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雅娟

    唐琬只是陆游天空的一颗星星，而陆游却是唐琬的整个星空。诗人如是说。

    世人都觉得，在陆唐爱情故事中，我，赵士程，应该永远是一个配角，孤独地站在舞台的最里面。或者更像是一个道具，推动整个悲情故事走向高潮，最后悄然无声地消失。

    大家都知道陆游与唐琬是姑表兄妹，他们不知道我也是陆游的表弟、唐琬的表兄。自小我们表兄妹三人一起玩的时侯，琬妹总和陆游兄一起欺负我。我性情孤僻，不善言谈，他们就说我自命皇族贵胄，过于骄傲。看到他们一起笑靥如花，青梅竹马，我只得将自己的小小心事藏起来。琬妹跟陆游成亲时，我借故没有赴宴。我希望那日会有滂沱大雨，但偏偏风和日丽。

    我不敢相信琬妹会嫁我为妻。姑母逼陆游兄休妻后，我的心思又随着春天的脚步蠢蠢欲动。终于，在我的坚持下，唐姑父将琬妹嫁给了我。酒宴上，唐姑父泪光闪动，他说，程儿，你是朝廷的大学士，人品相貌不在他人之下。琬儿交给你，我这个老泰山是绝对放心的。

    我拉了琬妹的手，坚定地点点头。洞房夜，拥着琬妹，多年的失眠症不治而愈。醒来时，琬妹已经在梳妆。我跑过去拿起眉笔，要给她画眉。琬妹战栗了一下，但还是微微仰起了脸。我的心痛了一下，我猜想陆游兄跟琬妹一起，定也是日日给她画眉。我拿起笔，笑道，琬妹，从今天开始，你的眉毛就交给为夫画好啦。

    较之年少时，琬妹的眉毛变淡了许多。琬妹眉毛稀少，必然气血虚亏，体弱多病。想是琬妹与陆游兄劳燕分飞后，情绪低落所致。自此，我每日除了给琬妹画眉外，还找了不少偏方给她涂眉毛。比如拿雄黄末调醋，临睡时涂在眉端，或是将炒过的芜菁子和了醋给她涂。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琬妹的眉毛一日浓过一日。

    十年的恩爱消磨了我许多志气，但为了琬妹我愿意做一个自甘平庸的人。这十年间，陆游表兄与我们毫无联系，只是听说他弃文投武，想做一番抗金扶宋的大事业，但总是屡屡碰壁。

    为了庆贺我们夫妇成婚十年，我特意带了琬妹到绍兴沈园赏春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陆游兄竟然也来到了沈园。琬妹与陆游兄四目相对，都是泪光闪动。我以退为进，起身离去，让他们叙叙家常。并不是我真的大度，我只是为了证实一个早已掌握的答案。我坚信陆游也罢，唐琬也罢，他们早就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好比风过山林，你听到狂风呜咽，你看到树枝摆动，但你的情绪尚未平抚时，风却早已走了，林也归于寂静。

    我得到了这个答案。他两人相和的《钗头凤》，字字泣血溅泪，不知让多少旷夫怨女柔肠百结，夜不成寐。可是他们忘了，当痛可以用来形容，尤其可以平平仄仄，这种痛早已没有了重量。

    琬妹每次都想和我解释沈园相会这件事，但每次都让我含笑制止了。孔圣人说，发于情，止乎礼。这一对曾经的爱侣除了诗词相和，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陆游的悔大于爱，琬妹的恨大于爱，他们爱的只是一些美好的过往与曾经的回忆。但我又如何不妒？只是我的痛用任何词句都表达不出。

    也许是琬妹觉察到了这一点，她一日日又变得憔悴。最不该的是那一日，我给琬妹画眉时，画了远山眉。琬妹看了镜子良久，突然掩面而泣。远山眉，又叫离人眉，想是琬妹误以为我是暗讽她尚在思念陆游表兄，或者她认为我又对她生了倦怠之意。

    什么解释都是徒劳，琬妹的眉毛一日较一日地竖立。按照中医说法，已是重症之相。我遍访名医，却没想到琬妹一心求死。终于在一个秋日，琬妹拉着我的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日的雨是我整个人生中最大的雨，雨顺着我的眉毛、睫毛往下流。

    我忽然想到，琬妹之于我，我之于琬妹，都是彼此的眉毛。也许有人觉得它不重要，但它恰是阻止雨水流入眼睛的最忠实的朋友。因为它，爱情虽然平淡，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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