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经典4-《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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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从《诗经》以降就绵绵不绝,其中有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有代父从军的花木兰。抛开文学作品,历朝史书的《列女传》以记录女性事迹为职志。所谓“事迹”,不过是殉节殉夫而已,且于其姓名语焉不详。女人无独立价值愈到封建时代后期愈严重,对女性的鄙视和嫁祸也是众所周知的。小说中多不堪的女性形象,《水浒传》“母大虫”顾大嫂等残暴凶悍,《金瓶梅》中的女性多是各自欲望的奴隶,《封神演义》中的妲己祸国殃民。

    然而《红楼梦》在“康乾盛世”横空出世了。女性的自尊、自由,女性的才情和心愿,女性生命中的大欢喜大苦恼,作者都作了或痛快淋漓或简净含蓄的描述。小说作者借人物之口多次直接表达了对女性的赞美,特别是主人公贾宝玉说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中国几乎已成家喻户晓的名言。作者同情女性在当时社会中被压抑的处境,同时作为一个在风雨飘摇中度日的文人,女性的弱势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精神的写照,或命运的象征呢?于阴柔、委婉而坦荡不羁中与传统文化相通了。

    《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全书的主旨可用一句话来概括:“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原名《石头记》,曹雪芹写到八十回用心过度、“泪尽而亡”,小说未全部写完。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有一个叫高鹗的人,续写了四十回,改名为《红楼梦》行世。前八十回,情节有跌宕但演进得较为平缓,作者用笔从容,写尽大观园内的繁华与奢靡;后四十回故事大开大阖,笔意也纵横恣肆,人物的结局每有出人意表之处,与前八十回作者的含蓄相比,曹雪芹后四十回作者对人物的褒贬更直接一些。

    《红楼梦》为女性立传,其中作者着力最多的,是被称为“金陵十二钗”的十二个女性。小说第五回写主人公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到关于“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簿册内无姓名有“判词”——关于她们命运的预言。其中有“金陵十二钗正册”、“金陵十二钗副册”,正册中的“十二钗”生活于贾府,她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在“大观园”中。其中风致佼佼者为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和贾探春等。

    《红楼梦》可说是中国第一部家族长篇小说,写的是大家族贾家由盛而衰的悲剧。贾家祖辈以军功立家,被封为宁国公和荣国公,到了小说所写的第三代,已经坐吃山空,子弟没有成器的。第三代中最为年长的是贾敬,“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日日幻想求仙得道,“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他的儿子贾珍,是宁、荣两府的族长,不爱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与儿媳妇乱伦,和儿子一起玩娈童、玩弄年轻女性,个人生活混乱不堪。荣国府的史太君,是唯一健在的第二代人,她是荣国公长子的妻子,在小说中被称为贾母,她最钟爱贾宝玉,她活着时是贾宝玉的保护伞。她的两个儿子是第三代的“中坚”,长子贾赦袭着官位,二子贾政算是两府中最为“方正”之人了。贾政的儿子贾宝玉是整部小说最重要的角色。《红楼梦》以贾宝玉和表妹林黛玉的爱情故事为主要线索,描写封建大家族内少男少女碍于封建礼教有形无形的压力,无法自主互求,更不可能开口向家长公开要求婚姻的自由,最终导致一个死亡、一个出家的爱情悲剧。固然小说以悲剧收尾,然而整部小说内部的情感却是丰盈饱满、纷呈多样的。“大观园”内热闹温馨充满人间喜乐哀愁的日常生活,天真小儿女们斗诗饮酒、吃螃蟹讲笑话的日常情事是小说铺叙的重点。作者写作时往往直写其事,于混人昏事,也很少金刚怒目式的苛责;于大观园内命薄才高的少女们,则频致敬意。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红楼梦》最重要的两个女性角色,同时也是情敌的林黛玉和薛宝钗,“太虚幻境”所存关于她们的命运预言是在同一首“判词”中的,这颇耐人寻味。

    “可叹停机德”指的是薛宝钗。《后汉书·列女传》中记载乐羊子的妻子(注意:她无姓无名),丈夫因想念她中断学业回家时,她把自己的织布机停下,剪断已经织好的布,告诉他求学犹如织布,半途中断就前功尽弃。丈夫于是幡然悔悟,出门继续学业。乐羊子妻由此成为妇德的一个典范。所谓“停机德”,指女性能够克制自己而以丈夫事业的成功为生活的唯一重心。薛宝钗温厚沉稳,她咏海棠“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乃自况。薛宝钗承认既有的社会秩序,在她看来,贾宝玉未来就应该走“仕途经济”这一条正路,而以薛宝钗的才能、个性和胸襟,如若与宝玉结合,必能助其一臂之力。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薛宝钗是具有“停机德”的。薛宝钗进入贾家,进入贾宝玉的视野的时候,年方十三岁,“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她是为了待选而到“上京”的。“待选”就是准备选进皇宫,要么服侍皇帝,要么陪侍公主、郡主。但是选秀之事后来似乎不了了之,宝钗安于寄住贾家的生活,且一步一步经营,逐渐取得了贾母、王夫人甚至林黛玉、史湘云等人的喜爱。但是,贾宝玉的真心一直在林黛玉身上。由宝钗的立场而言,宝玉未必是最为理想的爱人,因为宝玉不是既有社会秩序的服从者,虽然他的反抗常常是无力的,但他的态度却是明确而坚决的,这是宝玉和宝钗在人生根本点上的歧异之处。小说后半部分,贾宝玉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与薛宝钗成亲,清醒之后自然是无可奈何;为了对家族有所交待,他去应考并取得了不错的名次。但贾宝玉最终还是远遁而去,出家当和尚,实践其在林黛玉生时曾许下的看似渺茫的诺言,而薛宝钗难逃“金簪雪里埋”——被遗弃的命运。

    虽然贾宝玉在薛宝钗眼里未必尽如人意,但贾宝玉自有他吸引人的地方,比起她自己的哥哥薛蟠,那个“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的“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与关爱,确实难能可贵。再看看周遭的男性,几乎无人能够配得上宝钗的“停机德”。即便是府中最具美名的贾政,作者写他“自幼酷喜读书”,当官以后“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不过于一两件小事上,还是能看出贾政的颟顸无能。小说写贾政,多用皮里阳秋之法,说他“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但是对儿子的教育除了棍棒和大声断喝“畜牲”以外,似乎不见其他什么好办法。而对于其他子侄,更无管教的能力,说他“紊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以致薛蟠在贾府住下之后更加为所欲为。另外,他对昧着良心判案、帮薛蟠逃脱人命官司的贾雨村也关照得很。

    “堪怜咏絮才”是作者为林黛玉的怀才不遇而生发的同情。东晋女诗人谢道韫少年时,和她的堂哥同时被要求对出“白雪纷纷何所似”的下句,她的堂哥对以“撒盐空中差可拟”,而她则答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其气势意境远胜于前者,因此被人称为有“咏絮才”。林黛玉和谢道韫一样雅人深致、有捷才。大观园当中的姐妹们凝神苦思、寻章觅句之时,她往往悠游自在,到时一挥而就,而诗句往往超迈绝尘、高于众人。大观园内的生活,可称为“嘉年华会”的要数几次诗会。才女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和史湘云同“无事忙”的公子贾宝玉共同结成海棠诗社,吟诗斗才。咏海棠花、咏菊花,实际上是用诗来各展才华、各言其志。黛玉咏海棠花——“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追问菊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些诗句显示了她的逸才仙品,也使她在斗诗中夺魁。林黛玉的精神气质更为接近中国文人中耿介清正的高人隐士一脉,她咏菊花时点到的人物是陶渊明,陶渊明一生躬耕垄亩,安于贫困,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也因此,对于贾宝玉的厌恶人世,林黛玉有着最深刻而又自然的同情感。林黛玉对于物质的享受似乎也不很在意,她的居处号为“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这里的环境并不富丽堂皇,有苍苔、石子,但是幽静清雅,室内更弥漫着浓浓的书卷气:“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这完全不像普通的习于针线的少女居处,而是一个文人雅士的所在。

    林黛玉固然格调高雅,但她的身世并不幸福,父母双亡,来到外祖母家。贾母对她十分疼爱,表哥贾宝玉与她一见投缘,这多少安慰了少女寄人篱下的心理。但一个孤单年幼的少女,在大家族中的生活并不容易,以林黛玉的早慧敏感,她时时有如履薄冰之感,她在《葬花词》中写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她知道大家族生活的种种规矩,也常担心自己因不能合规矩而惹人笑话,但她仅是自己观察揣摩而已,并不刻意讨好长辈、结交同辈。相反,由于嘴尖舌利,她还常常得罪人。林黛玉和薛宝钗在贾府中的处境有相似之处,她俩都不是土生土长的,而是来投奔亲戚的,都意识到大家庭内部生活的复杂性。不同的是,宝钗尽力去适应、遵守规则,而黛玉则更随心所欲。两人的家庭背景也很不一样,薛宝钗的舅舅是京中高官,后来又提升到外地任职。这都使得贾家在权衡宝玉未来的婚姻方面发生变化,也在两人心理上构成不同的影响。笼统地说,薛宝钗的办法是通过顺从来进入家族以及社会的秩序中,而林黛玉则是以戒备的态度尽量保持自己必要的精神自由的空间。但是两人同样都没有善果。

    小说中还有一个突出的女性是史湘云,她潇洒豪放,既不多愁善感,也不耐于周旋;既不愤世嫉俗,却也不随波逐流,常常能沉醉于生命的大欢喜中。书中有一回写史湘云饮酒赋诗,划拳行令,醉卧于芍药花丛中,“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她”。《红楼梦》写女性的才华、女性的脱俗,然而这红楼梦插图些女性大多数时候还是被束缚的,只有湘云有过放浪形骸的偶然的机会。她的精神境界,或正如她所引用的诗文“奔腾而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其结局则“湘江水逝楚云飞”,尚有飞翔的余地。

    《红楼梦》也写到了精明干练的女性,贾赦的儿媳妇王熙凤泼辣能干,“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王熙凤不识字,没文化,但聪明过人,有管理的才能,协理宁国府就表现了她的才干;口才伶俐,善讲笑话逗趣,又泼辣干练,深得最高权威贾母的喜爱。贾探春,是贾宝玉的同父异母妹妹,“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她和王熙风一般有治理家事的能力,又兼具文采,没有私心。

    较之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等女性在贾府艳辉四射,贾迎春和贾惜春作为贾家的女儿,反因个性和才能较弱,而几近于无声。贾迎春是贾赦与妾所生的女儿,她寄住在叔叔贾政家里,过了几年清静日子。后被父亲强嫁给兵部指挥孙绍祖,因贾赦欠了孙五千两银子,实际是拿女儿抵债。迎春在夫家很快被折磨致死。宁府贾珍的妹妹贾惜春,刚刚出生就被贾母接到荣府,惜春擅长画画,后来遁入空门,与“古佛青灯”为伴。

    《红楼梦》曾以谐音表示书中写的是“千红一哭(窟)”,“万艳同悲(杯)”,写的是女性的悲哀命运。林黛玉吐血而亡,薛宝钗独守空房,贾探春远嫁、不知所终,王熙凤弄权过度,伤了身体,又为丈夫冷落,郁郁而死。作者有心写到这些人的悲惨结局,与其人生观有着密切的关联。

    中国社会进入康熙、雍正、乾隆年间,尚处于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然而也已经埋伏下覆灭的根子了。此时,在文学上,产生了震烁古今的巨作《红楼梦》。《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出生于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是康熙朝江宁织造署的长官,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后四次住在曹家,可见曹家和康熙皇帝的密切关系。曹雪芹大约出生于公元1715年,这是康熙朝的末期了。

    皇帝驻跸曹家,虽使曹家声名远播,然而大兴土木,落下巨大的亏空,这已伏下危机。雍正元年,曹雪芹八岁,他的舅爷爷李煦被抄家,波及曹家。雍正五年,曹家也被抄,从此衰落。曹雪芹虽然仅在少不更事时经历了家族的奢靡繁华,记忆有限,但从家族的口口相传中还是听到了不少故事。所以《红楼梦》写大家族的排场,并非全凭作者的想象,而有生活的实据,这也是《红楼梦》可以当作18世纪中期中国上层社会生活的大百科全书的原因。曹雪芹生活于18世纪,而西方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多活跃于18世纪后半期和19世纪,比曹雪芹略晚。

    《红楼梦》的作者要挑战的对象也很多,首先是盛行于明清的言情通俗小说,他批评这些作品:“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他在小说中,要写“真情”,同时写日常生活的“一饮一食”,这确实是《红楼梦》的最大特点。其次,对既有的对女性的评价,既有的对男性功名仕途社会责任的要求,对儒家的传统观念,曹雪芹都有批判性的意见。而其时社会思想,也非铁板一块,已出现了许多灵动的新思潮,从顾炎武、黄宗羲到王夫之,再到李贽等人,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反传统,而几乎到了颠覆传统的程度。曹雪芹在思想上深受这些风潮的影响。

    然而在这一切背后,却是作者广大的同情和勘破。百年望族败落的个人遭际,少时富足与成年窘困的对比,曹雪芹于人生的虚无有着较之常人更为彻骨的体验,有如《好了歌》所唱: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在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富贵如浮云,功名、儿孙皆不足凭,一切繁华俱是前尘往事,作者是梦醒之人。然而看透则看透矣,曹雪芹的一腔热情却并不消泯,否则他也不会以十年的时间将自己的生命全部灌注于《红楼梦》的写作中,“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对笔下人物并非无价值判断,只因有着深刻的同情,也因而在“恶人”、“坏人”那里,他也能发现其瞬时的可爱可亲之处,或者体贴其作恶的不得已处——哪怕是受制于自身人性的弱点。再者,曹雪芹所处的时代,是文网深密、文字狱盛行的时代,他不得不十分小心以避祸。这也是《红楼梦》不多作褒贬判断的一个原因。曹雪芹的号是梦阮,他的朋友们称他“步兵白眼向人斜”,“狂于阮步兵”。阮步兵就是阮籍,他是魏晋之际文人,对不喜欢的人,他就翻白眼。但是阮籍在文字上是非常小心的,“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下难以情测。”曹雪芹写《红楼梦》,用心与苦心都接近于阮籍,所以“百代”之后的人们对《红楼梦》就各有见解,因为“文多隐避”,今天中国的“红学”规模和西方的“莎学”可以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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