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少年游:江南随笔精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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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下这篇序言的时候我在赤道以南的巴厘岛,这是我今年第二次来印度尼西亚。

    这边的酒店都会给客人准备一个很宽敞的露台,露台上放一盏烛和一盒火柴,外面是星垂平野,或者雷电打落在海面上,黑暗那么深邃。在寂静的夜里点燃蜡烛放在栏杆上,心就安静下来,仿佛一种仪式开始,神秘的气息氤氲地降下,可以开始缓缓地讲述平生。所有的疼痛与欣喜都可以自然地流淌出来,温暖的烛照让一切都带上了淡淡的缅怀之色。

    这是我写书的第十四年,回头去看我的十四年,只有“颠沛流离”四个字。

    从美国到中国,从上海到北京,一叶轻舟万重山,说得再怎么洒脱,也还是无根之萍,在浪奔浪流中停不住。于是也只能走到哪里写到哪里。

    如今翻看以前的随笔,常常都是写在深夜和灯下,还有几篇写在等飞机的时候。

    以前很想做点事业,可是没什么钱,出差总是坐夜晚打折的红眼航班,红眼航班常常误点,就在候机大厅里拿出笔记本来写,还有几次困得在航班上睡着了,直到起落架降下机身震动时才醒来,俯瞰夜幕中灯火依稀的城市,不由得就想写几句话,于是下飞机后拿了行李,在机场里找间咖啡馆或者面馆来写。

    科比接受记者采访说,你问我为什么能成功?因为我知道洛杉矶的每个清晨四点的天空。也有读者问我说,你为什么老写那些孤单的孩子呢,比如姬野,再比如路明非。我在这里回答你,那是因为我经历过好多好多不眠的夜晚,你们沉沉入梦的时候,我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楼群。就像那个总在天台上发呆的路明非。

    一个作者哪能写尽世上的所有人呢?写来写去,写的还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无论孤独还是野心,都是自己人生某个侧面的写照。

    这是我的局限和浅薄,但也是我的真诚。

    作为作者我是个野狐禅,没有受过任何科班训练,没有得到过前辈的指点,也没有得过什么文学奖项,唯一重要的奖项是“五个一工程奖”,虽然是国家级的大奖,貌似是称赞我为丰富大家的文化生活做出的贡献,而非肯定我的文采。

    恰恰相反,这辈子我的文采都被人诟病着,最早写了武侠小说发在网上,被人说过是村姑般的土气,网络上的高人评价我说激情有余潜力有限。

    坚持着写了两年,写出了《此间的少年》,总算出了第一点小名。那本书最初在一个论坛连载,那个论坛所属网站便来找我谈要做它的出版,签了两万册的首印,5%的版税。出版方欣欣然地表示很看好那本书,会努力地做好宣传和发行,但后来发行状况很不乐观,书发出去泥牛入海。我疑心是那家网站没有出版经验,而我自己却兼职当过编辑,就把书稿拿了回来,在自己入股的出版公司做了新版。那家网站很不开心,曾经相谈甚欢的编辑也跟我不欢而散,最后留给我几句话,意思是说你这本书虽然出了名,但写作方面的问题也还是很多的,望你不要太过骄傲,过高地估计自己。我这才知道那本书被人看中只不过是因为它作为新人作品还算有点意趣,仍旧算不得能上台面的作品。

    如今《此间的少年》各个版本加起来已经卖了百多万册,可当时跟我撂狠话的编辑早已失去了联系,我也无从向他炫耀了。

    再后来我又写了《九州缥缈录》,一时自负,跟其他几位作者合伙成立了出版公司,立志要做杂志和出版,自以为自己开始做事业了。一年多之后大家闹掰了,以前的合作者在网上说了我不少坏话。当时我自命为出版人,合作者自命为有理想的作者,渐渐地我就被粉饰为追逐名利的商人,是理想主义者的敌手,每天打开熟悉的论坛都见人骂我。跟我最好的几位朋友私下里跟我说,你这辈子只怕都要背着这个骂名了,网上已经把你定性了,你去找谁来评判呢?你可知道李鸿章被定性为卖国贼,若干年后才有人史海钩沉地帮他翻案,可那时李中堂早已吟罢他那首“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的辞世诗,枯骨化尘随风而去了。

    最有趣的是某位合作者后来上网说《九州缥缈录》不过是换了外壳的武侠,不能和他真正的幻想小说相比。

    原来在别人眼里《九州缥缈录》也不过是出名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我又颠沛流离了几年,最糟糕的时候,竟然有出版商来找我问说,愿不愿意按照别人的大纲来写作,就是在我的作品上冠以“某某指导”的名义。

    拒绝了,回去继续写书。

    就这么颠沛流离着、漫无目的地、却又使劲地写,在很多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飞机起飞之前降落之后,有时候狂歌痛饮,有时候泪如雨下。

    有时候想通过写作来证明自己,有时候纯粹就是觉得心火难熄,不吐出来,就会烧死自己。

    在得意的时候写,在卑微的时候也写,汉唐的武夫中有文采的总是动不动就拔剑击柱而歌,以前我也是这样,只恨手中无剑。

    后来我跟合作方谈自己的创作生涯,总会用这样一种说服方式,我说你看,我的销量高峰分别是《此间的少年》、《九州缥缈录》和《龙族》,它们的题材完全不同,而多数畅销书作家只有一个类型的代表作,我能在三个题材上做到三次成功,我就能成功第四次,所以你应该跟我合作。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要是别人也跟我这样固执地写,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代表作出来,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很多人都不愿意固执。

    固执其实是件蛮苦的事情,自苦。

    闷头写到今天,攒下了几十本小说,还有这些随笔。编辑说要按时间的顺序来编纂这本书,因为字里行间还是那四个字,“颠沛流离”,这样做出一本书来,便可记得自己这些年走了多少地方,吃了多少的苦,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本书。没做什么修改,所以书中残留着我当年的孤独、彷徨和凶狠,有时还会流露出少年人得志张狂的一面,真实呈现,懒得再去粉饰那段曾经斑驳的岁月。我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有这种类型的随笔集出来,因为这样写随笔的心情已经淡了,当年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拔刀击柱,大小点滴的心情都要抒发,今晚我眺望波涛翻滚的爪哇海,对着一盏烛想了两个小时才落笔写了这篇序言。

    人就是这样,小时候爱唱歌,唱破了喉咙也没人听懂,如今有人想听,你却不想唱了。

    今年秋天我第一次到印度尼西亚,去的是中爪哇的日惹,那附近有一座奇迹般的婆罗浮屠。

    所谓婆罗浮屠,在爪哇语中的意思是“婆罗的庙宇”,那是当年爪哇岛的统治者夏连特拉王朝下令建造的佛塔群,建在一个巨大的基座上,据说古时候基座坐落于一个湖泊的中央,塔群暴露在水面之上,仿佛盛开的莲花,现在塔群边是连绵的草木。

    历史学家说婆罗浮屠一共建造了七十五年,七十五年里整座城市都在为这座建筑出力。很难想象在千年之前爪哇人就能造出那样恢弘的建筑,金字塔形的塔群由无数岩石构成,每块岩石都要切割磨光,有些还得雕刻上佛经故事。亲身走在婆罗浮屠里,想象当年石匠一凿一锤地修造它,想到那些沧桑的手为此经历的痛苦,让人悚然而惊。人为什么要建筑这样的东西呢?第一代累起基座的石匠甚至看不到竣工的那一日。

    我在夕阳之下走进婆罗浮屠,特别预约了留在最高处看日落,那时候游客都已经散去,只剩下警卫和导游陪着我坐在石阶上。太阳一整天都藏在云后,那一刻显露了真容,在浩荡的唱经声中,赤红色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仿佛海潮。

    导游说很美对吧?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婆罗浮屠一共有七层,越往上走楼梯就越平缓?因为所谓婆罗浮屠就是一座真实矗立的坛城,存在于现世中的曼荼罗,它象征着人的修行,你往上走,越走越容易,现在你站在婆罗浮屠的最高处看日落,这象征着你得到了圆满。

    那一刻我理解了为何那些沧桑的石匠会用他们疼痛的双手日复一日地雕刻那些石块,固然那其中有国王的命令,但在佛教盛行于爪哇的年代,这也是他们的修行和向往。他们用那样粗糙的手慢慢地把石块磨光雕刻,然后堆积成莲花般的塔群,堆到最高处的时候蓦然回首,夕阳如海潮涌来。

    我就是那样的一个石匠,用我有限的时光把石块磨光,一层层地垒我的浮屠,我的心和手都疼痛,但我还是要垒我的浮屠。

    2013年11月26日,凌晨,于巴厘岛

    自序到这里本该结束了,本意随笔集的名字也用《浮屠》两个字,但我的责编小邪写信给我说,“自序写得略苦。写书虽然是很辛苦的事情,不断地自我求证,又不断地自我否定,但你能坚持写那么久,归根到底还是这件事给你带来了快乐,你虽然苦过累过,但其中也有很欢乐的时候不对么?你颠沛流离,去过很多地方却不得一个安宁的栖所,但那个过程也是很多不曾远游的人向往的,你敢说你小时候不曾渴望着去很远的地方么?就算你是条龙,转过全世界之后也会疲倦的,但那跟你最初想要去远方是不冲突的,因为你那时候是个少年。你写书被那么多人看,也是你心里有个少年。”

    加上这个名字在网上获得读者的赞同最多,所以随笔集最终定名为《龙与少年游》。

    我的责编小邪就是这样一个很棒的人,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他看起来是个湖北土生土长的糙汉子,但他总会偶尔迸出睿智的话来,像个隐于市井的贤者。

    我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散文,本想放进这个集子中,可竟然找不到了,如果有缘下次再出随笔集,容我找来。网络搜索之后,只得这么一小段:

    “我想象很多年前的自己是个带着一柄巨剑,穿着残破铠甲想闯荡世界的年轻人,我蹲在路边期待着人生的际遇转折。初秋,空气炽热得可以在井盖上煎蛋,午后明晃晃的阳光里,一个自称‘杨小邪’的吟游诗人啃着一截鸭颈骨,穿过蒸腾热气的柏油马路向我走来,他将一把吉他挂在脖子上,认真地看着我说,‘你需要听一听青春和梦想的传说。’

    ‘那将使我不朽么?’我问。

    ‘不,不朽的只是青春和梦想。’他说。”

    谢谢我多年的好责编,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陪我那么多年,使得我游到很远的地方,也不会被寂寞和孤单打倒。

    2014年4月8日,凌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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