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勇双全-贼侠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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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时保定,号称北京南大门。京畿重镇,水陆码头,通京大道穿城而过,下卫(天津)舟樯扬帆竞游,十里方城,墙高水深,四街八道,一城三衙(直隶总督衙、保定府衙、清苑县衙),端的是高官贵族云集,商贾艺人如织,闹市繁华,人流如涌。

    话说大清乾隆年间,这一年保定遭旱,冬少雪,夏少雨,河浅苗黄,种一碟子收一碗,减收过半。尽管如此,府、县衙门为吹嘘政绩,依然强征足额税赋,雪上加霜,伤口撒盐,逼得百姓逃荒离乡,盗贼蜂起。

    这年适逢开科大比,四方举子来京赶考。有位江南举子,千辛万苦走到保定清苑地界,青天白日竟被一群饥民抢走盘缠。举子无奈之际,突然想到保定有位远方亲戚,只好先投奔那里再做打算,待忍饥挨饿进到城里一打听,亲戚三年前早就搬走不知去向。举子身无分文,告借无门,行乞又张不开口,饿行一日,已头昏眼花,两腿瘫软,眼下是进京无望,回家不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身处绝境,惟有一死了之。他两眼发直,一脸木然,摇摇晃晃,走上南关大桥,扶栏深望幽绿的河水,黯然感伤,想不到千里迢迢,竟来葬身鱼腹。举子苦笑一声,掩面折身投河,不想两腿刚一离地,就被人拉住了。

    举子挣身不过,回头望去,却是位矮瘦男子救下自己。此人年约二十五六,溜肩细腰,身短腿长,短衫布衣,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态。举子欲死不能,坐地嚎啕大哭,埋怨义士不该多管闲事。义士也不着急,倚着桥栏,抱肩嬉笑,与看戏相仿,待举子哭累嚎够了,方才问原委。

    听罢举子绝望的哭诉,义士尖声笑了起来:俺说你们读书人可真是的,不就是几两银子吗,这也值得寻死?举子委屈道:你没听说,一文钱憋死英雄汉?人不到此绝境,怎会有此绝念?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义士摆手道:别咬文嚼字了,你在此稍候,俺去去就来。不一刻,义士取来两锭花花白银,送与举子。举子感激涕零,磕头不已,询问恩公大名,发誓来日图报。义士连忙将他扶起,笑道:些须银两,何须如此,快上路进京,切莫误了前程。

    举子一步三回头,洒泪而别,谁知还没出南阁,就被差役锁拿了。

    且说这保定城里有座银库,虽隶属府衙,却代直隶总督衙门存放银资,库大银多,堪称保定第一要地。两进库院,高墙石屋,墙头铁刺蒺藜,库屋钢窗铜门,打造得铁桶一般,重兵把守,里外三层。管库官员和壮工,进库前要脱净衣裳,光身入库,库里备有专用工服,干完活出库,也要裸身出来,为防身体孔穴夹藏银子,必须双臂伸平,双腿蹦下八级高阶,还要张口喊号。就是这么看管的银库,近来发现失盗,且盗贼盗技高超,连办案勘察的差官都无法发现蛛丝马迹,更别说破案了。无奈之下,只好暗中布下眼线寻查。

    潦倒饿极的举子,有了银子就先去饭馆填肚子,五饱六足之后结账,正是用的府库所丢官银(银锭上铸有字样)。饭馆老板是个贪赏无义之人,以找零为由稳住举子,暗中差人报官。

    此处离清苑县衙不远,不一刻来了两个如狼似虎的捕快,哗啦啦一抖锁链,拿住举子。举子一头雾水,不知身犯何法,争辩喊道:拿我为何?顿挨两个耳光。捕快讥笑:到了县衙,便知分晓!举子被打得耳鸣,头昏,嘴角淌血,说不得话语。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清苑县衙设在保定南阁外,知县姓赵,新补上任不久,正是争名贪功不择手段的时候,升堂问案,三句话不到就动板子,人称赵大板子。赵知县听说拿到了盗银的贼犯,高兴得直晃脑袋,心想这可是邀功请赏升官的好事,于是急忙喝令升堂。

    一阵堂威吼声,举子被押上堂来跪倒。赵知县探身打量片刻,酸溜溜的道:下跪之人,我看你也像读书之人,为何竟敢盗窃国库钱银?举子未曾开口,冤屈的泪水先淌了下来,片刻后哭诉起来,言道家居湖广岳阳郡,自幼苦读诗书,十五岁考得秀才,二十岁中举,人称岳阳第一才子。今年大比,千里迢迢来京赶考,不想路遭饥民哄抢,走投无路,欲投河自尽,巧遇城中一位义士相救,解囊赠送两锭白银,用此银吃饭结账,却被贵县差役锁拿,还遭殴打,望知县大人做主,追究差役斥打功名之身的罪责。举子诉毕,磕头不已。谁知堂上县太爷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贼寇,不从实招供,还敢巧口如簧,编造谎言欺骗本县!举子大吃一惊,脸上的泪也凝住了:大人,学生身为举子,岂敢有半句谎言相欺!但不知贼寇二字所指何事?赵知县嘿嘿冷笑道:看来你不仅盗技高超,而且还伶牙俐齿,挺能狡辩!我来问你,你身上银锭从何而来?举子道:刚才已说明,是路遇义士所赠。赵知县道:义士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举子道:义士不肯言明。赵知县道:少给我饶舌,分明此银就是你的,哪里来的什么义士,非亲非故送什么白银?!举子犟道:即便银锭是我的,又当如何?赵知县哈哈大笑:果然说了实话。告诉你吧,此银乃保定府库所丢官银,全城正布下天罗地网捉拿你这盗银之贼呢。举子闻听,顿觉五雷轰顶,眼前一黑,瘫坐在地。无银逼上死路,有了银又沾惹上官司,自己为何这般倒霉呀?赵知县见举子惊魂失魄,不无得意,一拍惊堂木叫道:啪!盗银贼子,还不快快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举子苦脸叹道:纵然打死,也无供可招。赵知县嘿嘿冷笑:看来你是不知道本太爷断案的厉害。来呀,先给他二十板子,众衙役应声喝喊,早有两人将举子按伏在地,另两人抡起黑红两色堂板就要开打。

    正这时,忽有一人闯进县衙大堂,喝道:且慢!顿时惊呆了堂上众人。赵知县愣了片刻,厉声问:你是何人?敢来咆哮公堂!来人道:俺就是举子所言的送银之人。

    原来,那义士送走举子不久,就听街上人传闻,说是刚刚逮住了盗银贼,还是个举子,正在县衙过堂呢。义士心生诧异,就装做闲人来观热闹。不看则已,一看吃了一惊,正是落难举子被审在大堂之上。心想,准是自己的赠银给他惹了事,当时情急,竟忘了告诉他捣成碎银再用。一语未嘱,帮人反倒害了人,捶拳跺脚,后悔不迭。更叫义士不安的是,举子虽被误当盗贼面临酷刑,却不喊冤叫屈、乱咬赠银之人,是个铮骨义种。他向来看不起读书人,认为平时酸文假醋,遇事骨头最软,眼前这个举子却令人敬佩。这时,忽听知县发令动刑,于是他心下一横,跳上大堂自首,以免使举子代己受过。

    赵知县歪头细看,只见此人,瘦短身材,獐头鼠目,一脸贼相,想来定是盗银之贼,便一拍惊堂木,喝道:自首盗贼,报上姓名、籍贯,不得有诈。义士朗笑一声:俺,天生懒散,便姓了个散字,本人飘忽不定,如云行空,便起名云生。要说籍贯,则与大老爷同城不同地,你是清苑县的,俺是保定府的。啪!大胆盗贼,大堂之上不许油嘴滑舌!赵知县又拍下惊堂木,怒道:我来问你,你是如何盗得府库官银?要从实招来。散云生嘻道:青天大老爷,俺啥时说过俺偷银子了?赵知县问:那你所赠盗银从何而来?拣的。云生笑道:昨天夜里俺走道被绊了一下,正待骂街,却见是两锭白花花的银子,俺就捡了起来,今天正好碰上这个举子缺银子要投河,心一软就给了他。反正是捡来的银子不心疼,送给落难的举子,万一考取功名,放个知县、知府的,俺也跟着沾个光什么的。赵知县佯装相信,俯身问道:你说,银子是在哪儿捡的?云生也一本正经道:就在你这县衙门前捡的。俺想,保不住就是你这里的银子呢。如果是盗银,那贼子一定是你衙里之人。赵知县陡地挺直了身子,一拍惊堂木骂道:大胆刁贼,一派胡言,竟敢诬陷老爷县衙!来呀,先给他二十杀威板!云生闻听要打板子,毫不惧怕,自行扑卧倒地,交臂当枕,闭目似睡,实际上暗运内功,提气到两腿和屁股上,只待受板。衙役们见此人刁蛮,便抡圆了板子猛力下打。谁知,板子仿佛打在顽石铸铁上,打下多大劲,返回多大劲,震得手掌生疼,不敢再用力打。赵知县见衙役手软,吼道:大胆奴才,吃他多少好处,为何不肯用力?衙役班头急忙回话:老爷,不是弟兄们手下留情,确实这贼皮薄肉少骨头太硬,板子震手,俺打了半辈子板子,也未曾遇到这般石人铁汉。赵知县不禁一怔,随后冷笑道:那好,火刑伺候。就是铜打铁铸的身子,我也给他化成水!衙役们一声暴吼,如狼似虎,敞胸挽臂,抬来炉具火钳、钢钎铁鞋,生火加煤拉风箱,恰如十八层地狱相仿。

    看到这里,举子摇头惨笑,高声骂道:好你个狗官狼知县,属地辖内治理无方,苛政如虎,民不聊生,你不去缉拿掠抢民财的强盗,反而残害扶危救难的义士,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假若朝廷命官全如同你这般无道,我还赶考争个什么鸟官?!

    知县在大堂之上挨骂,顿时气成火鸡脸,抖声吼道:大胆刁民,念你读书之人,且有功名,本不待为难于你,不想你却口出狂言,辱骂本官。众衙役听令,将他一并用刑问供!

    举子一阵狂笑,随后厉声叫骂:狗官果然无道。看来今遭难逃一死,与其受刑体无完肤而亡,倒不如自入死门爽快。

    举子起身冲散云生躬腰施一礼:义士厚恩,来世再报。说罢,撩衣蒙头,抢身撞向堂柱,登时脑浆迸裂,一命而亡。只可惜,满腹锦绣文章的江南才子,竟被逼自绝于公堂之上!

    举子横尸公堂,震惊了众人,衙役们也傻了。赵知县想不到审出了人命,顿时慌了神,忙叫班头敛尸张罗后事。班头问:散犯云生如何处置?赵知县早已乱了方寸,却问班头:你看该当如何?班头说:先押进大牢,以后再说。赵知县骂道:混账奴才,明知如此,还来问我。

    堂审毙命,而且还是个举子,这还了得?按大清律是要摘乌纱帽交吏部治罪的!如何息事宁人掩过此事,赵知县一夜愁思难以入眠,只到天亮才昏昏沉沉打了个盹。还没睡实,仆人慌慌来报,说是保定府通判史玉喜大人到。

    赵知县闻听,瞌睡早飞到爪哇国,慌忙起身,穿衣擦脸出宅躬迎。还没来到二堂,只见史大人带着四个府差已虎虎闯了进来。

    史玉喜武秀才出身,原在直隶总督下任偏将。挟有祖传铁弓一张,弓背为八层钢页铆就,弓弦为指粗牛筋一条,平时浸泡豆油坛中,以养弓休弦,用时弯弓挂弦。拉满此弓,非常人所能。史玉喜不仅臂力过人,而且还射得一手好箭,百步穿杨。凭此良弓利箭,博得功名。

    史玉喜武功不俗,且才思敏捷,善断曲直,很得总督赏识。总督与史玉喜为同乡,早有提携栽培之意,寻机荐史玉喜当了保定府通判。府衙通判,执掌典狱,史玉喜如鱼得水,断奇案,缉恶徒,声名远播,有时亲捕盗贼,身背铁弓跨马督阵,名威显赫,被誉为铁弓通判。

    知县小通判一品,自应礼数在先,何况昨日举子堂毙,今见史大人面挂冰霜,四个府差也怒目圆睁,赵知县更是胸揣奔兔、汗颜腿颤,连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不知通判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恕罪。

    史玉喜随便抱下拳,就算还了礼,冷着脸也不答腔,直奔客厅坐定后,才道:贵县可知我之来意?

    赵知县暗想,一定是为昨日堂审之事,但自己也不宜道破,就故作迷茫地摇摇头:下官不知。

    史玉喜冷笑一声:昨晚府库又失白银,盗贼得手之后,被卫兵发现,寻迹跟踪,竟追至贵县衙内宅不见了踪影。为寻究竟,特来打扰查找,还望知县并家人以公事见谅。

    赵知县闻听,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谢天谢地,看来府衙还不知举子之事,就笑道:不瞒大人说,下官昨晚一直秉烛夜读至五更,若有贼盗入宅,自当早已知晓。想必是追捕官兵夜黑走眼,误报贼情。

    史玉喜沉了脸:贵县不必多言。现已兵围县衙,盗贼便是插翅也难逃去,只待我等搜查完毕,即可知贼情虚实了。

    言罢挥手,一队兵卒持械拥入,鱼贯奔向堂院各处,四位府差也分头闯进内宅。客厅里只剩史通判和赵知县,一人沉脸不语,一人怒目危坐,各揣心思,静待回音。

    不一刻,搜查人员陆续回报,县衙公差、内宅家人,俱已查询完毕,验明正身,均非盗库夜贼。赵知县闻听,冷笑起身,正要给史大人几句。不料此时,府差却兜来一布包,放至桌上展开,竟是两锭花花白银,说是搜出的赃物。

    赵知县不由讥笑道:此乃府库失银不假,可惜却非本宅之物。于是讲述了昨日市面发现窃银,堂审时又拿住疑犯,当然隐去了举子堂毙之事。随后又说:本待今日过府禀报,不想通判绝早来缉拿贼犯,可见史大人果有先见之明呀!

    没想到有此巧事,史玉喜惊问:疑犯现在何处?

    赵知县道:关押县牢,严加看守。

    史玉喜还要说什么,忽听那府差嘿嘿笑道:知县大人所说的疑犯之银,仍在堂上封存,这两锭却是从大人卧房便桶里搜出,细闻还有臊臭气味呢,此银非彼银。史大人,且凭藏匿之处判断,足见此贼狡猾老到!

    赵知县慌神急了眼:这不可能!一派胡言!

    府差道:有知县夫人作证。

    这时,赵知县的夫人蓬头乱衣哭喊着奔了进来。

    赵知县灰了脸:夫人,果真如差官所言?

    夫人抚掌嚎道:老爷呀,可不是怎地?尿桶里谁会拉出银子?

    赵知县闻听,噗通一声跪地,再没有丝毫的县太爷威风,乞怜辩解道:下官乃朝廷命官,一县百姓之父母,俸禄优厚,衣食无忧,岂肯为贼盗窃国库?请通判大人明察。

    没搜出盗贼却查到赃银,总算没有虚张声势白来,可赃银藏在县太爷的便桶里,又着实让史玉喜吃惊不解,深感盗银之贼非同一般。他见赵知县已成了缩头乌龟,不禁笑着扶起道:贵县不必如此。堂堂知县用什么法子弄不到银子,干吗非去偷呢?

    赵知县苦笑道:即便想偷,你看我这半截瓮的身子如何进得去银库?

    史玉喜又紧了脸:话虽如此,可赃银毕竟从贵宅里搜到,还得公事公办,履行一下手续。来人呀,录下起赃文书,让赵大人画押。

    一贯弄威公堂审人办案的县太爷,此时也不得不俯首尝了画押的滋味。

    夫人在一旁看得心颤,就说:老爷呀,你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竟遭贼子这般捉弄?

    赵知县歪头细想多时,不得要领,苦笑道:家宅佣人,县衙差役,就是扒了他们的祖坟,这些人也盗不来库银陷害我。惟有可疑的便是昨日堂上所谓拾银之人,散犯云生,可他被看押在大牢,又如何夜里去盗银呢?

    夫人叫道:快派人去看看,或许就是他越狱盗银栽赃陷害老爷呢!

    一旁府差应声道:我等早已查看,那人还在牢中酣睡。如若是他所为,何必再回牢待毙!众人无言。赵知县唉声苦叹,夫人嘤嘤哭泣起来。

    史玉喜宣布道:府库失银,乃保定府第一大案,干系重大,虽知贵县属被陷害蒙屈,但破案之前不得不秉公处置,请赵大人到府衙委屈几日,县衙公事暂由县丞代理。即刻,连同疑犯散云生一并押回。

    一干人回到保定府衙门,安排停当,史玉喜向知府段文瑞禀报了经过。段知府也深感此事蹊跷,却对史通判这般处置赵知县颇为不满,斥道:赵知县被贼子所陷害是明摆之事,你为何擅自停他的职,还当疑犯当众押来府衙?

    史玉喜道:赵知县被栽赃不言而喻,可盗银之贼为何陷害于他?显然是恨他不过。赵知县得罪的人多了,为何偏偏此时遭报复栽赃,肯定是近日得罪的人所为。据赵知县所言,昨日刚抓住个疑犯叫散云生,所持赃银说是当街拾的,显然是在说谎。堂审之时打了他二十大板,不招,才待用酷刑逼供,恰遇别事冲搅,未及审明先押进县牢。如此人确系盗银之贼,为泄怨恨,有诬陷之嫌,而且,昨夜盗银贼逃至清苑县衙就再没出来,县牢恰在衙署,所以,盗银栽赃,极有可能是散云生所为。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既然散云生能越狱盗银,为何还回到大牢?唯一的解释就是,以此表白自己非府库盗银之贼。这样一来,既腻歪了赵知县,又开脱了自己的干系,一举两得。此为高贼谋略。

    段知府点头道:既然如此,何不立刻审讯散犯云生?酷刑之下必然招供。

    史玉喜道:古来办案,以证审为主,刑审为辅,证据不足,单用酷刑,易出假供,屈打成招,造成冤狱,终有大白之日,折狱辨冤,丢官挂印,为世人所不齿。对散犯云生的猜疑,仅为下官推测,却证据不足,如欲庭审,轻刑难以奏效,重刑又恐入歧途,筹谋再三,则用引蛇出洞之策,诱贼子自浮水面,为此,故将赵知县停职,并与疑犯一起押来府衙。其目的有二:一是盗贼以为栽赃成功知县获罪,诱他再举动作;二是拘散云生于府牢便于暗中观察,内外联系,相机布网。

    段知府不禁探问:史大人,假如真如你之所料,散犯下一步会当如何?史玉喜胸有成竹道:我料他必会故伎重演,再次越狱,夜盗库银以开脱自己。你想嘛,他身居牢狱,外面却连连失盗,自然会反证他清白无辜。所以,我们只须在银库四周布下伏兵,暗备弓箭挠钩,亮子油松,待散犯再次盗银,一声号炮,人赃俱获就是了。

    段知府捻着胡须笑道:史大人真乃孔明转世、包拯再生呀。

    史玉喜谦虚道:哪里,哪里,些须小计,也是大人平时栽培所致。

    至晚,史玉喜精选干练兵丁,亲背铁弓持箭在银库布伏。一夜无事,第二夜又去。连守三夜未果,一干人眼珠子都瞪酸了,连个夜猫子也没见飞进一个。

    史玉喜心虚暗惊,莫非自己判断有误?这个散云生到底为何人?

    你道散云生是何人?他正是赫赫有名的保定贼侠。

    散云生幼丧双亲,孤身一人,靠乞讨流浪为活。后被一怪异和尚领走,十年后再回保定府,已是偷天高手。师传两手绝活:一是缩功,巧调气血,便叫骨柔筋松,头如软卵,身似葛藤,碗大的窟窿,巴掌宽的缝,缩身而过,如蛇穿穴;二是轻功,暗提丹田之气,能使身轻如毛,用草绳吊腰,然后烧绳成灰,人依然悬空不落。凭此神功,入室行窃,障眼巧取,自是轻而易举之事。江湖百行,各有行规,做贼也不例外。正贼君子,有“三不偷”之说,即:一不偷忠良之辈,二不偷贫寒人家,三不偷良寡妇女。偶有偷错,必加倍奉还。散云生不仅恪守行规,还常常周济穷困潦倒之人,出手大方,挥金如土,窃富济贫,被人誉为贼侠。

    今年保定大旱,土地粮食歉收,百姓衣食无着,为官不仁,苛政如虎,民不聊生,流离失所。散云生恨官妒富可怜饥民,就施展绝技盗银助人。这次偶助举子,惹出麻烦,又一时仗义,身陷公堂。本打算搅闹一番脱身而去,没想到举子暴烈,为鸣不平,竟以死抗争。此情此举,深深震撼了散云生,发誓要为举子出气。凭散云生的功夫,逃出县牢的囚笼高墙,不费吹灰之力,但却没有那样做。他想,一旦逃走,定被认做盗贼,不仅显露了真身,而且让狗官长了脸,必须巧计脱身,落个清白。于是,暗定主意,俯首被囚入牢。

    入夜,待狱卒瞌睡、更夫倦怠之时,他提气缩身,溜出县牢,然后,展轻功飞身飘上墙,快如闪电,轻似狸猫,一路蹿房越脊,如履平地,不一刻便到了银库屋顶。守库兵丁虽多,但夜半更深,神懒意倦,困眼惺忪,只顾呆守路径门窗,谁也不曾留意房脊屋檐。散云生多次入库盗银,皆从房顶出入。他在银库房顶掏了个小洞,平时将房瓦虚掩着,用时揭瓦而入。银库窗小,且铸有铁栏,光线幽暗,不易发现屋顶洞痕。散云生轻车熟路潜入银库,揣了两锭官银便钻了出来。掩好洞口后寻思,平时来无影去无踪,为的是怕人发现,今日不同,走时应当引带兵丁到县衙。于是,将半块瓦片扔至前院。“啪嗒”声响,顿时引起一片惊叫呼喊,随即灯明火亮,将银库照得如白昼一般。散云生见时机已到,溜下房脊,飞身越墙而去。这般跑法,自然被守卫发现,穿大街,钻胡同,前边跑,后边追,一路直奔清苑县衙,便隐身不见了。

    散云生隐身形,轻迈步,来到县衙内宅,见赵知县正在书房叹气发愁,便转身摸进卧室。红烛摇曳,雕花楠木床上知县夫人睡得正香,散云生暗笑一声,将两锭白银放进屋角的马桶里,然后才潜回县牢呼呼睡开大觉。

    转天早起,见狱卒牢差神色紧张,窃窃私语,只言片语,听说保定府兵围县衙,搜贼捉赃,散云生心中好笑,知道已达目的,便故做睡态,鼾声大震。不久便连同赵知县一起被解到保定府监牢。路上故意借问押差:县太爷这是咋了?押差不耐烦道:跟你一样,也是涉银案犯,今早从他家搜出了赃银。云生暗喜,心想再弄它一两次库银,自己就可能被解除怀疑释放出狱了。这样想来,不禁心急手痒,盼着日头早些坠下山去。

    到了更深夜静,风高月黑之际,散云生才待舒展身躯出狱盗银,忽地收住脚步。贼道高手,往往是凭感觉出手,感觉不好,眼前放着座金山也不肯去碰。此时云生正有此般感觉。

    按说,府衙监牢应比县衙监牢看管得紧吧,可眼下情景,正好相反,巡夜值更,县牢还有狱卒伏案打盹呢,府衙牢里竟无一人转悠,除了木笼里的囚徒鼾声如雷外,过道空静,三盏油灯还熄灭了两盏,昏暗异常,仿佛故意给自己安排好一般。再细想来,纵然是在赵知县家搜出赃银,也不至于那么轻信,就将其认做疑犯一道押解,路上押差还给道明,显然这一切都是做给自己看的。保定府衙为何这般做来?莫非是伎俩已被看破,他们故意引诱自己再次出监盗银,设好圈套,以便现场擒拿,人赃俱获。想到此,散云生不禁打个冷战,就仿佛觉得隔笼有眼正盯着自己,银库伏兵正剑拔弩张等着自己,自己一旦行动,就会坠网掉井,原形暴露无遗。乖乖,好厉害的手段,自己险些上了大当!云生恨恨地想着,便伸腰打个哈欠,曲身沉沉睡去。

    再说史玉喜,握弓搭箭连熬了三个通宵,谋算落空,众人虽然无言,自己却觉栽了面子。

    到了第四夜,子时已过,依然不见贼影,伏兵暗丁,困乏过度,一个个抱枪入睡,鼾声四起,玉喜无奈,只得打发众人回去睡觉。他又多熬了个时辰,实在瞌睡难耐,也无趣地回衙休息。

    谁知,鼾梦正浓,便被唤醒,说是知府大人急见。惊问何事,差人不知。史玉喜只得起身擦脸,整冠束带,睡眼惺忪地忙去府邸。

    段知府候等正堂,正襟危坐,怒气横生,脸带冰霜,眼放冷光。

    史玉喜偷眼观望,不禁心虚气短,睡意顿消,抢步上前,躬身施礼,小心问道:段大人召见下官,不知所为何事?

    段知府并不答言,只是瞪着史玉喜呼呼出恶气,过了好大一阵才硬压怒火酸酸问道:史玉喜,史通判,史大人,本府请问,你神机妙算,巧施高招,暗布罗网,势在必擒,眼下已过四日,可否捉得盗银之贼?

    史玉喜自然听出话刺儿扎脸,沉吟一下,低声愧道:下官无能,还未诱出盗贼。

    不,你能耐太大啦,哈哈哈——段知府一阵狂笑后,又说,盗贼不但被你诱了出来,而且还将所盗银两栽赃本府,让我也和赵知县一样成为窝赃犯。怎说你无能呢?

    史玉喜闻听傻了眼,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还不信?段知府一指桌角。自己看吧,那可是银库之物?

    史玉喜这才瞥见桌角果有两锭白银,连忙捧起细看,千真万确,是府库银锭,从编码上看,确实是新盗出的赃银。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史玉喜一时蒙了头。

    原来,当贼的偷心,当你加着万分小心的时候,贼技再高也没辙,偷就偷在你松心麻痹之际。散云生识破官府诡计后,知道外边已是张网待捕,就足足地睡了三夜,直到第四夜黎明时分,判断官兵已懈怠,便故伎重演,盗出两锭白银,并将赃银丢到知府的公案之上,然后又回到府牢回木笼睡觉去了。

    见史玉喜依然呆愣发傻,段知府便嗔怒而起:通判大人,你还发什么愣?还不赶快将我停职,押送总督衙门去呀?

    被盗贼钻空子戏弄,已觉羞愧难当,又见知府发如此发火,更让史玉喜无地自容,急忙扑身跪倒,颤声道:下官知罪,任凭知府大人处治。

    段知府见此,只得打声唉,扶起史玉喜,摇头叹道:玉喜呀,这事也不能怪你自以为是,确属盗贼太狡猾、太可恶了!

    史玉喜由衷点点头:大人说的极是,这个盗贼确高我一筹。

    段知府请史玉喜重新落座,沉吟道:按说,咱府牢木笼高墙,狱卒如林,监押不谓不严;那银库伏兵重重,又有你铁弓通判督阵,看守不谓不密,如此严密之下,居然还让盗贼得手,史通判,你现在还怀疑是那个散犯云生所为吗?

    史玉喜没敢说出昨晚后半夜撤兵的事,故意思忖半晌才道:纵然不是散犯所为,此事也必然与他密切相关。

    段知府问道:此话怎讲?

    史玉喜道:你想嘛,散犯云生被囚县牢,银库当夜失盗,赃银栽于知县。散犯转押府牢,银库再次失盗,赃银转栽于知府。盗贼用心,全在散犯云生,一是开脱在押犯,二是迁怒堂审官员。

    段知府说:我还没审他过堂呢!

    史玉喜道:他自然明白,押来府牢,堂审是早晚的事。

    段知府拍案道:既然如此,索性即刻升堂,传讯散犯,大刑侍候,定要审出盗银恶贼。

    看来也只好重刑逼供了。史玉喜点点头,随后沉吟片刻,又道:段大人,可不可在堂审之前,容我再到银库勘察下现场,如若寻出些蛛丝马迹,也好利于刑审。

    段知府点头同意后,史玉喜速返银库重地。

    前几次勘查失盗现场,侧重于地面墙壁门窗等常规贼道,未见踪迹,说明此贼非同寻常。

    这次前来,史玉喜令搭梯点灯,亲自攀上银库屋顶,檩椽棚瓦,逐一细辨。众人不解,纷纷窃语。

    其实,玉喜此举,自有缘由。几次勘查未果,玉喜便动了心思,叫库员按银号顺序分层码放,刚才在府衙观看赃银,他留意了上面的编号,凭着编号可以判断这两银锭应在银架上方,紧贴库顶处。这位置的银锭,下边搬取不易,而从房顶取银却很便当,为此,史玉喜惊悟:窃银的贼道会不会在房顶之上?

    果然不出所料,在房顶两椽之间寻到海碗大的一个洞口,外面虚掩着青瓦。由于银库光线昏暗,站在地面仰望,很难发现此洞。找到暗洞,史玉喜一阵惊喜,可随之又觉疑惑,如此细瘦的洞口,贼人如何钻得进来?可除此之外,再无贼道可寻。史玉喜注目凝望,思忖半晌才悟出道理,想那刁贼,定是利用竿索之物,钓取库内银锭。这般偷法,乃为巧窃,如未发现此洞,实难猜想得到刁贼的手段。他转身来到库外,又攀梯上到房顶,揭开虚瓦细细观察,终于辨出贼人行窃留下的新痕。史玉喜还找了根竹竿,探进细洞钩摸,果然触到银架,不禁暗喜,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现场勘查完毕,史玉喜急忙回到府衙,与段知府刚要议定审讯散云生之事,忽有差官传令,总督大人手谕,着令知府及通判即刻至总督署,有要事召见。

    段知府和史玉喜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隶总督署设立在提法司大街,坐北朝南,是片青砖灰瓦红门绿窗大屋顶的建筑群,高阶敞门,上悬“威抚畿疆”雄匾,大门外对称配置班房、照壁、钟楼、鼓亭。总督署衙内,设仪门、大堂、二堂、官邸、上房,进深五套四合院,各堂间配有耳房、厢房,门楣隔扇,曲径通幽。空闲之地,布满古树青藤,奇花异草,春繁夏茂,秋果冬青,赏心悦目,又不乏威仪侵骨。自雍正设署以来,这里便是直隶最高长官及僚属的办公之地,大堂为暖阁花厅,东西为吏、户、礼、兵、刑、工科房,文官武将,朝夕听政,生杀予夺,威震千里。现任总督姓商,满族旗人。商总督出身豪门,骄横武断,好大喜功,暴虐施政,保定大旱之年,府、县两级衙门对百姓依然苛政聚敛,都与总督暴政有关。

    段知府乘轿,史通判骑马,两人急急赶至总督府前,早有旗牌官报了进去。一声准见,便有副将引路带进。一路穿堂过院,来到二堂,入垂花门,进议事厅。

    行礼毕,商总督摆手叫二人坐下,说:当今圣上乾隆帝,微服巡行江南归来,明日到保定,要在署衙歇息一夜再回京城。请你们来,主要是告知二位要恪尽职守,管好本城治安,不能有些须差错。如若出现刁民作乱,惊扰圣上,到时可别怪本督法不容情。

    段、史二人闻听,不禁汗颜腿颤,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商总督见此,缓笑一声,又说:其实你们也不必太担心。皇上来保定,依然是素服简从,又有刘中堂伴随。那刘墉鬼头蛤蟆眼的,机警得很,识人辨风,趋吉避凶,无人能比。有他伴驾潜行,一般不会有大碍。你们只须在繁华要道多布些眼线暗哨,到时看住街面,及时弹压动乱即可。

    听总督这般一讲,两人才略觉宽心,忙连连点头称是。

    商总督见两人魂已归体,便说道:皇上巡行来保定,这是天大的幸事,你们作为地方官,不仅要保护好皇上,还要粉饰太平,颂扬盛世,以悦龙颜。当然,现时搞些活动已来不及了,但起码这两天再不要出什么漏子,府库失银的案子办得怎么样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段知府闻听吓得急忙起身,跪倒请罪,史通判也跟着陪跪垂首。

    这般举动,倒叫总督吃惊非浅,就问到底出了何事。

    史玉喜只好将举子街头露赃银,赵知县审案被栽赃,押解散犯来府衙,机关算尽又失银的种种怪事尽数兜了出来。

    段知府最后补充道:此案十分蹊跷。案子在县衙,知县遭暗算;案子移至府衙,知府又成了窝赃犯,好像盗贼专门跟官府作对,谁押着散犯,谁就被搅进窃银案中。

    商总督骂道:你们真笨!这不明摆的事吗?盗银贼一定是散犯一伙的,只要严刑拷问他,就能挖出贼伙结案。

    史玉喜点头称道:总督明断。我等也是刚悟出此理,正商议着提审散犯,恰逢大人召见,急忙来此,才未及升堂。

    先不忙着升堂问案,眼下迎驾是大事,银案暂放几日。商总督又道,你们不是说,谁押散犯谁就被栽赃吗?那好,将他押来总督署。我倒要看看,莫非他还敢给本总督上眼药?!总督与贼叫阵,急坏了段知府:大人,督署内并无牢狱,如何羁押这般多事的要犯?还是关押在府衙,下官一定严加看管,保证不再出事。

    商总督哈哈笑道:咱署衙关人还用得着现成的牢狱吗?赏他间闲屋,关上门,就是不设一兵一卒,谁还敢迈出门口一步不成?

    商总督如此轻狂,史玉喜暗惊,脊梁沟直冒冷汗,但又不好直接反驳,他深知总督极要脸面,处事狂傲不羁,不论对错,一言九鼎,于是点头称道:总督大人说得极是,关押人犯,牢身为下,锁心为上,高墙牢笼再坚固,守卫兵丁再众多,若关不住人犯的狂妄之心,总归是要闹出事端的。古代所谓画地为牢,人犯不敢移步圈外,就是此理。总督署为四省最高衙门所在,高墙深院,重兵守卫,仪仗显赫,威震四方,别说小小的草民人犯,就是四五品的官员进来也大气不敢畅出。皇上巡行来保定,天大的要事,出不得半点差错,为保险起见,我赞同总督大人明断,可将散犯押来署衙看管,而且不设一兵一卒,甚至连间闲屋也不赏。

    史玉喜的一番话,不仅令段知府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就连总督大人也觉惊诧:足下莫非真要来个画地为牢么?

    史玉喜摇摇头:画地为牢,那是高看了散犯,我给他来个扣缸为牢。

    段知府忙问:何为扣缸为牢?

    大人请看。史玉喜说着踱出门外,遥指二堂门侧的一只巨型铜缸,说道,那缸锡铜铸就,放置厅堂门前蓄水,一旦失火时,汲用其水扑救,俗称“门海”。此物足重数百斤,扣押人犯,何须兵卒和房间?真可谓现成的铜牢铁狱,远比咱县牢府狱强百倍!

    段知府至此才听出谜底,略一深思,又觉不妥:此物扣押人犯确实万无一失,只是无法透气,恐怕时间长了易憋闷致死。

    史玉喜道:段大人思虑有理,不过尽管放心。咱们路过时,下官留意了一下,那门海已废弃多年,因其半腰处已蚀成一洞,约有海碗般大,扣押散犯,恰做透风换气用,还可由此递饭送水,保证人犯在内万无一失。待皇上起驾回京后,咱们再开缸问案。

    段知府闻听,喜笑颜开,连连称道。商总督也赏识地拍着史玉喜的肩头笑道:好好好,此事就交由足下来办吧。

    亏了史玉喜随机应变,既照顾了总督的大话脸面,又将散犯安顿进缸,两全齐美,免生事端,出得总督府衙,段知府直向史通判挑拇指。

    史玉喜并不轻松,闷声道:知府大人,这两次盗银,虽怀疑散犯所为,但终未抓到证据,不敢肯定。将他扣押缸下,只可免除一方祸患。会不会确有散犯同伙遥相呼应,寻衅盗银栽赃呢?真要如此,难说总督身边不出现赃银?到那时,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段知府一听,心又提到嗓子眼:这般说来,该如何是好呢?

    史玉喜宽解道:啥事就怕想不到,既然考虑到了,就自有对策。不是散犯押在哪、赃银跟到哪儿吗,咱们今晚后半夜,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散犯潜押总督署,再找一相似的衙差扮作散犯佯押府牢,料他同伙难识此计,如生事端,也只会找衅府衙而已,不会惊动总督,更不会扰了皇上。此外,我已勘查到窃银贼道,只要几人布控守候,一旦贼人故伎重演,咱就生擒活拿,在皇上面前为总督长脸。

    段知府不禁叹服道:史通判果然运筹帷幄,真不亚于孔明转世。

    两人自以为得意,开怀大笑。殊不知,天大的祸事正是由此而发。

    乾隆这次微服巡行江南,带着刘墉和几个常侍,或是扮做商旅主仆,或是装成文人墨客,乘车坐船,进城串乡,阅尽民俗风情,吃遍各色美食,一路游山玩水,千里体察民情,不遇麻烦不找官,进衙便是龙颜暴怒,赶上倒霉的官儿,轻则顶戴被摘,重则下狱被杀。沿途各级官吏,得知皇上进了辖界,都惶恐不得宁日,千方百计粉饰太平,乔装盛世,暗中护驾,生怕出点差错,招致丢官掉头。乾隆几次下江南,明着是几人微服私访,实则还是在各级官僚严控糊弄之下。尽管如此,万乘之尊的皇帝,由深宫高墙里走出来,多多少少也会见到些民间真情。

    话说乾隆游江南尽兴归来,进到保定地界,满目旱情,饥民呼号,几番遭遇乞丐恶要,亏得刘墉恩威兼施,救驾脱身,虽是有惊无险,却早已惹得龙心不悦。

    乾隆沉脸问道:保定遭旱成灾,民不聊生,刘中堂你可知晓?

    刘墉摇头:在京之时未见府县报灾文书,塘报(各地吏治民事的官办通报)上也没有记述。

    乾隆恨道:定是地方官员邀功隐报,欺瞒朝廷。

    刘墉点头:瞒灾必然完税,横征暴敛,易逼民变呀!

    乾隆不再言声,可脸上怒气已是显见。

    一行人鞍马劳顿,进了保定城已是傍晌午,在南关府河畔的一家酒肆里打尖。刘中堂唤来掌柜的,点了保定的风味小吃,什么白洋淀的锅爆鱼、马家鸡铺的卤煮鸡、六味斋的酱牛肉、白运章的清蒸包,还有槐茂什锦酱小菜、玉轩八宝腊八粥、漕河范家小驴肉、吕氏兄弟的糖葫芦,又要了坛徐水刘伶醉。满满一桌酒菜,色艳味香,逗馋虫,引口水。大家都心痒难耐急着要解馋,惟独乾隆爷依然生着道上的气,皱着眉头沉着脸。刘中堂一个劲儿地劝吃劝喝,可皇上不来第一口,哪个敢伸筷子?守着美食干瞪眼,肚里馋痒脸上也尴尬,刘墉只得邀皇上先随意走走。两人来到楼亭观光之处,眺望远处的莲池书院和大慈阁,讲些保定的风土人情,什么“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面酱、春白老”,还有“沧州的(铁)狮子景县的塔,保定府的大裂瓜”,刘墉绘声绘色地描述,再阴阳怪气地学保定人说话带“儿”、满嘴甜面酱味的市井土话,这才逗出乾隆的笑声,脸上也有了点阳光。见皇上心情好些,刘墉急忙请君入席,至此大家才得以开怀畅饮,吃了个肚圆嘴流油。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来到街上。刘墉介绍说,保定城最气派的地方是西大街,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商品琳琅满目,游客摩肩接踵,不次于北京的王府井;最热闹的去处是城隍庙,那里风味小吃、杂耍戏法、摔跤卖艺、赛鸟斗虫、说书唱戏拉洋片的,啥玩意儿都有,趣味浓郁,恰似京城的天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大家解了嘴馋又想解眼馋,鸡一嘴鸭一嘴地吵嚷着要去观瞧。谁知,一向好热闹的乾隆却冷着脸下旨,哪儿也不去,直奔总督署。大家不再吭声,暗想,这回保定三级衙门的头头要倒霉啦。

    到了直隶总督署,商总督率衙内文官武将隆重迎进。礼毕,总督求见。乾隆传旨,今日谁也不见,明日召见督、府、县三级官员。总督闻听,顿时慌了神,要知道,乾隆微服巡行江南,极少正规召见地方官员,一旦被召,那将祸事临头,定是路上啥事惹怒了皇上。总督六神不安,连忙暗请刘墉打探。刘墉叙说了路遇旱情,饥民呼号,险些遭抢,皇上震怒之事。

    总督吓得够呛,求问如何过关。刘墉摇摇头说,此种瞒灾邀功之举,皇上亲见事发,是很难搪塞过去的。好在皇上没在今日火头上处置,已是隆恩匪浅,或许睡一宿觉,火气小些,倒是你们的福分呢。只是署衙内外再不敢出些许恼事,以免火上浇油罢了。

    商总督立即传令下去,总督署内实行宵禁,总兵将官亲自率队巡逻,院内人等,不论何官何衔男人女人,一律不准出屋,禁止喧哗,猫狗笼鸟也要关好闭嘴,哪个违规,定斩不饶。

    严令一出,硕大的总督署内一片死寂,除了灯明火亮照如白昼外,连虫鸣鸟叫声也皆无。

    谁又能想到,就是在如此戒备森严中,竟出了塌天祸端——乾隆皇上随身的玉扳指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

    玉扳指,戒指状,却比玉戒厚些,宽些,也粗些。满族是骑射民族,拉弓搭箭,扳指用来保护手指肚。满人入主中原坐稳江山后,征战渐少,王公贵族八旗子弟们更是少有骑射之举,扳指渐成把玩饰物。乾隆爱不释手的玉扳指,自然是上乘珍品、价值连城。当夜寝睡时,乾隆清楚记得将扳指放在枕边,早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皇上丢了爱物,这还了得!常侍们翻褥抖被,四处查寻,有的还钻到床下抠挖鼠洞,怀疑耗子夜来作祟。商总督闻听后,更是惊魂失魄腿肚子转筋,又不敢擅自进去帮助寻找,只得在门外候着听凭裁处。

    正在这时,一名参将如飞跑来,远远就喊:找到了,找到了!

    商总督纳闷,忙问:什么找到了?

    参将跑至跟前高嗓大声道:扳指,皇上的扳指,找到了。

    一句话惊动了屋里人,乾隆,刘墉,以及常侍们纷拥而出。吓得总督、参将急忙跪拜磕头,口呼万岁。

    乾隆摆摆手:免礼,起来吧。扳指在哪儿?

    参将小心翼翼捧出一物,又屈膝跪倒,双手高举过头送了上去。

    刘墉接过—看,果然就是正在找寻的那枚玉扳指,便转手递给皇上。乾隆猛见失而复得的爱物,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冷下脸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参将惊恐地望一下总督,哆哆嗦嗦没敢吭声。

    商总督不耐烦了,斥责道:皇上问话,还不如实回答!

    参将吭哧道:末将不敢乱讲。

    乾隆道:恕你无罪。讲!

    参将道:扳指是在总督的书案上发现的。

    啊——如同晴天响霹雳,一句话惊呆了所有人。

    商总督指着参将颤声厉道:你、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末将狗胆滔天也不敢在万岁爷面前扯谎!参将磕头如捣蒜,哽咽不已道,刚才我在总督书房,偶然在案头看到这枚扳指,细看得知是宫中之物,猜是皇上丢失的玉宝,这才急急送来。下官所言,句句实情,不敢有半字瞎话。

    商总督闻听,双膝如泥,咕咚跪地:皇上——

    乾隆冷笑一声:商爱卿,如你真爱此扳指,可以明言,朕赏给你也就是了,何苦搞这鼠辈之举?

    商总督顿时汗如雨下,磕头不止:皇上,奴才实在冤枉呀——

    乾隆怒目无言。

    刘墉上前解劝道:既然总督有冤情,可找出偷拿扳指的人,否则扳指不会穿屋越脊飞到你的书房去吧?

    商总督愣了一下,顿解中堂之意,于是恨恨道:请皇上略等片刻,我马上查出盗贼,以明奴才冤情。

    乾隆讥道:马上?

    是,马上。

    商总督出来凉风一吹,脑瓜清醒了,冷汗也就下来了。你想呀,能偷皇上扳指的人,一定是非凡的高手,这般狡贼,如何马上查找得出来呢?可大话已说,抓不到贼便是欺君之罪!这可咋办?商总督正在急得搓手,通判史玉喜前来求见。

    史玉喜是随三级衙门官员等着皇上召见的,从卯时就聚集在总督署前,直等到巳时已过仍不见圣旨,细一打听,才知是皇上丢了扳指,后来虽说在总督书房找到,但要总督马上破案,众人皆唏吁慨叹,直为总督捏把汗。史玉喜闻听,这才叫门官即刻通报,要马上拜见总督。

    人一着急,也就没了官架子,商总督像溺水人突然抓到稻草,一把拉住史玉喜急切道:史通判快帮本督破解此案,抓出盗扳指的恶贼。

    史通判点点头:下官怀疑一个人——

    商总督恨恨道:是不是那个参将?

    史玉喜摇摇头:不会是他。若是他所为,就不可能今晨再去献扳指邀功了。

    商总督犯了难:那是谁呢?

    史玉喜道:我怀疑是散云生干的。

    商总督摇摇头:不可能。几百斤的门海扣着,他如何出得来?

    史玉喜道:别忘了那上边有个碗大的窟窿。

    那窟窿连个猫进出都费劲,何况人了。商总督更是摇头,随即又道,会不会是散犯的同伙所为?

    不会。这回轮到史玉喜摇头了。一是散犯秘押总督署,他的同伙不可能知晓;二是昨夜署内戒备森严,外人不可能进得来作案。

    那,真的是散犯云生?

    我看十有八九。史玉喜述说了银库勘查发现盗洞,原以为洞小盗贼可能借用竿索窃取赃物,现在看来,定是散犯身有奇功,能如鼠钻穴。

    商总督喝令来人提取散犯,史玉喜忙说,还是咱们亲往现场再做判断吧。

    门海倒扣在一间塌了窗户、倒了门的破屋里。两人来到近前,商总督围着门海转了一圈,盯着那碗大的窟窿,摇摇头,难以置信人能钻出此洞。史玉喜到破屋的犄角旮旯寻了寻,点点头。两人相视一望,都没吭声。商总督拣了块砖头,使劲拍了拍门海,“咚——”,像打声闷钟,就听到里面人喊:别敲了,震死人啦!

    商总督看了史玉喜一眼,意思是,咋样?人还在里边呢,能是他偷的扳指?

    史玉喜并不泄气,唤人抬起门海,掀放到一旁。

    散云生站起身子,揉揉眼:娘的,啥时辰啦?

    史玉喜冷笑道:大胆贼子,少装糊涂,快交代,你是如何盗的扳指?啥扳指?你倒把俺说糊涂啦。散云生眨眨眼,又道,你这混官,俺犯了何罪,关俺在闷死人的铜缸里,这是哪家的王法?这么关人不算,还胡说俺偷什么扳指。把你关到里边试试看,鬼能跑出来一个!

    史玉喜阴笑一声:鬼跑不出来,可你却能钻出钻进。

    散云生嘴一撇,扭头冲总督道:这位大人,俺看你比他的官大,你说,有这么问案的吗?

    商总督早在打量着散云生,心里盘算,此人骨细肉瘦,确像穿墙凿洞之人,可再细瘦也绝对钻不出门海,因为他的脑壳比那通气的窟窿还要粗些。尽管这般想,商总督还是绷脸喝道:少耍刁蛮!要知道,这扳指可是皇上的爱物,偷皇上的东西,你不要脑袋了!

    散云生一缩脖子:皇上的东西,俺倒是想偷,可俺出不得铜缸呀!

    看来不给你点破,你是不肯低头的。史玉喜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问你,从关你入缸到现在,已是一夜又半日,饭食茶汤你没少用,为何关你之地没有半点屎尿痕迹?

    散云生嬉笑道:俺肠胃好,全都吸收啦,所以没拉屎撒尿呗。

    少胡狡辩!史玉喜使劲哼了声,扭身指着破屋的一角道,那里便有你的排泄之物。你不愿闻自己粪便的臊臭味,就钻到外边来出恭。证据在此,还敢狡辩不成!

    商总督惊讶地走到屋角细看,果然有一堆新鲜的粪便乌蛇般盘在那里。回身喝令:来人,给我拿下!

    应声上来两名武士,掐胳膊拢背将散云生捆了个结结实实。

    史玉喜继续道:散犯云生,我早已查明,你屡次由房顶进入府库盗银。被缉拿关押后,你再次盗银栽赃知县知府。昨夜被扣押在总督署,你钻出来透风,偶知皇上在署衙过夜,竟贼胆包天,盗取扳指搁到书房,企图嫁祸总督大人。如此刁顽之极,莫非你就是保定贼侠?

    散云生微愣片刻,随后朗声大笑道:好狗官,倒也有眼力,散爷正是贼侠。你说得不错,一切都是你散爷所为,杀剐随便。

    商总督见散云生承认了盗扳指陷害自己的事,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抽出侍卫的腰刀就要砍他。

    史玉喜慌忙拦下,随后将总督拉到一边轻声劝道:大人且息雷霆之怒,万万不可鲁莽从事。此贼偷了皇上的爱物,已成钦犯,如何处置都要请旨。再说,只有他当着皇上之面说清,也才好洗刷大人的冤情,所以,还是赶紧面君回奏为好。

    商总督恨恨地掷刀于地:也罢,叫他多活一会儿。

    乾隆听说这么快就抓住盗贼,很是吃惊,立即传旨御审。商总督和史通判押着散犯进到暖阁花厅。

    乾隆叫散云生抬起头来,他要见识见识敢盗走自己枕边物的是何样之人。看了片刻,也不觉有何奇相,就冷笑道:商爱卿,该不是弄来个无赖瘪三顶账糊弄朕吧?

    商总督闻听,吓得急忙跪倒磕头奏道:皇上容禀,案犯散云生,被刁民誉称保定贼侠,作案无数。别看其貌不扬,却能飞檐走壁,遁形隐身,贼术盖天。前些日,屡盗银库被查获,押在清苑县牢,他乘夜潜出,盗取锭银置于赵知县内室马桶。解到保定府牢,再次盗银栽赃于段知府公案。皇上驾临,为防他滋事,秘押署衙,将其扣在门海之下,谁想,该犯竟利用门海锈蚀之洞,钻出来盗扳指戏弄君臣。适才我与史通判问讯,该犯供认不讳。请皇上明察。

    乾隆不由地再细端详,疑惑问道:散云生,总督所言,可是事实?

    散云生满不在乎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站在一旁的刘墉插言问道:商总督,门海锈洞有何般大小?

    商总督用手比划道:也就海碗般大。

    刘墉一指窗扇中间的花隔:散云生,你能从那里钻出去吗?

    散云生回头瞥了一眼:再细些也能过。

    刘墉颔首:钻出去给皇上看。

    话音未落,散云生腾身蹿起,双手抱拳前伸,两脚一绷,银蛇出洞般瞬间穿窗而出。由于动作太快,人们还没醒过神,散云生已从门外又走了进来。

    乾隆素来爱才,不论何种技能,只要出类拔萃,他都赞赏。飞身穿过比自身还细瘦的窗棂隔,此般绝技还从未见过,惊得他失声叫好。

    商总督以为给自己长了脸道:皇上,奴才没有说谎吧。

    乾隆点点头:只可惜一身好功夫,却走了邪道。

    刘墉何等聪明,早已揣摩出皇上的心思,略一思索,便问道:商总督,请问刚才在何处抓住的散云生?

    商总督一时不解,眨眨眼道:就在门海之下呀。

    刘墉点头道:这么说,散云生盗了扳指放在你的书房后,又钻回到门海里,是不是这样?

    商总督答道:没错,是回到门海。

    刘墉摇摇头:这就不对了。散云生如果是窃贼,扳指得手后,就不会再放到你的书房去。

    商总督急忙道:那是他要栽赃本督。

    刘墉继续道:即使如此,散云生栽赃后,为何不逃走,反而钻回门海束手待擒呢?这可不是一般盗贼所为呀!

    史玉喜叩禀道:中堂大人有所不知,散犯不仅盗扳指如此,两次盗银后也都是潜回牢狱,以惑视听。这正是此贼的过人之处。

    乾隆觉得有趣,便问:为何如此?

    皇上,散犯这是解脱自己的花招。史玉喜跪行一礼道。按常规考虑,散犯在押,外面失盗,必然不怀疑他,而认为还有另外盗贼。这岂不是证明散犯无辜吗?再者,即使怀疑到散犯,可转天他仍在牢中,也会排除作案可能,因为,既然能逃出牢狱,何苦作案后再回牢中?散犯反常规而为,就是要得出常规结论,以解脱自己。散犯敢于耍此花招,一是仗着贼技高超,出入牢狱如履平地;二是想争得无辜释放,免落越狱通缉罪名。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此花招,以求得逞。

    乾隆轻轻颔首。

    商总督道:散犯被抓,不思悔过,反而耍尽花招,在押之时还屡次作案,甚至盗取皇上爱物,实乃罪大恶极,请旨严惩。

    总督且慢。刘墉摆手,转向史通判,问道:你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有一点不明,散云生坐监潜盗,为何要屡次栽赃地方长官?

    史玉喜道:中堂大人,下官认为,这是散犯发泄怨恨的手法。你看,押在县牢,栽赃赵知县;押到府牢,又栽赃段知府;押来总督署,居然敢栽赃总督,不是恶意报复,是啥?

    刘墉淡淡一笑:史通判,依你所言,这不成了引火烧身吗?既如此,又何必潜盗以求无辜呢?前后难圆,孰是孰非?

    史通判一时语塞,憋红了脸。

    这个——商总督也抓耳挠腮没了词儿。

    乾隆笑道:刘墉,你倒说说,究竟是为何呀?

    刘墉正言厉色道:咱们来保定途中,皇上也亲眼所见,旱魔如火,赤地千里,满目灾情,民不聊生,可地方各级官长,为保政绩,瞒灾不报,足征税赋,置民于水火。皇上,如此渎职邀功,一旦激起民变,后果不堪呀。

    听到此,乾隆收笑沉脸,目光渐冷。暖阁大厅一片死静。

    刘墉继续说道:面临绝境,小民百姓如之奈何?贼侠散云生,仗着身怀绝技,两次盗银栽赃县府,非是他因,实为告官,意在表示,这样为官不为民,恰与盗取国库白银一般。

    一番话说得君、臣、侍卫变颜失色,惊嘘不已,就连冷落一旁的散云生,也听了个莫名其妙。

    刘墉接着说道:散云生盗银栽赃便是告官渎职,告知县,告知府,全没有引起总督醒悟查办,恰遇皇上巡行至此,且同在督署院内,这才冒死盗扳指送书房,表白总督也是白吃皇上的俸禄。

    商总督气得肝颤,暗想,好你个刘罗锅子,都说你爱找满臣旗人使坏,果真不假,今日竟坏到本督身上,于是不顾皇上在前,怒喝道:中堂大人,你好像在演义故事。天下盗贼,哪有这般闲心?况且什么栽赃告官,也是旷古奇闻!小小一个蟊贼,苟且偷生已是不得,何来神胆告御状,简直无稽之谈!

    刘墉冷笑道:总督大人,如果散云生只为了偷生,别说牢狱门海关他不住,就在刚才众目睽睽之下,借钻窗棂之机也早溜之乎也了。这又如何解释?

    商总督道:最多也只算他恃技逞能而已。

    你等不必再争。乾隆摆摆手,问散云生道,你几次三番盗物栽赃,诬陷三级疆吏官长,论罪当诛。但你行为怪僻,似有隐情,可从实招来,如能说出一二,朕也可从轻发落于你,讲,你意在何图?

    散云生也是聪明伶俐之人,甭管相帅争斗如何借题发挥,刘墉指鹿为马,巧辩曲直,已为自己开拓出生路。于是散云生撇开皇上,单冲刘墉磕了个头,感激涕零道:俺本以为天下当官的都那么榆木疙瘩不开窍,原来还有相爷这般拨云见日的明白官呀。相爷,咱保定的百姓苦哇!今年遭旱,种的多,收的少,糠菜半年粮都不够,这些拿皇上银子不干人事的官儿,硬是不减半粒官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再这么下去,三岁小儿也得造反。相爷,俺告御状,还有一事,就是清苑知县赵大板子,擅自乱抓赶考举子,公堂逼死江南才子,还敢瞒情不报呀!

    乡试中举,便有了功名,吏部造册,储为国家栋才。举子犯事,即使有罪,也要遵循一定程序办案。没想到小小的县令竟敢逼死举子,这还了得!乾隆震怒,立即宣赵知县觐见。

    皇上失盗,鬼神皆惊。府县官员群集总督署候见,已是等了几个时辰,虽然品服官装绚丽多彩,可个个提心吊胆,生怕祸事临头。忽闻内侍宣召清苑知县,赵大板子顿时吓得仨魂飞了俩魄,脚似灌铅迈不动步。

    按礼规,五品以下官员上不得金銮殿,好在这是微服巡幸,县官才得以目睹龙颜。赵知县头沉腿软来到暖阁花厅,还没看清哪个是皇上,便咕咚跪地山呼万岁。乾隆见是这般熊样儿,懒得动嘴,便叫刘墉审问。刘墉没问两句,赵知县就全部招供。果真如此,乾隆拍案,立即拿下,押刑部处置。

    接着宣见保定知府。见赵知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段知府也觉得凶多吉少,战战兢兢叩见皇上。乾隆问,清苑县衙逼死举子,你可知道?段知府回答不知道。乾隆又问,县衙起出赃银,意在告官尸位素餐,你可知晓?段知府愣怔一下,又答不知道。乾隆再问,府衙公案再显赃银,讥讽你白拿国家的银子,至此你该知道了吧?段知府吭哧半天,依然回答不知道。

    乾隆火起:这不知道,那不知道,要你这样的知府又有何用?

    乾隆才待传旨罢黜,刘墉连忙低声劝道:略作惩处,赈灾济民当紧。

    乾隆吁口恶气道:贬官一级,即刻退免课税,调漕粮赈济灾民,宣谕旨安抚民心。如若处置不当,民怨不息,定问你二罪归一。

    段知府连忙叩头谢恩,擦着冷汗退出花厅。

    处罚了县府两官,商总督已知难逃罪责,不待宣召,便跪倒乞罪。

    乾隆叹了口气,缓声道:保定遭灾深重,官府邀功逼税,乡野盗贼蜂起,公堂致死举子,民心哀怨思变,京畿动荡不安,此等局面,虽是地方官员所致,你也难逃失察之嫌,罚你半年俸禄以作惩戒吧。总督乃封疆大吏,况直隶督职,更为重臣之重,维系京师,万不可疏心一二,要好自为之,不负朕望。

    商总督谢恩后,又奏道:散犯云生,虽有告官请命之隐情,但屡盗银库,又惊圣驾,视清律如儿戏,劣迹斑斑,不严加惩处,恐他人效尤,恳乞谕旨,严惩不贷。

    督、府、县三官都遭了贬斥,不惩处一下散云生,也难服众官,可如何发落呢?乾隆望了下刘墉。

    刘墉便道:区区民间蟊贼,何用皇上开口?

    商总督恨死了散云生,恨不得啖尔肉、喝尔血、嚼尔骨头、抽尔筋,听刘墉此话,正中下怀,忙喝令史通判,立即押散犯回府牢,听候本督处置。

    且慢。刘墉笑着摆摆手。此番皇上南巡来保定,非是专理政务,而是闲情逸致,游山水,赏民俗,观奇花异草,访人间绝技。适才偶观散云生钻技奇妙,已悦龙心,何不再让其展示一二,以饱眼福,而后再关押不迟。

    乾隆天生好奇,现已处置了要务,心里轻松,听刘墉一说,不觉玩性大发,笑道:正合朕意。

    商总督暗骂刘罗锅子,都是他胡搅使坏,一番义盗理论,抓了知县,贬了知府,罚了自己的俸禄,现在又让散犯逞能,谁知又冒啥坏水?不同意不行,皇上已经表了态,只得照办,但千万不能再让散云生弄啥钻术,一不留神钻跑了可坏事。商总督思忖片刻,堆笑道:中堂大人所言极是,能给皇上开心解闷,是散犯的造化。我看这样,本督署前有对大旗杆,西边的一根,旗绳已朽,需攀顶换之,杆高风大,曾悬赏而无人敢为。不知散犯能否胜任?

    直隶总督署的大旗杆,是两根百年杉树所制,上细下粗,底身有三人合抱般粗,杆高二十丈零五尺,半腰各有一个硕大的方型吊斗,远看旗杆犹如高耸入云的大蜡杆,上挂马牙青龙旗,长风中猎猎作响。

    君臣及众官员来至署门廊下分主次坐定。大旗杆下百步周围,军卒如堵,兵刃如墙,里外三层,水泄不通,如此安排,是商总督亲自敲定,明为保护圣驾,暗防散犯逃匿。这还不算,又叫史玉喜身背铁页宝弓、腰挎雕翎利箭,全权授命,若见贼犯露出逃跑迹象,可立即射杀。枉杀不究,上方责怪,总督承担,如该杀不杀,定撤职查办。一番布置,恰似天罗地网,量散云生插翅也难逃。

    商总督叵测用心,刘墉一览无余。他将史玉喜拉至一边,悄声道:铁弓通判,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不虚传,若非足下奇思妙判,散犯狡诈所为,恐无人识破。但有一事相告。皇上爱才,世人皆知,无论贤才还是歪才,他老人家都视为己物。散云生身怀绝技,皇上喜之已溢言表,若当面杀戮,圣上震怒,恐怕总督也吃罪不起呀!望足下权衡,不可误己前程。

    史玉喜点头不语,暗作盘算。

    刘墉嘱咐完史玉喜,又来到散云生身旁。他仰脸望望高耸云端的旗杆尖,然后对散云生慨叹道:散云生,散云生,你的名取得好呀。

    散云生早已是青布裤褂,盘扣束身,头缠素锦,脚蹬软鞋,一派侠客紧身打扮,见刘墉过来说话,忙施礼答道:草民贱人,胡乱取名,不讲章法,粗俗无忌,惹相爷笑话了。

    本相非是戏言。刘墉一字一顿地说道,今日献艺,上有君臣百官注目,下有兵民万众观瞧,众目一睽,可谓风光无限。

    散云生笑道:这也是相爷抬举所至。

    刘墉却没笑,继续说道:依老夫所见,福祸相依,祸福重生,风光无限隐藏着杀机万端。

    散云生不由打个冷战。原本以为,利用献艺博得皇上一笑,刘墉借机讨封赦免,以救自己出牢,没想到此时竟说什么杀机万端,顿生疑窦,连忙施礼求道:相爷明示,恳望指点迷津。

    刘墉苦笑道:老夫也无万全之策。只是从你的名字中,似乎悟出点门道——散云乃生,落地而亡。至于如何为之,就不知其解了。望壮士思之用之。

    说罢,刘墉拂袖而去,只剩下散云生,依然苦思自语:散云乃生,落地而亡——两军卒抬来一盘旗绳,四十余丈长,擀面棍粗。众人看得心悸,别说背绳攀旗杆,就是抱起此绳也非易事,显然总督是在有意刁难。这时,号炮骤响,令旗摆动,一旗牌官高喊:总督着令,换旗绳开始!顿时全场肃然,万千人众,瞩目旗下。

    散云生闻令而动。他俯身解开盘绳,寻出绳头揽于右臂,然后仰望旗杆,猛一甩臂。只见那绳,犹如钻天的蟒蛇,一路昂升,盘住吊斗。散云生抓住垂下的绳索,上下手一倒把,壁虎般顺绳而上,些须工夫便翻身攀入吊斗。众人全没想到会是这般上法,一时惊呆,而后鼓掌欢腾。

    吊斗置于旗杆半腰,上敞底实,量米斗子状,五尺见宽,三尺余高,人在斗中,地面上看不到。散云生将新绳拽上去后,又出吊斗,手攀脚蹬,猿猴般攀上旗杆顶端。地面观之,硕大人形犹如尺猴,随风摇曳,眼晕心悬。散云生摘下旧旗绳,掷入斗中,突然撒手仰面,头朝下飞快滑落。众人以为其失手,不由惊呼一片。待临近吊斗,只见散云生双手抱杆两脚垂落,鹞子翻身般折入斗中,这才知是玩漂献艺,虚惊一场。

    众人正在惊喜慨叹,忽见一绳自吊斗冲天而起,皆以为他故伎重演,甩绳至杆顶,谁知那绳却斜刺里遥指马号屋脊。总督署衙东侧是军马饲养棚,俗称马号。号内几百匹牲畜拉尿,气味熏天,所以棚顶高搭,中间有散味的空阁。马号虽属简陋棚舍,却是临街高建,与钟鼓楼、大慈阁比肩相连。飞绳如怪蛇腾空,展身徐落,在即将伸直成线之际,就见散云生飞身跳到绳上,踏绳疾走,如履线桥。一绳走完,又将另一绳甩出,纵身跳上,继续飞奔而去。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商总督顿悟,知散犯要逃,急令史通判放箭射杀。史玉喜闻令急忙搭箭拉弓。没想到,正当弓如满月之际,手指粗的牛筋弓弦突然绷断,雕翎利箭飞出丈余便无力折落。而此时,散云生已顺绳逃上马号屋脊,沿钟鼓楼、大慈阁一路飞檐走壁,瞬间即逝,不见了踪影。大旗杆与马号间只留下两段旗绳,死蛇般坠落在地。

    祖传宝弓,如何用时断弦?商总督才待发火,刘墉劝解道:此时弦断,实乃天意,不怪通判。

    乾隆也慨叹道:空中踏绳,非鬼神莫及,贼侠奇志,还是由他去吧。

    商总督见皇上发了话,也只得作罢。

    乾隆回京后不久,史通判被调入京,据说是刘中堂的举荐。

    保定府县免税赈灾,人心稍安,饥民回乡,市井清平,百姓安居乐业,人们却再未见到过散云生。

    后来传闻,刘墉家遭刺客,被人暗中救护无恙。经查,刺客来自保定,何人所派,死无对证,而解救之人正是贼侠——散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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