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魂断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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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想洁身自好,那就请离开海都;

    如果你想堕落糜烂,那就请投奔海都;

    海都一边是镀金的天堂,一边是杂陈的染缸,它将里面的芸芸众生染得斑驳陆离。这些可怜的人们,身上的每个毛孔滴着贪婪的鲜血,每一个细胞都被欲望撑满,双眼里射出尖利而疯狂的绿光,一边是极度的狂热,一边又像丧家狗一样沮丧地在这城市的灰色丛林中狼奔豕突,寻找着一切发财的机会。

    “涛哥,要是我以后变得面目全非,你还会认我吗?”那天江城被雨宫樱子破去真身后,深感奇耻大辱,羞愤填膺,但又不好将真相和盘托出,只急得满脸通红,面目狰狞。

    祝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江城欲言又止的样子,又不好细问,只好含糊地说,人走入社会后都会变的,不过我相信,不管怎样,你的本质不会改变。

    这句话令江城温暖而感动。他湿着眼,说涛哥,江湖险恶,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有些时候,人不得不要有几副脸孔,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做些违背意愿的勾当。

    这就是江湖。祝涛幽幽地说。

    我在江湖,但江湖中却没有我的传说。

    后来江城混迹于商界,看见那些大老板一掷万金,不由感叹海都此江湖深不见底,大鳄成群,自己在这个湖里连条小虾都算不上,实在是可悲可怜,便发出了这一声世纪性的苍凉浩叹。

    可江城发现,他这个自怨自艾式的浩叹远不及祝涛刻骨的忧郁。他常发现祝涛默默地发呆,像痴了似的。

    江城当然不知道祝涛在怀念他自杀而死的姐姐和吞农药自杀的母亲。

    当年祝涛落难在渔夫马才家。他与老古董马才的女儿马丽芳的故事,颇似中国古书里面描写的那种“小姐花园订终身,公子落难中状元”的千古绝唱。

    虽然马才不认祝涛是自己未来的女婿,甚至马丽芳也没明示,但大学生祝涛却把马丽芳视为女友了,还兴冲冲地给姐姐祝春秀打电话报喜,让祝春秀喜得又哭又笑,像得了失心疯。一向节俭的她竟花了一百多从福安打的到七围,火急火燎地赶来与弟弟、“弟媳”见面。

    这是祝涛考上大学后与姐姐第一次见面。六年前祝春秀还是一个穷山沟的女娃娃,清纯得像刚出笋的竹笋,而六年后则已是一个满身风尘的红粉女子。她那充满悲壮而凄婉的转身,只不过是将弟弟推上大学的课堂。

    姐弟两人见面抱头痛哭,凄恻的场景令马才一家也洒下了一把同情泪。“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对祝涛姐弟的遭遇感同身受。

    那天祝春秀在马丽芳的棚子家里玩了一天:一起打鱼、摘菜……,她的脸上洋溢着温馨幸福的光芒。当她的眼光每每从弟弟身上拂过时,总是流露出女姓特有的母性的圣洁光辉。祝春秀觉得,自己的一切苦难和屈辱,终于换来了弟弟的太阳一样灿烂的前程。

    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自从父亲摔落山崖去世那天起,祝春秀的生命就灰暗了,就像一颗刚升起的星星,来不及发出光芒就坠落在无边的黑夜里。她孱弱稚嫩的肩膀扛起山一样的担子,一边是体弱多病的母亲,一边是读大学的弟弟,头顶上还顶着家里积年的债务。

    她只有卖身!

    在投入老淫棍张绍夫的怀抱那天起,她的心就已枯萎死亡。

    “我每天都在屈辱中生活。我无法面对一切。当弟弟成功时,就是我消亡时。”她在日记中写道。

    对于祝涛来说,荣泰这样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无异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陷饼,他把这视为改变自己乃至家庭命运的机会。他亡命似的工作,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得淋漓尽致,三个月后,他就擢升为荣泰集团的人事总监,月薪过万!

    当老板赵子龙对他宣布这个月薪时,祝涛脑里“嗡”地一声炸,晕晕的像开了一锅浆糊。

    晚上下班后,祝涛躲一个偏僻处给祝春秀打电话:“姐!我有高工资了。以后我就可以让你和妈过上好日子了。我们家里以前被钱欺怕了。姐,我想爹……”说着说着对着电话抽泣起来,祝春秀也在那端泣不成声,说:“弟……我……我们终于熬出头了……呜——呜——!我明天就过去看你……”

    次日恰好是星期天,对于打工族来说,星期天正是恶补睡眠的大好日子。祝涛正抱着枕头在梦里娶媳妇,那媳妇美得一顾倾城,再顾倾国,漂亮得令人胆颤心惊,这时手机突然“呜——呜——”地震动起来,那声音闷闷的像蜂鸣,祝涛美如仙女的媳妇被马蜂蜇得溜烟而逃,弄得此仁兄极其不爽,很不耐烦的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然后作“狮子吼”:“你谁啊?人家睡觉吵个什么吵?”电话那端传来“咯咯”地笑声,说你这个大懒虫还在睡觉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原来是姐姐。

    这是她们姐弟俩在海都的第二次相见。相较前一次,他们少了些伤感多了些欢欣。祝涛说:“姐,这些年你受苦了。我一定好好奋斗,让你和妈过上好日子!”

    “你照顾好妈就行了,我不要你担心。”

    “没有姐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姐。”

    “姐有什么?”祝春秀凄然一笑,说,“涛啊,你是我们家的全部希望。只要你好,姐做什么都愿意。知道吗?要是以后姐不在你身边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姐,我们都不是在海都么,彼此照顾很方便的呵!要不你到我们公司来上班好吗?”

    “不用了。”祝春秀的眼濡湿了,说,“我现在这份工作挺好的,你这份工作不容易,姐在你身边会拖累你。”

    中午姐弟俩在一家“湘里情”湘菜馆点了间包厢,祝春秀笑道:“涛,今天姐请你的客,不要跟我抢哦。”

    “那怎么行!今天我请姐吃饭。”祝涛也笑道,“我比姐工资高,理当应我请。”

    “傻!姐的不是你的?你今天升职,就让姐给你庆祝下。”说着掏出一张农行卡,“拿着,这是给你的红包。”

    “姐,你这是干吗呀?我怎么会要你的血汗钱?”祝涛的手像烫着开水似的,他把卡推回去,说,“这个你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要的。”

    祝春秀就把脸一沉,说:“你不听姐的话了不是?”接着又柔声道,“傻瓜,关内治安不好,万一要是哪天我遇上坏人,逼着我说出银行密码怎么办?你就权当帮我保管,好吗?”

    祝涛想了一想,只好说:“好吧!我就暂时帮你保管着,你哪天要钱用我就把卡给你送过去。”

    “密码是你和妈生日的后面三个尾数,妈的尾数在前面,你的在后面。记住了。”接着又道,“以后你找媳妇,一定要找个对妈好的,不然妈就没法活了。”

    “姐,你放心。我一定给妈找个孝顺媳妇!”

    “恩。这才是我的乖弟弟。”

    这时俩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刚才的欣喜就像一阵轻烟被风吹散,悲伤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如果父亲现在还活着,看到我们现在这样,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愈细想心愈痛,一桌的饭菜再也没心思吃下去。祝涛叫人结了账,姐弟两人逃也似的出了饭馆。

    外面阳光灿烂,祝涛心上的阴霾淡了许多。他牵起了姐姐的手,问道:

    “姐,你在海都到底做什么工作呢?”

    祝春秀的脸色微微一变,“我……我在一家电子厂上班呢,挺好的。”她略有些慌乱地说。

    这是她早已想好的托词。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祝春秀不知想过多少个答案,又演绎过多少遍,活像一个重刑罪犯,千方百计地推脱法官的指正。但真正遇到弟弟问起这个话题时,她还是止不住害怕了,心虚得发慌,就像一个小偷行窃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抓住了。她的眼光忽闪着,不敢与弟弟对视,像一只惊惶失措的兔子躲避着猎人的追捕。

    这些都给祝涛留下了巨大的问号,难道姐姐的工作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祝涛不敢往下想,脚底下好像有一个无底深渊在等着他。一丝冷气像条灰线蛇似的从脊梁沟蜒蜒往上爬,他不由起了鸡皮疙瘩。他恐惧地摇了摇头,想要甩脱这个令人诅咒的念头。然而这些细微而隐秘的心思还是被祝春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发高烧打摆子。这更增加了祝涛的怀疑。姐弟两人顿时陷入难堪的沉默,彼此的心都剧烈地疼痛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俩人之间好像埋了一个木楔,虽然还热乎着,却生硌得有些不自然了,于是这次相聚有了寡淡的意味。

    到晚上六点多时,祝春秀说要回去上夜班,有空再来。她说话时神色凄然,祝涛的心一软,说姐,有空我去看你,你跑来跑去挺辛苦的。

    “别别别……你千万别去看我!”祝春秀吓了一跳,双手连摇,神色惶急地说。“我……那里人……人多,是……集体宿舍,特别脏……你去了不好。”

    这一切更让祝涛起了疑心,他的嘴张了张,想要说:“姐,你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但没有发出声音。他深深地注视着姐姐的脸,充满悲伤和疑惑。这时祝春秀转身走了,祝涛看见她抬起手在脸上擦了擦。“姐是在抹泪吗?”他想。这时一辆城巴过来了,祝春秀正准备要上车,祝涛忽然叫道:“姐,等一等。”他跑过去,拉住祝春秀的手说,“城巴转来转去的太忙,我帮你打个的士。”

    “打的太贵。”

    “城巴太累。”

    说话间祝涛招停一辆的士,把祝春秀硬塞了进去。祝春秀的胸内腾起一股温暖,眼又不争气地红了。她探出头,说:“弟弟,你休假的时候回去给爹上上坟,爹……在那边怪可怜的。”说着久忍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她强压制住没哭出声,一把抱住弟弟,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哽咽道,“我的宝贝弟弟,你给我好好活着!”说完关上车窗,绝尘而去。

    “姐今天是怎么啦?”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祝涛心里升起,姐姐一些反常的细节引起了他强烈的不安,他急急地拦住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咬住前面那辆蓝的,别跟丢了,我多给你一百块钱。”

    夜幕里的海都市像条落在地上的银河,华丽而熣灿。轿车像条鱼在光河中穿行。祝春秀看着它犁开城市的胸膛,挺进这座繁华都市的身体深处,她甚至听到了这座城市轻微而浪荡的呻吟。是的,这是一座年轻而妖艳的城市,她处处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有人为她而死,也有人为她而生。

    祝春秀坐在出租车里默默地流泪,她已觉察到,弟弟开始怀疑了,最担心最可怕的事终于还是来了,祝春秀不寒而栗,感觉自己的末日到了。

    到了荔枝公园。祝春秀抽出两百元钱递给司机,也没要他找零,便一头就钻进了鬼影幢幢的公园。这里是她青春的葬身之地,六年前,一个叫祝春秀的乡下女孩在此处摇身一变成为香香,成为红粉场里的风尘女子。

    祝春秀像一个幽灵漫无目的在荔枝公园游荡着,空气里漂浮着一缕缕暧昧的气息,一如多年前她卖身的那个夜晚。

    “唉,可惜的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真正地爱过一回。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滋味呢?是真的像书中写得那么美好吗?”这时一股不可抑止的伤感突然像潮水涌上心头。

    在祝春秀的人生旅程里,感情空白得像一张白纸。两年前,曾有一个湖北的男孩真诚而热烈地追求过她,这令祝春秀异常幸福而甜蜜,可她却不敢接受这份纯真而美好的感情。因为自己已是一身肮脏,唯恐玷污和亵渎了这圣洁的爱情。有一段时间,她像躲瘟疫一样躲避着那个男孩,可那男孩却如蛆附骨地穷追猛打。祝春秀的防线几次差一点就崩溃,可她知道,一旦放开了下面就是无底深渊,等待她的依然是毁灭。于是她的心又坚硬冰冷起来,然而痛苦像条毒蛇潜伏在她灵魂深处,不时窜出来吐着血红的信子噬咬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你不要纠缠我了。”一个傍晚,天上稀稀疏疏地落着雨,那个男孩又拦住了祝春秀,祝春秀一脸诀绝,愤怒地对他吼道,“我是个鸡,你知道吗?我是个鸡,一个人尽可夫的鸡。”说完掩面狂奔而去。她听见那个男孩在身后像狼一样对天长嚎了一声:“不——!”撕心裂肺地。

    祝春秀扑在床上嚎啕痛哭了一场,睡了两天两夜没吃没喝。那个黄牙闪闪的色狼老房东,不时像条饿狗一样在门外嗅来嗅去,干瘪着嗓子假惺惺地嘘寒问暖。祝春秀懒得搭理,睡在床上像一个恹恹将死的病人。

    “我没有了爱的权力。”祝春秀就这样枪毙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始的初恋,从此她心如枯井,涟漪不兴,在海都这块热土上一心一意地出卖自己的灵肉。

    祝涛像个幽灵跟在姐姐后面,他为自己的行动感到羞耻不堪,然而强烈的责任感与不安感驱使着他,同时又有种好奇心在迫使着他要把姐姐的一切调查清楚。

    祝春秀做梦都没想到弟弟会跟在后面,她懒散的在公园里游荡,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搜索着猎物。根据这些年的从业经验,她能轻易而举地一眼捉住顾客。海都的男人们都现实得像饿狗,为人低调,讲究实实在在的生活,不喜空谈,生活只为两件事:赚钱,打炮。所以在海都,嫖客妓女像空气一样游散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不以嫖妓卖淫为羞,而以清贫穷苦为耻。金钱成为衡量人们成功的唯一标志。你拥有的财富越多,你的地位与尊严就越显赫,金钱可以让你在这个城市里飞扬跋扈,像个大爷横冲直撞而无所畏惧。

    在荔枝公园游晃了半小时,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凑了上来,低声问:“靓妹,耍不?”是个四川仔。

    “老板给多少钱?”

    “一百。”

    “哼!”祝春秀冷哼了一声,说,“这个价你去找八十多的老太婆吧!”扭身就走。那个人急了,忙说:“靓妹你说多少?”

    “三百。一分都不少!”

    “好。三百就三百!”那男人大概是太猴急了,连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猫在后面不远处的祝涛耳朵里。他的身体被这每一个字击成碎片,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祝涛尾随在他们后面,看见姐姐和那个男人搂搂抱抱的,气羞得双腿发飘,恨不得像蚂蚁钻进地缝去。他面上泪水横流,内心怒火熊熊,身体却冷得像冰棍,怎么也炙不热。

    祝涛做贼似的尾随着姐姐弯弯曲曲地转过几道小巷,看见他们拐进一间出租屋,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祝涛感觉到灵魂已随之出窍了,他的内心海啸般翻腾起来,胸脯拉风箱似的一起一伏,整个人都快爆炸了。这时屋内传出姐姐的嗔怪声:“死鬼,猴急个什么?像头脏猪似的,去洗澡了来。”祝涛听到自己的脑袋里响起一声炸雷,眼前金星电闪。他狂怒了,挥起拳朝门上猛砸下去,就在快击在门上的一霎那间,他将拳头陡地收了回来,由于用力过猛,手折得生痛。他像头受伤的老狼无声地长嗥一声,掩面狂奔而去。

    祝涛不知是怎么坐上的士的,他浑身发抖,脑里乱轰轰,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地叫。的哥见他这模样,以为是个病人,便未卜先知地问:“老板,上哪家医院?”他声音嘎嘎的,像只发情的大公鸭。祝涛也没听清他自作聪明式的咒语,有气无力地说:“到南乡的七围村。”活像个刚被阉割的太监。

    他感觉到世界的末日到了,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他甚至悔恨自己跟踪了姐姐,这一切一切的让它永远埋藏该多好!无可抵御的羞耻如同无数条毒蛇在他心里乱噬。“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他无声地凄厉地惨呼着,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撕成碎片。

    七围村是海都市关外的一个小村,跟这个城市的病症一样,这里到处都是军营似的厂房,高大的烟囱,虽然已到深夜,但每家工厂都是灯火通明,犹如一艘艘漂浮在黑色海洋中的巨轮。那些分散在工厂周围的一簇簇的简易民棚,就像工厂生出的鱼卵一样。祝涛叫的士开到海边,吓得那的哥舌头都短了,以为他想跳海殉国,忙说兄……兄弟别……别想不不开啊,海都女人多……多的是,别……别一棵树上吊死啊!

    祝涛不知他在嘟哝些什么,一屁股坐在海堤上。那的哥揽住他肩膀,唾沫像海浪飞溅似的说:兄弟,你不是被女人甩了,就是做生意破产了。其实这两玩意他妈的是个啥呢?操!不是你骑女人,就是女人骑你。你不做钱的大爷,钱就做你的大爷。你说是不兄弟?!

    祝涛把钱给他,又拍了拍他的手示意没事,的哥便道:要不是我还要拉客,我就陪你唠磕唠嗑。操!现在这社会,就他妈这么回事!说完抬腿一晃一晃地走了。

    万籁俱静,只有海浪在茫茫无涯的夜色中一波一波地拍过来,每一波都叩击在祝涛的心上,让他肝胆俱裂。他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给姐姐发去一条短信:“想不到你是这样!!!叫我和妈妈怎么去见人??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短信发出,他的身体也随之被掏空了,像堆稀泥瘫在堤上,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喉咙里却像塞着一团棉花,哽咽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没几分钟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姐姐打来的。祝涛狠狠的掐断了,回过一条短信:“我没你这个姐姐!!!!”祝涛看见这句话化成一条白光闪闪的梭标,凌空飞去,狠狠地插进姐姐的胸膛。

    他把手机关了,像要遗弃整个世界。

    当祝春秀收到弟弟的第一条短信,犹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地一下瘫坐在床,脑子里像灌满了浆糊,晕稠得一塌糊涂。房间的空气凝固得像块生铁,发出腥的气息。祝春秀像被恶鬼扼住了喉咙,一口气也透不出,只憋得满脸发紫。这时一对打架的老鼠突然在屋梁上掉了下来,“叭叽”一声,祝春秀吓了一跳,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完了,什么都完了!”她呻吟着,哀叹着,拿起手机给弟弟打电话,但一接通就被掐断了,随后又收到弟弟一条愤怒诀绝的短信。她的精神支柱在一刹那间被击垮了,就像一头疯牛撞进瓷器店里,把所有东西都打得支离破碎。几年来的辛酸、屈辱、委屈一古脑涌上心头,她伤心欲绝地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这夜俩姐弟都没有睡,他们像一对跌落在陷阱中的走兽,在痛苦的深渊中无助地挣扎着,煎熬着,度夜如年。

    捱到天明,祝涛回到公司上班,一夜之间,他好像衰老了十岁,双眼深陷,面色灰败,胡子拉碴,身体像纸人似的虚虚浮浮。他身为荣泰集团的人事总监,身边溜须拍马的人像蚂蟥,一听水响就搭上来。他刚坐到沙发上,助手便鱼一样地滑进来,说:“祝总,您今天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给您泡壶茶,是铁观音还是普洱?”祝涛头也没抬,有气无力地说:“跟我泡壶铁观音,浓一些。”看着助手屁颠屁颠地样子,祝涛像吃了只苍蝇恶心。“这就是打工的世界。你想做人,就先做狗。”他突然感到无限地厌倦了,人生无不充满了荒唐,从出生到死,只不过是一场没有排练的游戏。

    刚理清情绪,姐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祝涛犹豫了几秒钟,便掐断了。姐姐不死心,一个又一个电话的打来,祝涛一一挂断,但是他的心在一次一次挂断中寸裂。最后姐姐发来一条短信:

    “我下午过来,跟你谈谈。”

    晚上六点,姐弟两人又来到海边,路上一直没说话,然而他们心中的凄苦一个大海都装不下。

    “我知道,你恨我,也瞧不起我。”来到海边后,祝春秀望着茫茫大海,长叹一声,幽幽地说,“不过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我知道,自从爹去世后,这个家是你在挑着。可世上有好多路可以走,你为什么偏偏……?”祝涛声音颤抖着,他怨恨地看着姐姐,那冰冷而锋利的目光像日本鬼子的刺刀刺得祝春秀体无完肤。

    祝春秀惨然一笑,她知道一切无从解释。“我今天来只问你一句话,”她虚弱地说,声音里浸满了不安和恐惧,“你还认我是姐姐吗?”

    祝涛的心一痛,像被马蜂蜇了。他倔强地扭过头,不吱一声,然而泪水像暗泉一样无声地汹涌出来。

    “很好……很好……”祝春秀残存的一线希望破灭了,这时她的心枯如灯灰,平静得犹如死海,“我知道,我不配做爹妈的女儿,也不配做你的姐姐了。”她喃喃自语地说,居然微笑起来,那绝望的目光在晚风中怯怯地飘闪着,惶恐无助得像丢失了母亲的孩子。她不知道弟弟也在流泪,只道这扇亲情的门永远、永远地对她关上了。于是转了身,踉跄着离开了弟弟。

    祝涛一直没有叫她,祝春秀用生命期待的那声“姐姐”他始终没有喊出口。

    当祝春秀的身影走远后,祝涛突然暴躁地对一棵树狂踢起来,直踢得脚痛腿软,他瘫软在这棵树下痛哭起来,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后抱着父亲的腿大哭一样。

    弟弟坚决生硬的态度彻底粉碎了祝春秀活下去的希望。在她生命的意念里,她的这条命就是为弟弟活着的,弟弟就是她未来生活的全部指望。她所付出和承受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可怜的弟弟和母亲。是的,世上的路是有千万条,可留给她祝春秀的,只有出卖灵肉的路。她不出卖,弟弟当年就没报名费,改变命运的门就永远地对他们合上了。如果不继续为妓,弟弟几年昂贵的大学费用就无法供给。在工厂里做普工,那点低得可怜的工资怎么供得了弟弟上学?!但是她一直担心害怕着,害怕弟弟知道了真相不会容忍她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以后也许会理解,然而做娼毕竟是丢脸的事,是丢祖宗的脸,丢全家的脸,弟弟和妈妈将一生一世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永远被人戳脊梁骨。

    “进地狱吧!让我进地狱吧!”祝春秀在心里喃喃自语,“我活着是屈辱,死了也洗刷不掉羞耻。”在荔枝公园里,祝春秀坐在石椅上,她透过树枝的缝隙看着海都的夜空,夜空高而蓝,有飞机在云层里飞翔,机上的灯光一明一灭的,犹如天使的眼睛。

    “那是天使在招唤我。”祝春秀想,“也许没多久我就牵着她的手去报到了。”

    自己的生活也许将不再继续,而这个世界也许会越来越堕落。活在世上的,未必是在天堂。而堕落了的,死了一定会进地狱。

    祝春秀淡定了。她回到租房,草草收拾了一下,然后给弟弟写了一封信。死,只不过是生存的另一种方式。她相信有灵魂之说,自己的生命将在时空另一端的那个幽冥世界里歌哭。她静静地环顾着这个简陋的小屋,这里是自己堕落的起点,也是人生谢幕的终点。

    祝春秀睁着眼趟在床上,晕黄的电灯光像浑浊而透明的河水在空中静静流淌,祝春秀甚至听到了它流动的声音。她空洞地凝视着墙顶,墙顶上粉刷的石灰早已脏得像块抹布,一块块斑驳的黄渍像一滩滩牛尿浸染在那里,一只壁虎在上面摇头摆尾地爬来爬去,像是被发霉的空气熏晕了头,跌跌撞撞地不知所在。有老鼠躲在阴暗的洞里吱吱地叫,急促而尖锐的,不知是在打架还是在亲热。祝春秀这时却感觉不到一点恐惧——而这些,原来她是多么地害怕呀——现在竟然有些亲切。是的,这些可厌又可爱的的小东西们,不离不弃地陪伴了她好几年,它们才是自己在海都最要好的朋友。

    祝春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瓶安眠药,拧开盖子倒得一粒不剩。她看着这些小小的白色的药丸,想到要寻死只需把它全吞下去就行了,真是一件轻而易举简单至极的事。死对一个生命原来是那么近,触手可及。

    祝春秀幽幽叹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眼前迸出几颗金星,身体一塌又倒了下去。原来身子已是虚弱得像块软布了。

    “我死了会是什么样呢?”她想,“是不是很恐怖的样子?”她想象着那个色狼老房东发现自己尸体时魂不附体的模样,心里不禁笑出声来。“也许就他还会叹息几声吧!其它的人看我就像看一只死去的苍蝇,没有谁会有一点怜悯。”她突然感到莫大的悲伤,自己一条生命竟轻贱得如一只蝼蚁,在离开这个尘世时竟溅不起半点尘埃。她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仇恨,好像和谁赌气似的一古脑将药丸全部倒在口中,然后拿起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一道清凉的水柱夹裹着药片像条细细的泥石流落进肚里,她被哽得剧烈地咳嗽起来,那些药片经过颠簸后全熨贴地落在腑脏。她顿时感到无限地恐惧起来。“我为什么要死呢?我死了妈妈和弟弟会有多伤心?我那苦命的妈妈怎么活?”她深切地懊悔了,逝去的往事历历在目,无论是辛酸的,还是痛苦的,现在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美好,原来生命是那么可爱,是那么值得留恋!她想起在四川故乡老家那些幸福而清贫的日子,那是她人生中最为温暖的时光。想到自己死后母亲该是如何的悲痛欲绝,悲伤于是像海潮一样不可遏止地袭来。她哭了,眼泪像溃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但是我不死又能怎样呢?妈妈知道我的事后也会羞愤而死的。弟弟也会抬不起头来。谁愿意有一个卖淫的女儿和姐姐?!我还是死了好,死了好!我死了就谁也不知道我的秘密了。就不会给我活着的亲人带来耻辱了。”想到这里她恐惧的心又渐渐恢复了平静,犹如一片沉静而幽暗的湖水。这时眼皮却越来越沉,有如山岳,她知道是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了,于是拚命将眼睁开,不让它合上。她知道,只要眼帘一匼上,就永远无法睁开了,等待她的将是亘古的无边的黑暗。

    昏黄的灯光在一点一点地变黯,像是有谁在把光线一丝一缕地抽去。房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这时一只蝙蝠突然从暗夜中扑出,它挥动的翅膀使房间里的阴影开始飘浮摇曳,浑厚的黑暗坚硬沉实地压下来,祝春秀的眼帘终于无力地搭拉了。在双眼合眸的一刹那间,她的心里起了一声轻响,这是她生命的最后回音。

    然而她的躯体还没失去知觉。她感觉到魂灵像一缕蓝色的轻烟从身体里冉冉飘出,然后久久地在她周围萦绕。她不断变幻着,时而椭圆,时而方正,时面菱角,时而又毫无规则地在那里零乱地起舞,恰如树枝上乱拂的纱巾。在生命弥留之际的朦胧意识间,祝春秀深切地想念起父亲。“爸爸!您在哪里?我要见您——!”她的魂灵因为痛苦而痉挛起来。突然,不知从何处隐隐地传来父亲深情地呼唤:“秀儿,我的儿啊,我的苦命的儿啊——!”声音幽深而邈远,像是从另一个宇宙里传来,它像一根纤细而锃亮的铜线钻进祝春秀的耳鼓,祝春秀像纸一样苍白的脸颊漾起一丝微笑,犹如平面如镜的湖水绉起的波纹。“爸爸——!爸爸——!”她一次又一次这样无声地凄切地呼唤。那个遥远而亲切的声音渐行渐近。终于,一团黑影云雾似的飘来,父亲模糊而清晰的身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还是那样苍老,黧黑的脸庞上布满了刀刻斧砍般的皱纹,深凹的双眼里盛满了爱抚、挂念和痛苦。祝春秀还在微微跳动的神经末梢这时弹了弹,她想张口,可只是嘴角细细地抽了抽,她残存的意识里知道这是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律动了。恍惚中,她感觉到父亲那双温暖而满是老茧的大手紧紧拉住了她,父女俩一起飘向浩渺而深邃的天堂……

    祝春秀的尸体是三天后被那个老房东发现的。

    老色狼见祝春秀几天没有开门,心下嘀咕,几次欲破门而入,但又怕得罪了这个小女子,以后就不好上手了,只急得像猫爪挠心。这天傍晚,老色鬼给自己找了个非常之正当的理由:收房租!其实离收房租还有十来天。但借口是一方自欺欺人的良药,老色鬼的那颗色心就有了膨胀的底气,于是道貌岸然心怀坦坦地去找祝春秀。

    他敲了一会门,里面没半点动静。老色鬼感到有点不对劲,于是挤扁了脸往门缝里看,除了漏出来的一线灯光,什么也看不到。然而有一股极难闻的腐臭味透出。

    “难道……?”老色鬼脑里“倏”地闪出一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忙叫来儿子,一铁锤轰开了门,只见祝春秀直直地挺在床上,冰冷僵硬的尸体已像块发胀的面包。老家伙“卟”地一跤跌坐在地,尔后像失心疯似的尖叫着冲了出去。

    约一刻钟后,几名警察过来了,对现场进行勘查。他们在死者枕头底下发现两封遗书,知道这是一个性工作者,系自杀。死者在遗书里请求公安将自己火化,然后将骨灰洒在大海里,不要通知任何人。两封遗书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联系亲属和寻找家庭地址的信息。

    “这娃!像个孤儿!”一个快退休的老警察嘟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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