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秋天的一天中午,我们一家人正要吃饭,王朋来了。王朋是我三叔的儿子。王朋一进门,就哭丧着一张脸朝我说,大哥,俺伯不在了。王朋说的“俺伯”,就是我的父亲。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并不意外。几天前,我才从老家回来。那时候,父亲就已经十分虚弱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而已。我怕耽误机关里的工作,朝母亲做了说明才回来的。事已至此,我只好马上回去给父亲办丧事。但我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下午,机关总支将要举行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而我,正是将要举行入党宣誓仪式的新党员之一。想起这件事,我对王朋说,三点多钟有一趟车,你和你嫂子先回去。我下午还有个入党宣誓仪式,不参加说不过去。等开完会我马上回去。王朋说,中。
我就参加了下午的入党宣誓大会。而王朋,则坐下午三点多的车回去了。我参加完入党宣誓仪式跑到火车站一看,坏了,除了王朋坐的那趟车,再有就是夜里十点多的一趟车了。那时候,县里到乡里还没有通汽车,我只好坐夜里十点多的那趟车回去。等我下了火车摸黑赶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屋子里黑压压全是人,我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见一个人几步冲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爷老子死了都不回来!我抬头仔细一看,是舅舅。我也不敢分辩,急忙扑到父亲的灵床前,跪下给父亲烧纸。纸点着以后,我娘把我爹脸上的蒙脸布揭开,让我看一下爹的遗容。就着火纸燃烧的光亮,我看到爹的脸又瘦又干,像是骨头上面蒙了一张皮。唯一突出的是父亲的胡子,黑的白的灰的,一根根像钢针一般怒张着。不知不觉间,我叫了一声大,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第二天,我刚刚起床,王孬来了。王孬是我的远房兄弟。王孬向我问候了一番,并且就我父亲的去世向我表示哀悼。然后,王孬“忒儿”的一声笑了。王孬低声朝我说,大哥,我有喜了。有喜?什么喜?王孬仍旧低着声音说,你弟妹生了,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有儿子了。笑人。我这才明白过来。村子里,王孬的缺儿子是出了名的。王孬的老婆一口气给王孬生了六个闺女,就是不生儿子。王孬最缺的就是一个儿子。我只好笑笑,朝王孬表示了祝贺。谁知道事情还没有完。王孬拉着我的胳膊朝外就走,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并且一直朝他自己家里走去。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王孬是要让我给他的儿子当“贵人”。我们这里有个风俗,谁家生了孩子,第一个见到的外人,就是孩子的贵人。因此,长得漂亮的、书念得好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常常被拉过去给才生下来的孩子当贵人。我说,王孬你找别人吧,我这会儿正忙。王孬说,找谁?今天正好你在家,也是俺娃儿的福气哩。笑人。王孬紧紧地拉住我的胳膊不丢,仿佛一松手我就会跑掉似的,我只好随王孬往他家去。
到了王孬家,王孬的娘(我叫婶子)忙把新生儿抱给我看,一个肉乎乎红扑扑的小脸皱成一团,眼睛还在闭着。我忙说,好,好。王孬又拉我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给我敬烟、点烟。王孬一边忙活,一边大声地朝里间自己的女人说,咱大哥考上大学那年,邮局的人来送通知,咱大哥正在地里拉犁子哩。笑人。又说,接到通知书的当天晚上,队长老更叔就请咱大哥到队里的瓜地里吃西瓜,红沙瓤、黄沙瓤、白沙瓤,随便吃。笑人。王孬一口一个“笑人”,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正要告辞,王孬的母亲端了满满一碗荷包蛋过来让我吃。我说,婶,我刚起床,还没刷牙哩。婶说,刷个啥牙?咱农村人一辈子不刷牙不照样过。说着,硬把碗塞到我的手里。我接过碗说,就是吃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呀。婶说,可不兴那样说。就是六个,图个吉利。你给婶子吃下去,一个也不准剩!我只好埋下头去吃鸡蛋。就在我吃鸡蛋的时候,婶把两根红线拴到我的脚脖子上。
等我回到家里,一院子的人正忙得团团转。舅舅一见我回来,嚷道,你小子怎么回事?一大清早就找你不见。有你这样当孝子的么?我自知理亏,忙跑到父亲跟前烧火纸。
一直到过了“头七”,我才回城。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我舀了一盆热水烫脚。脱下鞋袜,我老婆十分吃惊,说,你这人回去办丧事哩,咋脚脖子上拴了两根红绳子,像办喜事一样?我只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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