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

    那是一九六七年，国庆节后不久。东北那年北风刮得早，加上正搞运动，一切都乱糟糟的，人心惶惶。所以那天傍晚天还没黑，路灯却早早地亮了，周围显得很凄凉。

    那个地方是大连的岭前路，附近有个中学。离中学不远的一条背静小街的人行道上，一个少年在那里卖家里的什物：一把很大的铜炊壶、一个涮羊肉的铜炉子、几个凳子什么的。在一只高高的洗脸架上挂着一把小提琴。我要说的就是这把小提琴。

    我打小儿就学拉小提琴，认识琴的好坏。这把琴看上去很破旧了，明显被摔打过；面板上，左边那个S孔的下方破了两寸来长；弦轴少了一只，没有琴弦，也没有琴弓。但我翻看琴的周身，被它漂亮的虎纹惊呆了。内行都知道这是很好的木料。

    我装作漫不经心，把小提琴取下来看，通过音孔，看到了里面的俄语标签。我明白了，这是一把外国琴，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但我不动声色，懒洋洋地问卖几块钱。当时我想的是，只要在五十块以内，我就奔回家去取钱。

    少年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十块。我大为惊喜，但却故作不满，呵斥他说，你疯了吗？连弦轴都不够，弓子也没有，拉都不能拉。我拿去，还要找人来修理。摔得这么破了，修好也没好声儿了。我一顿夹七夹八的驳斥，把他也给整蒙了。他不好意思地问：那你说几块吧？

    我说，五块呢，我就要了，多一块都没戏。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控制住情绪，付了钱，拿了琴，转过一个弯道，飞快地跑起来。我怕他反悔。

    这把琴，没费什么事，就收拾好了。查了一下词典，俄文字母是“蓝色”的意思。后来我知道，“蓝色”牌小提琴在前苏联是不错的牌子。事实上，这把小提琴音色音量都非常好，我那种一不小心发了意外横财的狂喜心情也就不用多说了。更“那个”的是，我心里还嘲笑那小子。

    几十年过去了，我和几个爱好者组织了一个弦乐队，充实闲散的日子。别人评价我的这把琴，都很羡慕，认为按目前行情，要值人民币五万以上。

    但是，我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我越来越感到了自己多年前的不地道。说是乘人之危吧，不像；说是欺骗吧，也不像。但总感到不地道。岁月让我明白了许多东西，我越来越想见到那位卖琴的少年。我想问他，这琴是怎么从前苏联买来的，为什么被摔打，又为什么要匆匆地贱卖掉。而且，你知不知道这是一把说得上名贵的小提琴……最重要的，我要告诉他我当时的心机——一定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些。

    我不会将琴退回给他的，如果他的际遇不是很糟，我也不必再给他补上一点儿钱（如果他的确很困难，那我会帮助他）。但我就是想见到他。

    一九六七年的时候，那少年大约十四五岁，印象中个儿比较高，鼻梁好像很挺，不太像贫穷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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