的建设与发扬,自然不感兴趣;从前被书生看作是进身之阶的科举考试也废而不行,竟达七十八年之久,因此使一般读书人断绝了生路,再加以鞑法有九儒十丐之说(见郑思肖《大义略序》),于是全部的汉人,都变成了蒙古铁蹄下的奴隶。同时元世祖因军费浩繁,国用不足,赶印了许多交钞,如“中统元宝交钞”,后改用“至元交钞”,又设“平准行用库许多银”,立“回易库”,允许新旧钞交换;又任用阿合马、卢世荣、桑哥等聚敛之臣,交钞信用大失,民不聊生,社会秩序异常紊乱。这样的情形,不但在经济上、政治上陡然引起了很大的变更,而且使学术思想领域也遭受了空前的浩劫。任何一本中国的哲学史或学术史,在这一个阶段里,都留下了一页空白。然而我们站在文学史的观点上看,元代却是一个重要的时期;因为这个新的政治局面,几乎彻底摧毁了中国固有的传统礼法制度与精神文化;民众文学便应运而生,代替了正统文学的地位,放出了异样的光彩。所谓新文学,并非前人所醉心的古文诗词,而是写给大众欣赏的曲子与歌剧;这些新兴的曲子与歌剧,完全从旧的圈套和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无论其形式、精神与音调,都富有新的生命与新的意义,在当日的诗坛与剧坛,完成了革命性的建设与惊人的进步;因此我们可以大胆地说,能够代表元代文学的便是元曲了。元曲在体制和作用上,分为两种:一是散曲,一是杂剧。散曲是元代的新诗,杂剧是元代的歌剧。散曲的兴起,给当日恹恹无生气而行将荒芜的诗坛,重新注入新的活力,使之结成锦绣的奇葩,开放出灿烂的花朵,在中国韵文上,可与诗词鼎足而三。它能使人兴奋,它能使人愉快,它能使人欢喜赞叹、手舞足蹈起来。至于杂剧的创作,虽然在元代文学上占着极重要的地位,但不在本书的讨论范围之内,姑且不谈,以下专谈散曲。
散曲,我们可以说它是元代文学的灵魂,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然而它因起于民间,传唱于妓女、伶工之口,比起正统派的诗文来,多被人看作壮夫薄而不为的雕虫小技。号称包罗今古的《四库全书》,除了几种元人的小令套数集子外,对元曲一部也未曾收入,这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奇事!加以作者多为潦倒文人和无名之士,因此曲的作品既易散失,即使存名之作家,其生卒年代及生平事迹,亦多不可考。这在元曲的研究上,是一个莫大的损失。散曲之被注意,乃是近数十年的事情。自长洲吴梅先生开始着手于散曲园地后,接着有任中敏、卢前、郑振铎、赵万里、梁乙真、郑骞、陈乃乾、隋树森、吴晓铃诸先生,也都用力于散曲材料的搜集和整理。往日难见之曲本,如《阳春白雪》《乐府群玉》《词林摘艳》《雍熙乐府》诸书,亦相继出现。任中敏所编的《散曲丛刊》、卢冀野所刻的《饮虹簃丛书》成为研究散曲者的重要典籍,尤其后者的材料更为丰富。至其内容,有用以嘲谑的(如王鼎《嘲胖夫妻》),有用以劝诫的(如刘庭信的《戒嫖荡》),有用以怀古的(如虞集《折桂令·三国蜀汉事》),有用以讽刺的(如曹明善《清江引·长门柳》),有用以警世的(如张养浩《红绣鞋》),有用以咏物的(如刘秉忠《干荷叶》),有用以叙离别之情的(如卢挚《落梅风·送别珠帘秀》),有用以写幽会的(如关汉卿《新水令》套),甚至有以散曲为说帖者(如刘致的《端正好·上高监司》二套),代贺表者(如吴仁卿的《斗鹌鹑》套),以及敷陈故事者(如王晔与朱凯合作的《题双渐小卿问答》)。总之,凡诗、词中所有的一切内容题材,散曲中无不包罗,我们居今日而游骋其中,真有目不暇给之慨!
其次关于它的体裁,在明宁献王朱权的《太和正音谱》中,列乐府十五体,任中敏据以删订为八体。一为神游广漠,寄情太虚的黄冠体(如乔吉《水仙子》);二为庆赏祝贺,及时行乐的承安体(如周宪王《一枝花》);三为公平正大,歌功颂德的玉堂体(如丘汝成《呆骨朵》);四为志在泉石,归田乐道的草堂体(如张可久《水仙子》);五为屈抑不伸,摅忠诉志的楚江体(如张可久《普天乐》);六为裙裾脂粉,情意缠绵的香奁体(如陈克明《一半儿》);七为嘲讥戏谑,坦白率真的骚人体(如杜遵礼《醉中天》);八为诡喻淫虐,形骸放浪的俳优体(如王鼎《拨不断》)。有此八体,散曲内容殆以包括无遗。其次陈所闻的《南北宫词纪》,北纪立门类有八体,南纪立门类有十三体,然而简括起来,也不会超出前面八体的范围。另有散曲俳体二十五体,凡言一切就形式上、材料上翻新出奇,逞才弄功,或意境上调笑讥嘲、游戏娱乐之作,一概属之,俱见任中敏《散曲概论》,这里不再赘述。由此可见元曲的内容和体裁是如何丰富了。再就作者讲,上至达官贵人,下而优倡妾妓,以至蒙古人等,无不在试验创作,《散曲概论》所举元人散曲作家可考者,共二百二十七人,另外无名氏之作亦属不少,因此说曲是元代文学的主流,不为无因。
究竟元曲何以如此发达?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中说得好:
余则谓元初之废科目,却为杂剧发达之原因。盖自唐宋以来,士之竞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废之,彼其才力无所用,而一于词曲发之。且金时科目之学,最为浅陋(观刘祁《归潜志》卷七、八、九数卷可知)。此种人士失所业,故不能为学术上之事,而高文典册,又非其所素习也;适杂剧之新体出,遂多从事于此。而又有一二天才出于其间,充其才力,而元剧之作,遂为千古独绝之文字。(第十章元剧之时地)
王氏所论虽是杂剧,但散曲的发展亦复如此。这样看来,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及臧晋叔的《元曲选序》均谓元代以曲取士,作者且借此为晋身之阶的话便不甚可靠了。
胡侍的《真珠船》中也说:
盖当时台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职,中州人多不得为之,每沈抑下僚,志不得伸。如关汉卿乃太医院尹,马致远省行务官,宫大用钓台山长,郑德辉杭州路吏,张小山首领官。其他屈在薄书,老于布素者尚多有之;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于歌声之末,以抒其拂郁感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而鸣者也。(焦循《剧说》引)
元代本是以异族入主中原,因此对待汉人颇为苛刻,而不使之居高位。这些才智之士,既不能应科举以获利禄,又不能得志于有司,于是乃愤懑填膺,作曲以泄不平之气。因此元代散曲的写作,大都是在不得其平则鸣的情况下喷出来的火花。
第二节 散曲的起源
曲是词的替身,无论在音乐的基础上或是形式的构造上,都是由词演化而来的。这种演化的迹象,绝不是偶然形成的,我们看了以下几点例证便可知道。
一、词的衰落
词原是一种通俗文学,流传于民间的妓女、歌伶之口,既便于抒写情怀,又宜于感发性灵。入宋而后,文人学士,作者日多,体裁内容日益丰富,于是对于音律修辞亦日益讲求,词的格律便十分谨严了。我们只要读一读沈义父的《乐府指迷》和张炎的《词源》,便知道填词已成了一种专门学问,音谱、拍板、制曲、句法等,都要“雅词协音,虽一字不肯放过”,这是何等严格。据张炎在《词源》中说:“先人(张枢)晓畅音律,有《寄闲集》,旁缀音谱,刊行于世。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曾赋【瑞鹤仙】有句云:‘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唯‘扑’字稍有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字协音,虽一字亦不肯放过。”这种“一字不肯放过”的推敲功夫,没有深厚的词学基础,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接着他又说:“(先人)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琐窗深。’‘深’字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歌之始协。”我们在内容上讲,“深”字改为“幽”字,意思还差不多,但又改为“明”字,则恰好相反,但为了固全音律的调协,也就不管意思的通与不通了。如此一来,原起于民间流传于歌女口中的词,变为文人的专利品,通俗的歌调,变为雅正典丽的美文,不仅一般民众看不懂,唱不来,就连那些非精于词学的普通文士,也不能染指了。汪森在《词综》序中说:
鄱阳姜尧章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事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平、王沂孙、张炎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剑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
这样看来,词至宋末精华殆尽,技巧已穷,呈现着一种荒凉的景象。不管字句如何精雅,音律如何协调,典故的运用如何巧妙,事物的刻画如何细微,词的生命到这时已完全丧失,再没有发展下去的余地,只有走上“穷则变”的途径,才会有出路,因此曲的产生乃是势所必然。
二、词调的转变
凡是一种文体,发展到了烂熟的时候,本身便起了变化。例如初唐、盛唐的乐府歌辞及五七言近体,都是可被之管弦的,音韵方面,已达到了至善至美的地步;于是在中唐的时候,诗歌便蜕化而为长短句的词。韦应物的《转应曲》,白居易和刘禹锡的《忆江南》,都是中唐词调最早的创体。这种创体,最初是单调小令,与乐府小词相去不远,及至北宋柳永而慢词兴,后来于单调之外,又有所谓双叠、三叠、四叠之分。演至南宋,更于慢词长调之外,又有所谓四片(即四叠)之“序子”(见张炎《词源》),如吴文英《莺啼序·春晚感怀》一词,自“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至“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共二百四十字之多,可谓极尽慢声长调之变了。但其“涩晦凝重”也已登峰造极。“物极必反”,于是从前单调小令的短制又重新复活起来,再赋以新的生命而构成另一种诗体。所以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中衰者,皆由于此。”这话一点也不错,姑引任中敏《词曲通义》第十“选例条”所举五代小词与元初小令的比较为例:
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南唐李后主《长相思》)
风飘飘,雨萧萧,便做陈抟也睡不着;懊恼伤怀抱。扑簌簌泪点儿抛,秋蝉儿噪罢寒蛩儿叫,淅零零泪雨洒芭蕉。(元初关汉卿《大德歌》)
以上两首,《长相思》是词,《大德歌》是曲,同样是写雨夜的凄凉景况,意境相差不远,格调也极相似,由此可知散曲小令的前身,便是晚唐五代的小词。这种文体的转变,不仅元代的文人们试验创作,其实早在金代已有人大胆地尝试了,例如金刘祁《归潜志》卷十举有海陵王之世,赵可在考场上所作的一首歌谣,就已经开始类似散曲的写作,兹引原曲如下:
赵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捱了两场过。只有这番解火。恰如合眼跳黄河。知他是过也不过。试官道五业艰难,好交你知我。
由此可见,对散曲的兴趣也是受了民间歌谣的影响。
三、词句的语体话
南宋初年词人如陈与义、叶梦得、周紫芝、张元幹、杨炎正、吕渭老、张孝祥、杨无咎、侯置、曾觌、赵彦端等,都喜欢用白话来写词。其实词中引用俗言俚语,早在北宋柳永、黄庭坚等人的作品中便见其端倪,不过到南宋更盛罢了。这种作风,以活泼的文字,来表现作者的真性情,用词而不为词所使,使每一个词人的个性与风格,都能在词里面浮绘出来。虽然姜、吴一派,犹在那里高唱着“唯美主义”,但语体化的词家却层出不穷,一方面把词的应用的范围扩大,一方面把词的文学的价值抬高。吴梅《南北戏曲概言》云:“金元以来,士大夫好以俚语入词;酒边灯下,四字沁园春,七字瑞鹧鸪,粗豪横决,动以稼轩(辛弃疾)、龙洲(刘过)自况,同时诸调词行,即词变为曲之始。”例如黄公绍的《青玉案》云: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着破谁当绽?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这就像说话一样,明白晓畅,无一难字难句。只有“谁当绽”句,疑从古乐府《艳歌行》的“旧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而来,但也用得很自然,一点也不勉强。兹再举一首阮阅赠宜春官妓赵佛奴的《洞仙歌》为例:
赵家妹妹,合在昭阳殿,因甚人间有飞燕?见伊底,尽道独步江南;便江北,也何曾惯见?惜伊情性好,不解嗔人,长带桃花笑时脸。向尊前酒底,见了须归,似恁地,能得几回细看?待不眨眼儿觑着伊;将眨眼儿工夫,看伊几遍。
这样活泼真挚的文字,浅白直率与口语相似,又无吴派长调“凝重滞晦”之弊,而渐渐与元曲接近,所以《宜春遗事》说:“此词已为元曲开山矣。”这样看来,宋词的语体化,也为散曲兴起的因素之一。
四、诸宫调的兴起
讲到散曲的产生,与诸宫调的关系最为密切,但是诸宫调的兴起,却又渊源于鼓子词、曲破及大曲等。所以在未讲诸宫调之前,必得先把它们叙述一下。
宋代通行之歌曲为词,宋人宴集,多歌词以侑觞。每歌本来都以一阕为度,但因词调简短,并不适宜于歌咏故事,因而才有连续歌咏一曲以叙一故事的“鼓子词”出现。所谓鼓子词,实际上就是叠词,因用时往往合鼓而歌故名。大约创于宋代,至今传者很少,只有赵令畤的《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见《侯鲭录》),用十首《蝶恋花》来歌咏唐代元稹《会真记》的故事,为世盛传。全词除用《蝶恋花》外,再和《会真记》的原文交杂组合而成,为元代王实甫《西厢记》之所本。兹摘录两段如下:
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
夫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或疑其非是。今观其词,自非大手笔,孰能与此?……惜乎不备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今于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前篇之义。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密意浓欢方有便,不索浮名,旋遣轻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这是一个开场白,下面接着是传文和属词。姑举一段为例:
传曰:后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俄而红娘捧莺而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支体,曩时之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所可明者,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莹莹然,独莹于茵席而已!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鼓子词:数夕孤眠如度岁,将谓今生、会合终无计。正是断肠凝望际,云心捧得嫦娥至。玉困花柔羞揾泪。端丽妖娆,不与前时比。人去月斜疑梦寐,衣香犹在妆留臂。
前面的“传曰”乃是《会真记》的原文,后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的鼓子词,便是所系的《蝶恋花》。大约一面用原文演述了故事之后,一面便将故事简约地歌唱一遍,就和现在北方流行的讲道情一样。这种鼓子词,在南宋就很流行,陆放翁诗的“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即是指此而言。此词的作者赵令畤,字德麟,北宋元祐间人,为宋宗室,与苏东坡相友善,在当时也是位出名的词人。鼓子词之为用,只应歌唱而不协以跳舞。其歌舞相兼者,宋人称为“传踏”(《碧鸡漫志》称转踏,《梦粱录》又称缠达)。这种“传踏”,乃民间宴会之伎乐,是从宋代宫中天子大宴时所用的杂剧改变而来。杂剧共分男女两队,先是“教坊致语”,然后接着是“口号”“勾合曲”“勾小儿队”“队名”“问小儿队”“小儿致语”“勾杂剧”“放小儿队”以及“勾女童队”“队名”“问女童队”“女童致语”,一直到“勾杂剧”“放女童队”,才算整个结束。至于传踏的演法,亦以歌者组成男女两队,男队叫“小儿队”,女队叫“女弟子队”;先由参军登场召集,叫作“勾队”;演时连歌带舞,叫作队舞;舞毕散班,叫作“放队”。
宋人曾慥所选《乐府雅词》,录有无名氏的《调笑集句》,郑仅的《调笑传踏》,晁无咎的《调笑》;在毛滂《东堂词》中有《调笑》八曲,都是以诗与曲相间而组合成之。先陈“入队”的致辞,然后是一首诗,再后是一首曲;以后皆是一诗、一曲相间,末了则以“放队”作结。兹举郑仅的《调笑传踏》如下:
入队: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会。用陈妙曲,上佐清欢,女伴相将,调笑入队。
诗:石城女子名莫愁,家住石城西渡头。拾翠每寻芳草路,采莲暗过白洲。五陵豪客青楼上,醉倒金壶待清唱。风高天阔白浪飞,急催艇子摇双桨。
曲:双桨,小舟荡,换取莫愁迎叠浪。五陵豪客青楼上,不道风高江广。千金难买倾城样,那听绕梁清唱。
放队: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人陌上拾花钿。
郑词共十二曲,是分别咏唱罗敷采桑、莫愁荡舟、文君听琴、刘晨天台等故事者。以上所录是第二曲。
“传踏”之外,宋人乐曲尚有“曲破”“大曲”“鼓吹曲”“诸宫调”“赚词”等。如《宋史·乐志》谓太宗洞晓音律,制“曲破”二十九。史浩《鄮峰真隐漫录》之《剑舞》亦即为“曲破”。至于“大曲”,如董颖咏西子事的《道宫·薄媚》,曾布咏冯燕事的《水调歌头》等,都是长篇的叙事歌曲。“传踏”是仅以一曲反复歌唱;“曲破”与“大曲”遍数虽多,然仍只限于一曲,而且皆以词牌作之,非若元人关马郑白之用套曲。较曲破、大曲更为进步合数曲而成一乐的,唯有鼓吹词;有时用三曲,有时用四曲,最多用到五曲;合曲之体例始见于此。若求之于通常乐曲中,合诸曲以成全体的,实始于诸宫调。因为诸宫调是合数调以咏一事,所以用曲已繁,渐与元曲相近。
诸宫调的出现,是在北宋之末。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道:
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始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
按:熙是熙宁,丰是元丰,皆系宋神宗的年号;元祐,为宋哲宗的年号。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也说:
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今杭城有女流熊保保及后辈女童,皆效此说唱。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又说:
纪崇观以来“瓦舍伎艺”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
此外,耐得翁《都城纪胜》亦谓:“诸宫调本京师孔三传编撰,传奇灵怪,入曲说唱。”照这样看来,诸宫调的创始者定是孔三传无疑。又周密《武林旧事》卷六所载诸色伎艺人,诸宫调传奇有高郎妇等四人,则南北宋均有之。
诸宫调虽创于北宋,其实在宋金的时候才大大流行;在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月紫云亭》杂剧里有“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添续《八阳经》”之语,又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的开头说:
俺平生情性好疏狂,疏狂的情性难拘束。一回家想么,诗魔多,爱选多情曲。比前贤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着数。一个个旖旎风流济楚,不比其余。(【太平赚】)
也不是崔韬逢雌虎,也不是郑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银瓶,也不是双女夺夫。也不是离魂倩女,也不是谒桨崔护,也不是双渐豫章城,也不是柳毅传书。(【柘枝令】)
由此可见,诸宫调在那时很流行,但是现在所能考见者,只有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无名氏的《刘知远诸宫调》和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三种而已。除了《西厢记》外,后两种都是残本,这里便只说《西厢记》。
董解元,金章宗时人,生平别无可考。元钟嗣成《录鬼簿》卷上,把他的名字列在“前辈名公乐章传于世者”一节中,钟氏虽称他为解元,也只是当时书生的一般称呼,并不一定是科举上的“功名”。《西厢记诸宫调》,也称作《西厢弹词》,或《弦索西厢》,因为这原是配合弦索弹唱的东西。演唱的也是元稹的《会真记》,因为有说有白,便不像赵令畤的《蝶恋花》那么样单调。后来王实甫的《西厢记》,就是依据它作为粉本的。我们看元稹的《会真记》,只不过是那么简短的一篇传奇文,而到了董氏手里,竟能浩浩荡荡地展开为一部伟大的宏著。全书分作四卷(原本一定不分卷,这是后人所分),以莺莺与张生团圆作结,与《会真记》稍有出入,文辞是那样工丽,结构是那样严整,的确是前无古人的著作。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
《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于此矣。
现在引录张生与莺莺相别的一段如下:
〔夫人道:“教郎上路,日已晚矣。”莺啼哭又赋诗一首赠郎。诗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黄钟宫:最苦是离别,彼此心头难弃舍。莺莺哭得似痴呆,脸上啼痕多是血。有千种恩情何处说?夫人道:“天晚教郎疾去。”怎奈红娘心似铁,把莺莺扶上七香车,君瑞攀鞍空自,道得个冤家宁耐些。(【出队子】)
马儿登程,坐车儿归舍。马儿往西行,坐车儿往东拽,两口儿一步离得远如一步也。(【尾】)
仙吕调:美满生离,据鞍兀兀离肠痛,旧欢新宠,变作高唐梦。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西风送,戍楼寒重,初品《梅花弄》。(【点绛唇缠令】)
衰草凄凄一径通,丹枫索索满林红。平生踪迹无定着,如断蓬;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瑞莲儿】)
忆得枕鸳衾凤,今宵管半壁儿没用。触目凄凉千万种,见滴流流的红叶,淅零零的微雨,率剌剌的西风。(【风吹荷叶】)
驴鞭半袅,吟肩双耸。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尾】)
〔离蒲西行三十里,日色晚矣,野景堪画。〕
仙吕调:落日平林噪晚鸦,风袖翩翩催瘦马。一经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瞥见个孤林端入画,离落萧疏带浅沙。一个老大伯捕鱼虾;横桥流水,茅舍映荻花。(【赏花时】)
驼腰的柳树上有鱼槎,一竿风旆茅檐上挂。澹烟潇洒,横锁着两三家。
〔生投宿于村落。〕
以上所引八曲,已用了三个不同的调子。全书体例,大都如此,最便于叙事。叶庆炳先生于《诸宫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一文中曾说:
诸宫调的曲调以词为主,词之蜕变为南北曲,在诸宫调中留有极明显的痕迹。例如宋词都有前后两叠,至南北曲则几乎都把后叠减省,独用前叠。诸宫调大致还遵照词调,但已有少数调子把后叠减去,南北曲只用一叠之风,实以此为滥觞。再如词调字数固定,不能任意增加衬字。至北曲简直很少有不用衬字的曲文;南曲也有衬字,只是较少。这种风气,又是起于诸宫调。诸宫调所采用的词调,大多已加上衬字了。又在用韵方面,词不能四声通押,北曲四声通押的现象极普通,南曲也有这样的作法,只是入声还有时独用。这种四声通押之法,在诸宫调里又已大量采用了。总之,南北曲无论在曲调、结构或技巧上,在在都受有诸宫调的影响,只有北曲所受的影响较大,所以人们称诸宫调为北曲之祖,而把它和南曲的关系忽略了。(《大陆杂志》十卷七期)
叶氏此说,令我们对于诸宫调与南北曲的关系,有了一层更深刻的认识。
宋人乐曲不限用一曲者,除了诸宫调以外,又有所谓“赚词”,其产生较晚于诸宫调。它是取一宫调中若干不同的曲牌组织起来合成一整体。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说:
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节抑扬处也),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义,正堪美中听,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又有覆赚,其中变花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
把赚词的历史说得很详细。此外,在耐得翁的《都城纪胜》中也有同样的记载。但这种赚词,因传者很少,久为世人所不知。王国维于《事林广记》(日本翻元泰定本)戊集卷二中发现了名为“圆社市语”的一篇赚词。最前面为“遏云要诀”,说明唱赚的规例。其次为“遏云致语”,是一首《鹧鸪天》词,说明全篇大意。然后才是正文,如云:
中吕宫:相逢闲暇时,有闲的打唤瞒儿,呵啰声嗽道赚斯,俺嗏欢喜,才下脚,须知美。试向伊家有甚夹气,又管甚官场侧背,算人间落花流水。(【紫苏丸】)
下面接着用有【缕缕金】【好女儿】【大夫娘】【好孩儿】【赚】【越恁好】【鹘打兔】等诸曲牌及尾声。备见于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这里不再多举。此词原载于《事林广记》中,但没有说明为何人所作;王氏断定为南渡后之作品。因为词前有“遏云要诀”,遏云为南宋歌社之名,《武林旧事》卷三曾说:“二月八日为相州张王生辰,霍山行宫朝拜极盛,百戏竞集,如绯绿社(杂剧)、齐云社(蹴球)、遏云社(唱赚)。”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社会”条下也载有此事。我们再从此词的结构上看,则似北曲,但从所用曲名上看,则又似南曲。因为它全用一宫调之曲,颇与北曲套数相类,然其曲名如【缕缕金】【好孩儿】【越恁好】三曲则均在南曲【中吕宫】,【紫苏丸】则在南曲【仙吕宫】;北曲中并无此数调。【鹘打兔】南北曲皆有,只有【大夫娘】一曲,南北曲中皆无。由此看来,元人南北曲的形式及材料,早在宋金之际,即已具备。不过在元人手里,予以发扬光大罢了。
五、外来音乐的影响
关于散曲的起源,前面所说的,都是文学上新陈代谢的内在原因,其实在音乐上的关系也很大。王世贞的《曲藻》中说:“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婉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这是在本国如此。就另一方面讲,外乐的侵入,对于元曲的进展也有极大的影响。远当北宋末年,金人入主中原,接着又是蒙古族的南下,在这样一个局势的不断变动下,给予外族音乐大量输入中土的机会,那些播于管弦出于歌喉的词,受了外在环境的刺激,不得不变。所谓胡乐番曲,非但歌辞腔调迥然不同,即其所用乐器,也是两样,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五说:
先君尝言,宣和末客京师,街巷鄙人,多歌番曲名曰【异国朝】【四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亦皆可歌之。
所谓“其言至俚”者,因为所唱歌辞,都是翻译过来的外族语,当然尽量地求通俗,于是只能流行于街巷鄙人中。后来这种“其言至俚”的歌辞流传得广了,不知不觉中自然也会入于士大夫之口。在这种地方,正可看出因外乐的影响而促成歌辞渐渐转变的迹象。及至元代,蒙古人统治了整个中国,于是新的乐器、新的歌曲源源而来。当时的一些汉人,为风气所驱,自然也就放弃原有的雅丽的词,而仿效白话的、通俗的曲了。明骚隐居士《衡曲尘谈》说:
自金元入中,所用胡乐嘈杂缓急之间不能按,乃更制所词以媚之;作家如贯酸斋、马东篱辈,咸富于学,兼擅音律,擅一代之长……大江以北,渐染胡语。
王世贞《艺苑卮言》也有同样的记载。又徐文长《南词叙录》说:
今之北曲,盖辽金北鄙杀伐之音,壮伟狠戾,武夫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为民间之日用。宋词既不可被之管弦,南人亦遂尚此,上下风靡,浅俗可嗤。
根据以上所引,我们便可知道曲的兴起与外乐关系尤密。王骥德《曲律》卷四引《辍耕录》云:
元时北虏达达所用乐器,如筝、琵琶、胡琴、浑不似之类;其所弹之曲,亦与汉人不同。
据陶九成《辍耕录》所载,他们惯用的曲有:
大曲:哈八儿图、口温、也葛倘兀、畏兀儿、闵古里、起土苦里、跋四土鲁海、舍舍弼、摇落四、蒙古摇落四、门弹摇落四、阿耶儿虎、桑哥儿苦不丁(江南谓之孔雀双手弹)、答刺(谓之白翎雀双手弹)、阿厮阑扯强(回盏曲双手弹)、苦只把其(吕弦)。
小曲:哈儿火失哈赤(黑雀儿叫)、阿林捺(花红)、曲律买、者归、洞洞伯、牝畴兀儿、把担葛失、削浪沙、马哈、相公、仙鹤、阿丁水花。
回回曲:伉俚、马黑某当当、清泉当当。
从曲牌的名字可以知道,这些都是纯粹的外曲,旧有的词自不能与之合奏,调也不能适用,加以乐器特殊,音调节拍各异,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制作新声新词的必要。于是一方面从旧有的词中求变化,翻新意;一方面接受外族音乐的感染,谱新声,创新调,而促成了曲的诞生。例如我们在元曲里面所常见的:【者剌古】【呆骨朵】【鹘打兔】【胡十八】【也不啰】【忽都白】【阿纳忽】【阿忽今】【相公爱】【醉也摩挲】【倘兀歹】之类,都是在受了外来音乐之影响而兴起的曲调。
第三节 南北曲的分野
文学南北的不同,由来已久。我国幅员辽阔,长江黄河,界域其中;山川险阻,交通不便;尤其在往古,更易形成南北风气之隔阂。大概南方气候温暖,雨水调和,有江湖沼泽之美,鱼盐舟楫之利。所见者无非“渔笛”“烟树”“绿水”“青山”,因而形之于诗,则多为“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之类的丽词秀句。北方大漠苦寒,白雪没胫,每值秋高风紧,胡马骄嘶,猎火照耀,悲笳长鸣,所见者无非“黄沙”“白草”“穹庐”“积雪”,因而形之于诗,则多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斛律金《敕勒歌》)之类的雄爽气概。管子说:“五方之民,其声之清浊高下,各象其川原泉壤,浅深广狭而生。”这确是事实。总括说来,南方文学的特色,音调和柔,意境绵远,文字清丽。北方文学的特色,音节高亢,意境雄浑,文笔浑朴。北方质胜于文,南方文胜于质,这是最显而易见的地方。
散曲通常也分为“南”“北”两类。北曲流行于金、元及明初之际,多为中州的音调;南曲的起源较北曲为早,其流行却在元末明初,是大江以南的音调。朱有燉《诚斋乐府》云:
唐末宋初以来,歌曲则全以词体为主,今世则呼为南曲者是也。自金元以胡俗行中国,乃有女真体之作;又有董解元、关汉卿辈知音之士,体南曲而更以北腔,然后歌曲出自北方,中原盛行之,今呼为北曲者是也。若其吟咏情性,宣扬湮郁,和乐宾友与古之词又何异?(白鹤子《秋景五首》序)
盖当南宋时,金人南下牧马,侵入中原,在社会上流行的可唱的词,渐渐传布到北方,后来和“胡夷之曲”及北方的民歌俗谣相混合,便成为北曲的雏形。其后接着是蒙古族的崛起,胡语流行于中土,自然也脱不了他们那种金戈铁马的气概,对于南方音乐的欣赏,格格不入,因而南曲失去社会的注意。于是南曲浸衰,而北曲便成为元代最盛行的歌辞了。到了朱明,南方平民揭竿而起,把元人逐回漠北,定都南京后,南人的势力一旦恢复,南曲也因是南人的嗜好而重露头角。所以徐渭《南词叙录》说:
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又曰:“鹘伶声嗽”,其曲则宋人词,而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南词遂绝,而南戏亦衰。顺帝朝,忽又亲南而疏北,作者猬兴,语多卑下,不若北之有名人题咏也。永嘉高经历(明)避乱四明之栎社,乃作《琵琶记》,用雅丽之词以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卓乎不可及已……高皇帝即位闻其名,使使征之,则诚佯狂不出,高皇不复强,亡何卒。时有以《琵琶记》进呈者,高皇笑曰:“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为山珍海错,富贵家不可无。”既而曰:“惜哉,以宫锦而制鞋也。”由是日令优人进演,寻患其不可入弦索,命教坊奉銮史忠计之,色长刘果者遂撰腔以献。南曲北调,可于筝琵被之,然终柔缓散戾,不若北之铿锵入耳也。
徐氏此说,与朱有燉之说略同,不过把南曲渊源说得更加明白。由于以上所述,我们便可得到以下的几点结论:
第一,曲之起源以南曲为最早,其曲则为宋人词而益以俚巷歌谣。
第二,南曲在元代,因其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
第三,北曲是元代文学的主流。
第四,南曲在明初复活,高明为其第一个作家。
第五,南曲在明初尚不流行,盖以其“柔缓散戾,不若北之铿锵入耳”。
以上既然把南北曲的源流讨论清楚了,然后我们接着再看南北曲究竟有什么不同。关于南北曲的分野,论者颇多,要而言之,北曲其声壮以厉,有剑拔弩张之势;南曲其声啴以缦,有偎香倚玉之怀。王世贞的《曲藻》中说:
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则辞情多而声情少,南则辞情少而声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独奏。北气易粗,南气易弱。此吾论曲三昧也。
《南词叙录》的作者徐文长也说:
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于鼓怒也。所谓其声噍杀以立怨是已。南曲则纡徐绵眇,流丽婉转,使人飘飘然丧其所守而不自觉,信南方之柔靡也。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是已。
其次,在清初《魏伯子论文》中有比较南北异同的一段话,说得精湛绝伦,任中敏以为其为从来曲家所不曾道者。现在把它录出,作为本节之末:
南曲如抽丝,北曲如轮枪。南曲如南风,北曲如北风。南曲如酒,北曲如水。南曲如六朝,北曲如汉魏。南曲自然者如美人淡妆素服,文士羽扇纶巾;北曲自然者如老僧世情物价,老农晴雨桑麻。南曲情联,北曲势断。南曲圆滑,北曲劲涩。南曲柳颤花摇,北曲水落石出。南曲如珠落玉盘,北曲如金戈铁马。若贵坚重、贱轻浮、尚精紧、卑流荡、好干净、厌烦碎、爱老成、黜柔弱、取大方、弃鄙小、求蕴藉、忌粗率,则南北所同也。
南北曲的迥异其趣,于此可见。下面接着看南北曲在结构上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第四节 散曲的形制
散曲又称清曲,是对剧曲而言;因为凡剧曲皆有科白,而散曲无科白,所以称为“散”或“清”。散曲中,无论南曲或北曲,在结构上皆可分为两种形式,即小令与套数。所谓小令,体制较为短小,无论“单调”“复调”都以首作单位而各个为韵。所谓散套,至少有二首以上同宫调的曲牌相连,无论长短,全套必要同叶一韵。至于燕南芝庵《唱论》谓“有尾声名套数”(见杨朝英《阳春白雪》)之说,则不甚确,因为我们平常所看到的元曲散套,已多无尾声;这种现象,胡曲尤伙。
我们知道,大凡一种新文学体裁的发展总是先简后繁,由不规则而趋于规则。诗如此,词如此,散曲亦然。明乎此,便可知散曲中最先产生的自然是小令。由小令而变为带过曲(又称复调或合调),再变而为套曲(又称长调或大令)。小令就是民间所流行的小调,经过文学的陶冶,便成为曲中的小令,又与词中的小令相似。前引《唱论》又说:“街市小令,唱尖新情意。”其次明人王骥德《曲律》说:“所谓小令,盖市井所唱小曲也。”他们的这种解释,不单说明了小令的来源,同时又说明了小令的通俗性。正如唐代的绝句,五代、北宋的小词一样,是一种活泼可爱的新诗体。如: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忘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关汉卿《一半儿·题情》)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白朴《喜春来·知几》)
西村日长人事少,一个新蝉噪。恰待葵花开,又早蜂儿闹;高枕上梦随蝶去了。(马致远《清江引·野兴》)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再闰一更妨什么?(贯云石《红绣鞋》)
我们看了这些小令的形式,描写的方法以及文辞上的通俗与逼真,比起唐宋的诗词来,自有它独立的生命与精神。所以《曲律》说:“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也。”自然是很中肯的话。这种小令,因为过于简短,不能发挥更多的意思,于是有所谓带过曲便应运而生,是把音律能够衔接的调子合在一起来用,如:
又不曾看生见长,便这般割肚牵肠,唤奶奶酩子里赐赏,撮醋醋孩儿得弄璋。
断送他潇潇鞍马出咸阳,只因他重重恩爱在昭阳,引惹得纷纷戈戟闹渔阳。哎!三郎睡海棠,都只为一曲舞霓裳。(高敬臣《黄蔷薇带庆元贞》)
香罗带束春风瘦,金缕袖,玉搔头;生红色茶胭脂皱。柳让柔,莺避讴,花辞秀。
缓转星眸,细咽歌喉。晚风收,秋水涵,远山愁。香消自忧,粉淡谁羞。燕闲俦,鸳冷绣,凤空游。
没来由,尽淹留,春来春去几时休?锦瑟生疏弦上手,月明闲煞小红楼。(《骂玉郎带感皇恩采茶歌》)
前一首是由【黄蔷薇】与【庆元贞】两调合成,后一首是由【骂玉郎】【感皇恩】及【采茶歌】三调合成,因其前后音调衔接,所以诵读时浑然一体,毫无不自然之处。这种体裁,颇类似诗中的“排律”和词中的“引”。就文学演进的公例上看,这种由简趋繁的现象,是势所必然的。因为前面所说的那种小令,唯其太简短,字数过少,不容易包含较长的叙述和描写,于是便有了“复调”(带过曲)的出现。
由小令、复调再进一步而扩大了曲的形式与组织的是“套数”(又称套曲或大令)。这种套数,最便于描写或叙述繁复的内容,短者只有三四调,长者竟至有三十四调之多(如刘致《上高监司·正宫·端正好》套,详后),兹举石子章《仙吕·八声甘州》一套为例:
天涯羁旅,记断肠南陌,回首西楼。许多时节,冷落了酒令诗筹。腰围似沉不耐春,鬓发如潘那更秋。无语细沉吟,心绪悠悠。(【八声甘州】)
十年往事,也曾一梦到扬州。黄金买笑,红锦缠头。跨凤吹箫三岛客,抱琴携剑五陵游。风流,罗帏画烛,彩扇银钩。(【混江龙】)
为他迤逗,咱撋就,更两情厮爱,同病相忧。前时唧,今番抹飏,急料子心肠天生透。追求,没实诚谁道不自由。(【六幺遍】)
外头花木瓜,里面铁豌豆。横琴弹彻凤凰声,两厌难上手。当先说尽海山盟,一星星不应口。(【元和令】)
洛阳花,宜城酒,那兑与狂朋怪友。水远山长憔悴也,满青衫两泪交流。唱道:事到如今,收了孛篮罢了斗。那些儿自羞,二年三岁,不承望空溜溜了会眼儿休。(【赚尾】)
上面的五个曲调,都属于仙吕,各调用韵相同,或用长套,或用短套,全凭作者对材料的处理为标准;很像诗中的“古体”及词中的“慢”。从上面的叙述看来,曲的演进如词一样是先简后繁的。由简短的小令以至慢长的套数,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
小令与散套的发展情形既已明白,再进而说到它们的体段。根据任中敏的考订,小令与散套的体段,有如下的分别(见《散曲概论》卷一):
为了更加明白起见,兹把表中所列逐一加以说明。
一、寻常小令
寻常小令是就单调之曲而言,即相当于诗中之一首或词中之一阕,它在曲的体制中最为短小,且其作法,通阕只能用一韵,不能在中间换韵。
二、摘调
所谓摘调,是把套数中的一二精粹之调从全套内摘出,作为小令欣赏者。这种摘调,我们往往在寻常小令中,突然看到有用调奇特,并非一般小令所惯用,而在普通套曲中反极常见者即是。又如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在作词十法后,附有取作定格的词四十首(元明人常称曲为词),其中有《雁儿落带得胜令·咏指甲》一曲,周氏于题下注一“摘”字,可见系由套数中摘出者。另外在作词十法中第四法“用字”条曾说:“套数中可摘为乐府者能几。”据此所谓摘调的办法,元人本来就有,只是不太盛行罢了。其实曲中所用摘调,词中早已有之;按词中大曲,多者有二十余遍,宋人为便于歌唱起见,即就大曲之若干遍中,摘取其声音美听且可单独传唱,起结无碍之一遍作为慢曲。如【泛清波摘遍】【熙州摘遍】等是。因之词中摘大曲之遍而为慢曲,犹如曲中摘套数而为小令;情势相当,意趣相类。
三、带过曲
带过曲一称合调,又称复调。“带过”二字,或连用,或任用其一,或用兼字,或称“兼带”。有北带过北者,有南带过南者,有南北兼带者。这种体式,初仅在北曲小令中有之,后来南曲内及南北合套中有时偶尔仿用。即是作者填一调毕,意犹未尽,于是再用一他调,而此两调之间,音律又能适相衔方可。假如两调仍嫌不足,可以再用一调。但到三调为止,不能再增,若想再增,只好就去作套曲了。这种带过曲,据任中敏《散曲概论》中所录有三十四调,但前人最习用的只不过五六调而已!即【正宫·脱布衫带小梁州】【南吕·骂玉郎带感皇恩】【采茶歌】【双调·水仙子带折桂令】【双调·雁儿落带得胜令】【双调·沽美酒带太平令】【双调·对玉环带清江引】是。至于像【后庭带青哥儿】【醉高歌带喜来】等,很少用到,所以不再烦录。
四、集曲
集曲在南曲里颇为流行,犹如词中的“犯”,其形式与北曲之带过曲相当,但内容实不相同,即带过曲是取整个之调连续而成,其名亦即用各调原名相连,但集曲则是取各调中的若干句配合而成新调。如【罗江怨】(一名【楚江情】),便是摘合了【香罗怨】【皂罗袍】【一江风】三调中各数句。又如在杨慎等人的《玲珑唱和》中所用的【七犯玲珑】调,也是在【香罗带】【梧叶儿】【水红花】【桂枝香】【皂罗袍】【排歌】【黄莺儿】七支曲中各取一句或数句而成。其次像梁辰鱼的《江东白苧》续下所载【九疑山】【巫山十二峰】等,乍视其名以为是单调,实则【九疑山】系由九调,【巫山十二峰】系由十二调中各取若干句掺杂而成。有时竟然在三十支不同的调中撷取句法,其名即为“三十腔”,且其取调有时并及尾声,或竟用尾声全部以为殿,真乃“非套非令”,元人体制至此已荡然无存。所以任中敏说:“吾每谓曲中转变,至于昆腔之集曲,不能声文并茂,词乐兼谐,实为大憾。”
五、重头
重头者,即以头尾相同之调,一再重复使用而歌咏一件连续的或同类景色或故事。至少要有两首,渐加而至三首、四首,以至百首不等。例如元张可久以《卖花声》小令分咏春、夏、秋、冬四季景色,春叶欢桓韵、夏叶江阳韵、秋叶庚亭韵、冬叶支时韵。阕各一韵,亦阕各一咏,这是重头较简短者;其较长者,莫如明李开先的百阕《傍妆台》,王九思和之,各重至一百首(两种合刻名《南曲次韵》,有饮虹簃本)。每首叶韵,亦各不同,乃李氏归田后之作。
六、同调重头
上节所说的重头,如张可久的《卖花声》、李开先的百阕《傍妆台》,一个是写景,一个是咏怀,都不是推演故事。至于以同调重头而推演故事的,如《雍熙乐府》十九卷所载《摘翠百咏小春秋》,用《小桃红》一百首叙西厢记故事,从张生离洛阳叙起,直到崔张团圆,一同赴官为止,其中曲折离奇,真可作为一部小说看,兹摘录数首为例:
清白相国重当朝,这妮子先不肖。泼贱奴才听他调,往来挑,谁知养下家生哨。把咱气倒,等他来到,粗棍打折腰。(五十九,《事闻夫人》)
若还你到母亲前,见责休埋怨。款裹慢把良言劝,问根源,觑些喜怒承机变。望姐姐可怜,替说些方便,善为我辞焉。(六十,《红行嘱莺》)
叮咛行坐守闺房,谁料你将心放。夜静更深没拦当,小花娘,勾引小姐同胡创。有何勾当?因甚狂荡?实与我说行藏。(六十一,《夫人诘红》)
家翻宅乱闹啾啾,唬的我难开口。恼犯尊颜怎收救?没来由,自家揽得愁来受。雨点似棍抽,火急般追究,做媒的下场头。(六十二,《红娘受责》)
既然奶奶问根苗,只索从头道。当日寺中解危闹,那功劳,至今一向何曾报?俺姐姐意好,怕哥哥心恼,因此效鸾凤交。(六十三,《红答夫人》)
这场烦恼怎周折?老母寻枝节。暗箭连珠把人射,枉咨嗟,兢兢战战心娇怯。脸儿羞怎遮?怀儿愁怎卸?有甚话儿说?(六十四,《莺莺自念》)
尊前敢掉巧舌头,有事当穷究。看了张生那清秀,本风流,胸中志气冲牛斗。与姐姐既有,望奶奶将就,结末了莺燕俦。(六十五,《红劝夫人》)
养女从来气不长,恼得我魂飞荡。家丑不可外谈扬,这一场,吞声忍气难和他讲。沉吟了半晌,你说的言当,何必再商量。(六十六,《夫人允诺》)
通体以词记言,以题记事,故事穿插得有趣,情节描写得逼真,其格调颇称新奇。
七、异调间列
推演故事的小令,除了同调外,尚有异调间列。所谓异调间列,乃散曲小令之别体,这个名称前人并没有用过,始见于任中敏的《散曲概论》。这种体裁今能考见者,仅有《乐府群玉》卷二中所载王日华与朱凯合作的《题双渐小卿问答》。其体既重在问答,所以也可称为问答体。全词共有十六首小令,既无尾声,又不同韵,故不能称为套曲。其中共用了【庆东原】【天香引】【凤引雏】【凌波仙】四调,故亦不得谓为同调重头。其词诙谐有趣,曲尽人情,此处暂不多引,在第二章元人散曲第二节清丽派作家中当再论及。
八、寻常散套
套数又称大令或长调,它的组成一般有三种情形:第一,至少两首以上同宫调之曲牌相连(宫调虽异而管色相同者亦可互借入套);第二,有尾声以示全套之乐已阕(有时无尾声亦可);第三,不论长短,首尾须为一韵(此层最为紧要)。南套大多数分为“引子”“过曲”“尾声”三部分,北套至少须有一正曲及一尾声。
套曲之外,在元末时又有所谓“南北合套”出现于曲坛之上,与此相反者则为“南北分套”。据元钟嗣成的《录鬼簿》云:
沈和,字和甫,杭州人,能词翰,善谈谑,天性风流,兼明音律,以南北调合腔,自和甫始,如【潇湘八景】【欢喜冤家】等曲,极为工巧。
范居中,字子正,冰壶其号也,杭州人……善操琴,能书法……有乐府及南北腔行于世。
这样看来,他们二人在元代于北曲之外是兼作南曲者,想必是取北曲的长处而变革南宋所遗留下的南曲的旧体,以创造南北合套的新调,因此它的出现,反在今知纯粹的南曲散套之前。任中敏曾论及它的起源说:
南北合套,由来甚早;有南曲未久之时,元人即创行之矣。盖北曲每套限一人唱,歌者久以为苦,南北声音,又各有所偏,宜相调和,二者融合成套,则各救其弊,得中和之美矣。此种在剧曲与散曲中,并行不废。
至于“南北分套”,本无此名,只不过是相对于上面所说“南北合套”而言。
九、重头加尾声之套
重头加尾声者,是用一调重头以成套。这种办法,始见于南曲中。重头成套,本以不加尾声为原则,然而有的加尾声,完全是为了文意方面尚犹未尽,务必再缀上几句结束之语,其所重头之曲数,又须得为二、为四或为六,均要成双,方称合格。
十、寻常散套无尾声
普通作曲,在下列三种情形下,大多不用尾声:第一,所用曲调有特殊情形者不用尾声;第二,用带过曲作结者,亦可省去尾声;第三,所用之末调,可以代替尾声者,也不用尾。
十一、重头无尾声之套
沈璟《南曲谱》谓:“一个牌名做二曲,或四曲、六曲、八曲,及两个牌名各止一二曲者,俱不用尾声。”这种用法,唯南曲中有之。但是有时用三牌或四牌,各做二曲、四曲不等以成一套者,亦可不用尾声。又两牌之重头,有相间以列者,唯其每牌不止一首,而为重头,故亦可无尾声。其式如【引】【白练序】【醉太平】【白练序】【醉太平】【白练序】【醉太平】。除【引】以外,两牌各重作三首,而相间以列,并无尾声,亦可成套。因此,套数之组成,既用一调或数调,则引子与尾声的有无,无须斤斤计较;不过没有声尾,看起来特别使人注意罢了。
第五节 散曲的特质
元代曲家,上承宋人作词之遗风,下因政治社会环境之压迫,于是一般英秀之士,以有用之才,一寓之乎声歌之末,以抒其拂郁感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则鸣,正是一切伟大文艺作品所以产生的根源。屈原不遭放逐之悲,决不会写出那篇动人的《离骚》;司马迁不受腐刑之痛,也不会完成那伟大的《史记》。兹就元曲所具有的特质,大致分述为下列几点:
一、造句的新奇
词曲在形式上虽同为长短句,都是在不整齐中形成整齐的规律,所以能委曲宛转地表达出作者的情意;但若比较言之,在这长长短短进化的形式中,曲尤其极尽曲折变化之能事。在韵文中,一字、二字之句,三百篇而后,诗中绝无,词中除较冷僻之调与换头处所用者外,并不多见;但在曲中,造句字数参差错落,行文长短不定。自一二字以至数十字,全凭作者的匠心独运。如关汉卿《不伏老·南吕·一枝花》套数中【黄钟煞】调有这样的两句:
我却是:蒸不烂、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谁教您子弟们钻入他,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像这样长的句法,不但词中没有,诗中也绝无。曲中的句子为什么会如此长?简言之,即加用衬字之故。上两句大型的字是正字,为《曲谱》所有,是填词时不可少者,小型的便是衬字,为作者所自行加入者。如果少了那些衬字,读者便不知所云。虽然作《中原音韵》的周德清因为贯云石在《塞鸿秋》末句云“今日个病恹恹刚写下两个相思字”,以其用衬加倍而斥为刺眼,其实此曲之美,却完全得力于衬字的运用。又如马致远《汉宫秋》第二折【梁州第七】云:
体态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温柔,姻缘是五百载该拨下的配偶,脸儿有一千般说不尽的风流。
上面几句是《汉宫秋》杂剧中描写王昭君的美貌动人,如果把那些衬字去掉,就会变为死气沉沉的文句;反言之,有了那些衬字,才能活泼清新,绘形绘影地模拟出王昭君的风韵来。所以衬字的运用,如得其当,非但对于音乐无损,而且更能增加语气神情。所以任中敏说:
衬字之办法,在词为偶见,在曲则为常有。于是本来双数字句,于必要时可以单之,本来单数字句,于必要时可以双之。要仍不失其本来之句法与音节,而行文之间,虚处既得转折贯串之施,实处又得提挈点醒之用,牌调谱式之限制,至是虽严而宜宽,拘束之中,旷然有伸缩回旋之余地,而作者乃有意无不达,而出语无不安。
其次是叠字的运用,在曲中更是层出不穷,其效用不亚于衬字。这种叠字,为大家所熟者,如元代无名氏《货郎担》第四折中的六转,以及清代洪昇《长生殿》弹词中的六转,都是相当有名的作品。其次如朱佐朝《渔家乐传奇·藏舟》一出中,所载渔女邬飞霞以父死孤零所唱的《山坡羊》前半云:
泪盈盈做了江干的花片,惨凄凄做了天边的孤雁,哭哀哀做了石砌中的乱蛩,虚飘飘做了陌上的杨花卷。
又前腔小生刘蒜所唱前半云:
战兢兢做了失巢的乳燕,孤另另做了风鸢的飞线,苦伶伶做了无父的孤儿,哭啼啼做了篱下的号更犬。
语语道出心中的至情,把一个逃难帝子的可怜情状,形容得淋漓尽致;因为有了叠字,更加增添了无限的离愁哀怨。又如张小山《天净沙·鲁卿庵》中云:
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红叶山斋小小,有谁会到?探梅人过溪桥。
当然在曲中,加用叠字的作品数不胜数。如李调元《雨村曲话》中便录有好多,又梁延柟《藤花亭曲话》卷四所录元曲叠字(三叠)凡二百十一则,足见叠字用法之普遍。另外有通首皆用叠字的,如乔梦符《天净沙》,几近于弄才逞巧的游戏之作,故不再论及。
二、声韵的自然
曲的叶韵,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大进步。因为在词中用平声韵则全调皆平,用仄声韵则全篇皆仄;若押平仄两韵,则必换韵。但在曲中,平、上、去三声可以互押。这在诗歌的写作上是一大进步,这样对于作者表达情意,有了更多回旋的余地。如丘士元《清江引》云:
夜阑梦回人静悄,不住地寒蛩叫。细雨洒芭蕉,铁马檐前闹,长吁气几声儿得到晓。
又如钱子云《清江引》云:
梦回昼长帘半卷,门掩荼蘼院。蛛丝挂柳棉,燕嘴粘花片,啼莺一声春去远。
读了上举二例,便可知道曲中的平、上、去三声互叶,一方面可以使作者有抒情写景的自由,不致因受韵脚的限制而损伤其创作的生命;另一方面又可使音调发生高低抑扬的变化,增加音节的美妙,适宜于自然的节奏,念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
这字句的长短与音调的通押,便是元曲最大特色,同时也是元曲所以构成口语文学的主要原因。任中敏在《散曲概论》中曾说:
顾句法极尽长短变化之能一事,与韵脚平、上、去三声互叶一事,二者之于曲,果有何种利益与成效可言乎?曰:有之。盖如此方得接近语调而便用语料也。孔颖达《诗正义》谓风、雅、颂者,有一二字为句及至八九字为句者,所以和以人声而无不协也。足见人声实为长长短短之句,文章句法则极尽长短变化之能,自于人声无不协矣。人但知元曲之高,在不尚文言之藻彩,而重用白话,于方言俗语之中,多铸绘声绘影之新词,以形成其文章之妙,而不知果欲如此,必先有接近语调之曲调发生,然后调中方便于尽量采用语料。倘金元乐府仍旧为南宋慢词之长短句法,整而不化,凝而不疏,静而不动者,则虽铸就更多语料之新词在,亦格格不得入也。……凡百韵语中,一经平、上、去互叶,读之便觉低昂婉转,十分曲合语吻,亦即十分曲达语情;此亦为他种长短句所不可及,而独让之与金元之曲者。而且曲中,亦非如此不足以逼真口气,成所谓代言之制,更非如此,不能于一切语料作活泼之运用也。此诚吾国韵文方法上之一大进展,曲家诚不可以不谨守之矣。
最后还得一提的是,虽然曲中押韵,平、上、去三声可以互叶,但有时曲调中之用韵,反较他种长短句为密。除了平仄之外,又有阴阳清浊之分;这些最严密的格律,纵未必是起于金元之际的曲子的初期,可是曲中通首同韵,绝无换韵之例,并且通体每句押韵者,亦时有所见。沈德符《顾曲杂言》云:
元人周德清评西厢云:六字中三用韵,如玉宇无尘内“忽听一声猛惊”。……然此类凡元人皆能之,不独西厢为然。如春景时曲云:“柳绵满天舞旋。”冬景云:“醉烘玉容微红。”私情时曲云:“玉娘粉妆生香。”……俱六字三韵,稳帖圆美,他尚未易枚举。
在这些地方,我们便可看出元曲的用韵,却又非常精密。盖完全是为了配合音律之故,并非全部如此,所以只能在此附带说明。
三、文字的通俗
我们都知道,元曲是产生在民间的口语文学,加以大量的使用衬字和平仄声的互叶,所以更显得活泼自然。王国维曾论元曲道:“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家,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我们看宋方壶的《清江引·咏情》:
剔秃一轮天外月,拜了低低说:是必常团圆,休着些儿缺。愿天下有情的都似你者。
此与王实甫《西厢记》中“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是一样的有博爱精神。如赵天锡《金山寺》云:
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山水相辉,楼台相对,天与安排。诗句就云山生色,酒杯宽天地忘怀。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云遮,一半烟埋。(《蟾宫曲》)
写得浩浩荡荡,一气呵成,犹如说话一般,然而却有它的规律在。只要是粗通文学的人,谁都能谈,谁都能懂,绝没有艰深晦涩的毛病。次如在张梦征等《青楼韵语》四卷中所载《红绣鞋》云:
手腕儿白似鹅翅,指头儿嫩似葱枝。玉台盘捧定水晶卮;话儿甜尽哄劝,意儿勤怎推辞,把一个贾长沙险醉死。
这是写美人劝酒的神态,真是活灵活现;既不用典,又不雕琢,全凭白描的功夫,钩出内心的情绪,读来清新自然,明白晓畅。再如无名氏《红绣鞋》云:
背地里些儿欢爱,对人前怎敢明白。狠性情的夫人又早撞将来。拦着粉颈落香腮,终吃取他几下红绣鞋。
传情写态,刻画入微,读之,足令人捧腹三日。又如施子野情词套曲以《驻云飞》写闺情云:
短命冤家,道是思他又恨他。甜话将人挂,谎倒天来大。嗏!道是不归来,索须干罢。若是归来,休道寻常骂;须扯定冤家下实打。
最后“下实打”三字,看了令人发噱,真是“不免有些搽旦身份”。若在诗词中是断不能如此放纵的,但在曲中,却更显得出活泼的情趣来。换句话说,这也就是曲的特有风格;若以文语出之,便不能有如此的真刻。杨恩寿《词余丛话》云:
或问曲本中多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诸字,同乎异乎字异而义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重呼之则为厌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徐呼之为怯辞,为悲痛之辞,为不能自支之辞。以此类推,神理毕见。
即此一端,便可知道曲的通俗性,是如何的浓厚,同时也十足地表现出口语文学的真精神。
四、描写的逼真
古今文艺作品的内容,不外是内在感情的抒发与外在生活的描写。前者以男女间的爱情、骨肉友谊间的悲欢离合为主;后者以社会的生活状况及政治的变迁为主。中国文学数千年来因受着礼教的束缚,诗人们都本着“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原则去写诗,无论如何,总是以“含蓄蕴藉”为高。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虽然都具有丰富的时代精神,而对于一个“情”字,却都未曾有过深湛的描写、逼真的刻画,以及尽情的抒发与流露;但在曲中,却完全打破了这种桎梏,脱出了这个藩篱,把男女间相悦的情爱,坦白地、大胆地、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这是它的最大成功处。就拿董、王的《西厢记》来说,便是一个绝好的代表,它那种柔情如绘的佳词艳语,写尽了人间的儿女痴情。兹拿关汉卿《双调·新水令》一套为例:
楚台云雨会巫峡,赴昨宵约来的佳话。楼台栖燕子,庭院已闻雅。料想他家,收针指,晚妆罢。(【新水令】)
款将花径踏,独立在纱窗下;颤钦钦把不定心头怕。不敢将小名儿呼咱,只索等候他。(【乔牌儿】)
怕别人瞧见咱,掩映在酴蘼架。等多时不见来,只索独立在花阴下。(【雁儿落】)
等候多时不见他,这的是约下佳期话。莫不是贪睡人儿忘了那:伏冢在蓝桥下。意懊恼恰待将他骂,听得呀的门开,蓦见如花。(【挂搭钩】)
髻挽乌云,蝉鬓堆雅。粉腻酥胸,脸衬红霞。袅娜腰肢更喜恰,堪讲堪夸。比月里嫦娥,媚媚孜孜,那更撑达。(【豆叶黄】)
我这里觅他唤他,哎!女孩儿,果然道色胆天来大。怀儿里搂抱着俏冤家,揾香腮悄语低低话。(【七弟兄】)
两情浓,兴转佳。地权为床榻,月高烧银蜡。夜深沉,人静悄,低低的问如花,终是个女儿家。(【梅花酒】)
好花风吹绽牡丹花,半合儿揉损绛裙纱。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都不到半霎,森森一向遍身麻。(【收江南】)
整乌云欲把金莲屟,纽回身再说些儿话。你明夜个要早些儿来,我等候着纱窗外芭蕉叶儿上打。(【尾】)
读了这一套曲,觉得风流艳冶之至;只有在曲中,才能有这样坦白直率的作品。不像那些白话诗、白话词,只是一些浅近的文言。在这些曲子里,真是以纯粹的口语文学,合着自然的音节而组成的一种新诗。用白描写实的手法,用大胆而又深刻的笔力,写出幽会男女的心理动作,以及各种情态,得到了最活跃、最成功的表现,可算是绘声绘影、曲尽其妙了。尤其在明代沈青门以后,把它的范围更加扩大,材料也更加丰富。类似的例子很多,不再多举。曲中写情如此,写景亦然,如张可久的《小桃红·寄鉴湖诸友》云:
一场秋雨豆花凉,闲倚平山望,不似年时鉴湖上。锦云香,采莲人语荷花荡。西风雁行,清溪渔唱,吹恨入沧浪。
此情此景,真是令人向往!再看王爱山的《小桃红·消遣》:
一溪流水水流云,雨霁山光润,野鸟山花破愁闷。乐闲身,拖条藤杖家家问。谁家有酒,见青帘高挂,高挂在杨柳岸杏花村。
另外,吴西逸的《天净沙》,也是非常动人的作品,如:
长江万里归帆,西风几度阳关。依旧红尘满眼,夕阳新雁,此情时拍阑干。
就这样短短的几句,写得委曲婉转,趣味无穷,把一个他乡游子的归家心情,用周围的景色烘托出来,读之令人神伤!
五、取材的丰富
凡是在诗或词中,其表现方式,无论是叙事也好,言情也好,总是离不了象征的手法以达到含蓄隐藏的境地。然而曲子则恰恰与此相反。它是采取直说白描的写实手法,不以弦外之音为贵,而以情意无余为妙,往往是毫无保留地把所要说的话,全部倾吐出来。在文字上,诗词离不了雅正庄重的条规,而曲子则以题材为准;如题材是雅的,文字也就雅,题材是俗的,文字也就俗,雅俗各有其分寸。所以王伯良说:“咏物要开口便见是何物。”也正是这个意思。写山水时,显得非常秀丽;写隐居时,显得非常闲适。写倡夫妓女是一种语调,写公子小姐,又是一种语调,总以绘声绘影,能曲合于某一种题材为能事。因此它能庄能谐,能俳优滑稽,能嘲笑戏谑;甚至可以作性欲最大胆的描写,可以作各种人物口调的传声。兹举例言之:
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杨西庵《小桃红》)
又如:
老夫人宽洪海量,去筵席留下梅香。不甫能今朝恰停当。款款的分开罗帐,慢慢的脱了衣裳。呸!却原来纸条儿封了裤当。(无名氏《红绣鞋》)
我们读了上举二例,前一首是多么的雅丽与清俊,后一首又是多么的浅俗与秽亵,真不禁令人哑然掩口。唯其如此,曲所能描写的范围,也较词为广泛;描写的程度,也较词为逼真。任中敏在《曲谐》卷一中说:
元人作曲,完全以嬉笑怒骂出之,盖纯以文字供游戏也。惟其为游戏,故选题措语,无往不可,绝无从来文人一切顾忌。宏大可也,琐屑亦可也。渊雅可也,猥鄙亦可也。故咏物如“佳人黑痣”“秃指甲”等,皆是好题目,了不觉其纤小。所描写者,下至佣走粗愚、倡优淫烂,皆所弗禁,而设想污秽之处,有时绝非寻常意念所能及者。
明乎此,方可与之谈元曲矣。有人认为曲的缺点是造语幼稚,这是不懂得欣赏曲的外行话,因为那些作者们,既非高才硕学的知名之士,不过以兴之所至,以抒发其心中情感,因而愿望的卑陋、意境的幼稚,以及文学的俚俗,他们是不必顾及的。这便是曲的特有风格,其所以能与唐诗、宋词并称者,也就是它能代表那一时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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