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英俊的王子继位第一天，就宣布三日后出兵征讨判军。可是，一连三天，他做了同样的梦。梦里他遇见一个月光般的女人，有哈密瓜一般圆润的胸部，有牛奶一般白皙的脸庞。梦中的女人似乎在呼唤，却听不到声音。于是，年轻的国王想到了婚娶，他决定寻觅这个女人。

    三天后，国王率兵出征。刀光剑影里，他暂时遗忘了他的念想。他望见将士如同高梁秆那样纷纷倒在他前边，知道遭遇了他的对手。他策马冲过去。不出两个回合，他就挑掉了对手的沾满血花的刀。

    对手落马倒地，还笑着说：红花绽放了。

    国王一手摁着对手，一手举刀抵着铠甲的胸口，欲刺入。

    对手说：暂缓动手。

    国王说：你祈求真主的宽恕吧。

    对手说：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国王说：你终归一死。

    对手摘掉头盔，露出一头瀑布般乌亮的长发，一张牛奶般白腻的脸容。

    国王立即想到了梦中的女人，好像她是梦中走出，立在了他面前。

    接着，姑娘脱去了铠甲。阳光下，那罩衫隐约地裹着花苞似的乳房。

    国王的刀脱手坠地。他亲吻了那樱桃般的嘴唇。他说：一个女子怎么那样凶残？

    她说：我父亲已战死，自小，我习得父亲的武艺。

    国王说：我还以为你的对手是你父亲呢。

    过后的三天，国王宣布了特赦令，并疏散了叛乱的士兵。而且，宣告准备举行婚礼。他陪着姑娘漫步在那片绿洲里，偶尔，双双闯入沙漠狩猎。她骑马如一阵狂风，操起刀，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还有，她面对战场流血的尸体，又喊又笑的形象，时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她喊：红花绽放了。她缺乏他梦中的温柔，却有他梦中的美丽，他还是忍不住爱上了她。

    婚后，寝宫里，国王撤掉了所有的武器，甚至金属的器皿。他担心那可能唤醒她厮杀的欲望。他俩确实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只是，那个梦见过的女子又不断闯入他的梦了。还呼唤他，却无声。

    一天，国王吻别了王后，说要去各地巡视。

    王后说：你去寻找一个人吧？

    国王说：你怎么知道？

    王后说：夜里，你在喊。

    国王说：你不也喊了吗？红花绽放了。

    王后说：那不一样，你已经厌倦我了？

    国王说：你在王宫等侯着我吧。

    国王微服出了都城，仅带了一个忠实的侍卫。他不知要去何处。到了一片绿洲——小镇或村庄，他就向当地居民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他详细地描述他梦中女人的形象。得到的回答都使他失望，可是，他不愿放弃那无边的寻找。

    这一天，国王来到一个热闹的小镇。恰逢小镇的巴扎。他照样沿街打听，说着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话，他察觉，这个小镇很奇怪，人们根本不愿回答他的提问，仿佛在回避他。

    国王暗忖，一个不愿回答提问的地方，说不定藏匿着他苦苦寻觅的答案。他择了客栈住下来。他认定找到了梦中女子生活的地方。他期望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看见她。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她，只要她出现。

    晚间，月亮升起，却躲在树影后边。月光洒满了冷清的街道。国王听见一阵一阵哭声，似隐似现。他独自循着哭声前去，甚至，他想象着发出哭声女子的形象。他已将渐渐明朗的哭声和他梦中所见的女子组合起来。他想起梦中女子的呼唤，呼唤背后是痛苦的境况——一定碰上了什么灾祸。

    突然，国王看见两个黑影，不等他反应过来，他已倒地。他如同狂风中的树。他的眼睛一疼，爆炸那样溅出液体。他挥动着双手，一片空，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摸到了挂在脸上的眼珠。

    国王握着眼珠，起初，他沿着墙，慢慢挪步。随后，他闻到寒凉的夜风中携带着的沙漠的气息。他迎着风，不知过了多久，他能感觉阳光的温暖，他想象一轮太阳升起来，那是沙漠尽头的地平线。而且，他的脚能判断出已踏入了沙漠。

    于是，国王又听见风送来的哭泣声。他已经熟悉了那个声音，他还辨析出哭泣中夹杂着另一种声音：流水声，不，是泉水，沙漠里的清泉。不过，他的想象中，那是女子的泪，女子的泪。

    哭泣声渐渐弱了，而泉水声明朗起来。他的手终于接触了那个声音——温热的泉流，带着硫黄气味。他捧起泉水，喝足了，又把整个脸浸入泉水里，他想象泉水渐渐洇开了红。

    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旁边响起女人的喊声：红花绽放了。

    王后？！他想。他抬起脸，用手抹着一脸的水珠。眼前，朦胧的红。他揉揉眼，那红逐渐清晰，最后，红里浮出一个女人—一他的双眼复明了。

    眼前站着一个女子，俨然是他梦中的女子。似乎是王后的翻版。梦的镜子照出了现实，他想。他第一印象，知道她并不是王后。她的眼睛有点红肿，一定是失却了什么人。

    女人的旁边，是青青的草地，鲜花盛开，都是红色，他刚才听见她的一声喊，似乎是鲜花突然都绽放了——她，惊奇地喊出了那句话。不是王后，却喊出同样的话，连声调也那么相似。

    她望着他，那眼神没有陌生。她说：这是明目泉。

    国王说：可是，你怎么用哭来呼唤我？

    她说：我爸爸死了，昨天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再没有亲人了。

    国王看到她在微微颤抖，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说：我，我害怕……

    国王：怕什么？

    她说：血。

    国王：这里没有血。

    她说：你的脸，脸上有血，我害怕血。

    国王蹲到泉边，女人撩起泉水，清洗他眼睛附边的血迹。他的脸感到柳条拂过水面轻柔。

    国王说：我们一起走吧。

    双双回到了王宫。王后一脸的惊愕。两个女人对视了片刻，那一刹那，仿佛对方是一面镜子。

    国王想起了两个女子都喊过的话：红花绽放了。他还想起最初的梦里的底色，遍野红花，那花有点血色，这个省略了的背景，现在他忽然想起来了’。

    翌日，国王打算与两个女人共进早餐。可是，只来了那个明目泉边邂逅的女子，好像她是王后的影子，他在她身上看出了王后缺乏的温柔。

    侍从送来一张便笺。王后的笔迹。王后坦白了她差遣杀手剜去了他的双眼。她毫不隐瞒她的嫉妒。她想阻止他的寻找。现在，她表明她该消失了，她用消失来自惩——她本该死在他的刀下。

    国王焚了便笺，看着明目泉边那女子，突然，他操刀击碎了堂间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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