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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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涛的故事成为江城他们集会时亘古不变的话题。

    “这是20世纪爱情的最后一个绝唱。”每谈起祝涛,书呆吴文就感慨连连,而丽娟和叶岚则追问着江城:“他为什么要到内蒙去呢?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做值得吗?”婉雪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他的老板那么器重他,怎么会放他走?”

    “你们知道,自从祝涛的姐姐和母亲去世,他就是一个孤儿了。马丽芳一走,他就更失魂落魄了。知道吗?只几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他的老板也心疼呀,想留他可又怕他长期这样下去憋住精神病来,不放他都不行。”

    “内蒙这么大,他找到得马丽芳吗?”“冬瓜”雷军看着“老鼠”强子说,“这祝涛就是个十足的呆子。”

    “他一半在追寻爱情,一半是在逃避。”婉雪叹息着。

    是的,什么都可以逃离,唯生活不能。

    逃离者如祝涛,但他的生活也依然在继续。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场景,扮演了一个不同的角色。

    生活是一个大舞台,而人只不是舞台上的戏子。

    幸运的戏子飞黄腾达呼风唤雨,不幸运的戏子则沦为跑龙套的角色。

    譬如在天时电子厂打工的“冬瓜”“老鼠”他们。

    “天时”电子厂不大,也就三百多人,所以每进一个女工,都像蚤子爬进玻璃罩,在众男工的×眼光中无处藏身。当“老鼠”强子和“冬瓜”雷军看叶岚和丽娟俏丽的身影时,就像日本皇军见到花姑娘,激动得语无伦次,脸在玻璃窗上挤成印度薄饼,直音颤声嚷:哇!靓妹!好靓的靓妹!正撅着屁股没头没脸的看,没想到“大屁股”阿娟来了,见此二浪仔上班时间居然隔空泡妞,三味真火从胸里腾地升起,忽作晴天霹雳一声吼:“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吗?见过色的,没见过你们这么又贱又色的!”“老鼠”和“冬瓜”正入神,猛听得春雷乍起,只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小便失禁。二色鬼虽身为八尺男儿,但遇见此巾帼英豪,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抱头鼠窜回到工位上。但心中兀自不服气,又不敢放明炮,只好在潜意识里摸摸阿娟的“大屁股”以报暗仇。但这阿娟亦非等闲之辈,知道这对鬼兄魔弟在腹诽,于是发扬“宜将余勇追穷寇”的战斗精神,一直追到其根据地,极庄重威严地教训曰:

    “看你们俩这副德性!就不能长进一点吗?成天嘻嘻哈哈,吊日郞当,能有什么出息?”

    “我们没有出息,你养我们不就得了?”“老鼠”故意尖着嗓子拿腔捏调地说。丝印喷油部百来号员工“哄”地一声笑,此起彼伏像放迫击炮。“大屁股”气得脸像熟透的茄子,知道继续斗下去没好下场,谁知道这一对流氓接下来狗嘴里喷出什么大粪?于是拿眼恨恨剜了一刀,扔下一个炸弹:“你们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看着“大屁股”肥厚的背影一扇一扇的,“老鼠”嘴一撇,“靠!还那么嚣张,你以为你是谁啊?”

    后来香港的阿明帅哥把丝印部的广西队伍砍去了一大截,痛得阿娟在酒席上泪飞涕流,弄得阿明哥也有些过意不去,暗想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了。为聊补歉意,那天便在海都大酒店开房,与阿娟你侬我侬了一夜。“大屁股”好了伤疤忘了痛,没过几天又张牙舞爪了。但她的两个老乡却卷铺盖走人,空缺下的两个拉长位置被“老鼠”“冬瓜”捡了个大便宜,“大屁股”恨得牙生蛆,但这是御口亲封,不好硬拆,只好祭软刀子杀人。

    “老鼠”“冬瓜”在江湖摸爬滚打好多年,早不是当年的愣头青。“大屁股”攻之少林金钢拳,两人则还之以武当太极功,以柔克钢,以阳制阴,倒把个“大屁股”弄得像鬼打墙似的,无处发力。

    叶岚、丽娟分配在丝印部,这令“老鼠”和“冬瓜”喜出望外,好像此二女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后来又打听得是老乡,就更欢喜得差点跳上屋脊。没过多久,此两人又荣升拉长之职,可谓是命带桃花运,春风得意疾。有了未来的爱情作支撑,这两人每天干起活来像吃了春药似的生猛。帅哥阿明老总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猛夸自己的御人之道,只恨不会写文章,要不就著书立说,全天下广而告之。“大屁股”见正攻不入,于是侧击敌软肋,当探之叶岚、丽娟是“老鼠”老乡后,便将其纳入火力射击范围。但作为一名主管,又不好拉下架子成天去跟两个普工过意不去,于是唆使下面的广西拉长出手,以隔山打牛功震“老鼠”、切“冬瓜”。那硕果仅存的广西拉长得此将令,果然摩拳擦掌,纠集下面的一帮牛鬼蛇神,对叶岚、丽娟施冷箭、放暗镖,恨不得把此二女整为齑粉。

    叶岚两人起先不知哪里得罪了那个拉长,暗叹命苦,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就这么难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想跳槽,几个月的工资算是打水漂了,更要命的是,连身份证都拿不到,她们这才知道这个公司是多么的厉害!又听同室的工友说,打工到哪都一样,人欺人,人压人,人榨人,人吃人,公司越大越厉害,像天时公司,还是好的。

    丽娟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说打工的世界原来这么可怕呀!当下打电话向吴文求援,吴文果然不愧是作家,语重心长地教导说当年勾践怎么的,韩信怎么的,还有谁谁谁怎么的怎么的,最后拿自己现身说法:你看我,才华横溢,提笔成文,现在还不是屈居人下,做个小记者?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打工就是要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百般气,方为人上人。丽娟听了人生导师的金玉良言,只好哀叹一声,说好吧,我们就逆来顺受,像奴隶一样生活。

    但叶岚丽娟俩人太没知识太浅薄了,枉为乡村的小知识分子。她们不懂中国的历史,按照鲁迅老夫子的划分法,中国从来只有两个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叶岚想做稳打工奴隶,但这“大屁股”阿娟实非善良之辈,将她们的革命理想无情地掐死在萌芽状态。

    叶岚丽娟牢记人生导师吴文的谆谆教诲,在天时像两棵树一样,任凭风吹雨打地熬了一年多,宠辱不惊,两人修炼得快成仙,这倒大出广西帮的意外。

    这天晚上又通宵加班,赶一批美国佬迪士尼的货,印米奇米妮这对小“老鼠”,这是常做的,大家都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能印。但想到又是一个通宵,大伙的心情沉闷得六月天大雨前的天气,阴湿得能滴下水。

    “大屁股”不知为什么没有来,工人们便没了压力,大家交头接耳的好像亲密无间了,车间里嗡嗡的像群鸟开会。一个四川仔竟怪腔怪调地唱起一首怪歌:

    “远看海都像天堂,

    近看海都像银行。

    到了海都像牢房,

    不如回家放牛羊。

    个个都说海都好,

    个个都往海都跑。

    海都挣钱海都花,

    哪有钞票寄回家。

    都说这里工资高,

    害我没钱买牙膏。

    都说这里伙食好,

    青菜里面加青草。

    都说这里环境好,

    蟑螂蚂蚁四处跑。

    都说这里领班帅,

    个个平头像锅盖。

    年年打工年年愁,

    天天加班像只猴。

    加班加点无报酬,

    天天挨骂无理由。

    碰见老板低低头,

    发了工资摇摇头。

    到了月尾就发愁,

    不知何年才出头。”

    大伙听得哄堂大笑。那个广西拉长以为到了自己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于是傲然环顾一下众干鼠辈,尔后气沉丹田,舌绽春雷:

    “吵什么吵?还不快快做事?”

    车间里陡然一静,好像所有的声音被一只巨手凭空摄了去,众人的眼光像集束灯“刷”地朝声音发源地打过去,只见一猴头猫面的广西女突目张眉呲牙咧嘴地站在哪里,气咻咻地像只刚开瓶的香槟,大伙还没回过神,只听一个声音惟妙惟肖地复制道:“吵什么吵?还不快快做事?”这话就像一滴水滴进油锅里,整个车间一下炸了。有“啊——哈哈——”的,笑得酣畅淋漓;有“嗬——嘎嘎——”,低沉雄壮;有“咦——嘻嘻——”的,娇婉尖纤;有“唉哟我的妈吔,肚子都笑痛了……”满是乡土气息;“吭吭……妈那个锤子的,太好玩了!”又是另一腔江湖豪侠;有“嘿嘿……哼哼……”的,引而不发,弥漫着哲学家的深沉。广西拉长想不到自己一身的威风换来的竟是满堂大笑,一时像尊石头戳在那里不知所措,脸胀得像朝阳下的西红柿。“老鼠”见机也虎吼一声:“笑什么笑?这样不尊重领导,还有不有一点组织纪律性?嗯——?”严词颜正,字字掷地有声,尤其是后面的那个尾音,拖得老长,一咏三叹,官威十足。众人更是笑得贼响。工人平时这对这两个广西拉长恨不得啖其肉,但奴隶命一个,想行使一下打击报复的权利都没有机会,现在好不容易逮得一个缺口,于是个个以笑报仇,人人像吃了笑药似的笑个不停。那个拉长再也撑不住,眼泪“哗”地冲眶而出,双手掩面跑出了车间。

    一个广西女工见自己的老乡被欺,气急败坏地叫嚷:“你们嚣张什么?看主管回来怎么收拾你们!”“冬瓜”说:“谁嚣张啦?你没看见大伙都在做事吗?有谁停下来玩了?上夜班熬通宵,说说笑话活跃下气氛不行吗?”

    “冬瓜,交头接耳不耽误工作吗?”

    “就算是员工交头接耳,也不用这么大声吼吧?声音吼得大就有理吗?再说了,她又不是什么主管,凭什么吼全车间的人呀?”

    那广西女被噎得眼翻白气哽塞,手指与声音俱颤,说:“我……我这就给阿娟打电话。”

    “丢,又没叫你不打!”“冬瓜”一脸不屑。

    员工见这阵势越来越紧,有些心虚了,赶紧埋头干活。要是被“大屁股”撞着,不骂得你祖坟上冒青烟才怪,众员工对其是畏之如虎。

    半小时后,“大屁股”果然像黑旋风闯进车间,虎脸上刮得下几斤冰碴,那双豹眼一扫,每个人脸上都觉凉嗖嗖地像刀锋掠过,车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噤若寒蝉,只听得丝印表带的声音。

    “大屁股”甚是满意。真正的权威,连影子都会有杀气。

    丽娟的工位是印米奇的眼珠,上个工位印的是白色瞳仁,所以位置对正很重要。如果走位一点,那么上游所有的流程都废了。这样技术性高的工位通常都是做了几年丝印工的老手在做。广西拉长成心要整丽娟,就故意把她安排在难做的工位。丽娟自是小心翼翼,唯恐出错。“大屁股”阴着脸在各条拉上巡查,当走到丽娟的位置上时,她停下来,拿起表带一一检查。看了几十条,突然“啪啦”摔在桌上,炸声道:“你怎么印的?眼盐阉瞎啦?这么多移位的,没看见吗?”丽娟一哆嗦,印表带的橡皮刮掉在桌子上。嗫嗫说:“我……我已经很小心了。”

    “小心还印成这样,猪头啊你!”

    “老鼠”见状忙过去检查表带,发现只有四、五条移位了。不禁气往上冲,对“大屁股”说:“主管,印了那么多才坏四、五条,这也叫多吗?”

    “怎么,四五条就不是表带了吗?就该印坏是不是?”

    “这是在比例之内的。”

    “谁给你定的比例?比例是我定的,我说多少就多少。”

    “老鼠”也动了肝火,尖着嗓子嚷:“你以为你是主管就了不起啊?你这是公报私仇,我要告到阿明老总那去。”说着把表带全收了起来,“这就是你欺压员工的证据!”

    “大屁股”轻嗤一声,说:“难道全世界的鸡蛋联合起来就能打破石头吗?”

    “我们不是鸡蛋,你也不是石头。”

    “是吗?那我们就试试。”

    “大屁股”的猖狂终于引发了众怒,不少员工都停下手来,大有罢工之意。

    “老鼠”见状冷笑一声,也不言语,只是拿眼死死地罩着阿娟。阿娟心里有些慌了,如果员工罢工出不了货,那麻烦可就大了。当下说:“你们想怎么样?”

    “老鼠”见她口气软了,也不想把事件弄得太僵,说:“其实员工也没什么过份要求,上夜班太累,允许大家说说话哼哼歌活跃下气氛。死气沉沉的,这十几个小时怎么熬?”

    “嗯——那好吧!不管你们怎么搞,但必需给我保证出货。”

    “主管,你好像有套音响是吧?借兄弟姐妹们在车间里放放音乐?”“冬瓜”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说。

    “你个狗屎,怎么知道我有一套音响?”“大屁股”乌云转晴,脸上难得挤出一丝笑意,就像有钱人施舍穷人一样的珍贵。

    “工厂里谁不知主管你有一套音响啊!”“冬瓜”夸张地说,“每天晚上,你那音响就唱妹妹你坐船头啊,哥哥我岸上走’,震得我们耳朵都聋了。”大家“轰”地笑了,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轻松起来。

    加班到深夜十二点钟,大伙去吃宵夜。可饭堂黑灯瞎火的,厂里居然没有安排。一个四川仔操着麻辣口音骂:“妈那个锤子的,格老子加班,还不给饭格老子吃,这资本家也他妈太黑了!砸个狗日的!”接着“嗵”的一声,一块砖头飞了过去。工人都起了火,一起嚷:“砸!跟老子砸!”但一时找不到那么多砖头石块,于是起哄得更厉害。阿娟正躺在床上看鬼佬演的黄片,猛听得外面一片吵闹,只道是员工无理闹事,极为扫兴,怒冲冲地披好衣,站在走廊上对下面吼:“你们这帮王八蛋,又怎么啦?真要造反啊?”一个员工在下面回:“主管,我们没宵夜,饭堂没做饭。”

    阿娟暗叫一声苦,暗骂饭堂那帮人混蛋。书中暗表,饭堂一年多前转手承包给了林厂长的姐夫,林姐夫们个个额头上都刺着“牛逼”二字,上下班骑着“嘉陵”,山东响马似的横冲直撞,煞是威风。他们的厨师服上能拧下几斤油,偏菜里没一点油水。人人身上金光闪闪,饭却做得像猪食。员工们早怨声载道,只恨不是冷兵器时代,要不早揭竿而起革饭堂这帮人的命了。今天又是空肚加班,那积怨终于喷薄而出,纷纷喊:“不搞了不搞了,狗日的太黑心了,要我们老子饿着肚子干活!”就有人回宿舍去。阿娟忙跑下楼来,大声喊:“大家不要激动,我来想办法。肯定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干活,我这就跟食堂的人打电话。”当下掏出手机,叽哩哇啦地像放机关枪,甚是激动。

    原来天时厂有两个多月没跟饭堂结帐了,厂长姐夫找财务几次,都说要等老总阿明回来签字才能给钱。惹得此伙头军火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戟着财务的鼻尖骂道:

    “细火鸡(小伙子),你一日唔比钱,你老窦我就一日唔整饭,睇你地扑街!”此公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当夜就罢了工,害得丝印部员工肚皮无处安放。

    阿娟喋喋不休沟通了一番,最后吼了一句:“这事你跟老板去谈!”狠狠挂上电话,又像国军骂地下党似的:“他妈的,王八蛋!”尔后命令道:“你们几个拉长点下人头,每个人发一个炒粉,统一在外面买,我帮你们报销。”“冬瓜”赶紧说:“唉呀主管,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有人情味呢!”谁知此女思维不可方物,但见虎脸一板,斥道:

    “滚!谁要你拍马屁?”

    “冬瓜”的笑一下僵死在脸上,舌头像半条死蛇吊着缩不回去。“老鼠”愤愤不平“呸”地吐一口唾沫,对着“大屁股”的背影低骂一句:

    “操!给脸不要脸!”

    “冬瓜”、“老鼠”和“大屁股”主管阿娟的矛盾像臭水塘的淤泥,越积越深。“大屁股”不把这两个拉长放在眼里却视作眼中盯,“冬瓜”“老鼠”不服却被“大屁股”压着。一个仗着是总经理的情人飞扬跋扈,一方凭着对老总有救命之恩寸步不让。帅哥阿明对此明察秋毫,也不干预,挽起袖子做岸上观。二虎相争,只要不死不伤,斗一斗倒是一种不错的平衡。中华五千年的御人之术,这个香港仔倒学去不少精髓。

    天时电子厂这半年来订单大滑,原来几个大客户都被对手挖走了。老板急得生痔疮,坐着波音空客满地球飞,恨不得贿赂了全世界的商业部长给他下订单。阿明更是急破苦胆,工人三个多月没发工资了,不知哪天火山爆发,这些工人阶级揭竿而起,天时厂就完了。

    “冬瓜”和“老鼠”一边给员工们打气,说工资不会少的一分钱都不会少的,只是个时间问题,到时给大伙儿一起结清!但私下里也惶惶然,急得连天气都骂上了:“夏天就是他妈的不好,穷的时候我连西北风都没得喝!”有一个文学青年厕所里发表一篇作品,一时在厂里广为传唱:

    “水调歌头工钱几时有

    工钱几时有,

    巴眼望青天。

    不知薪水有否,

    到手是何年?

    我欲弱弱问去,

    又恐老板训斥,

    憋屈真心寒。

    物价连连长,

    腰间无闲钱。

    高仰脸,

    低哭泣,

    痛无眠。

    百思不解,

    发家致富胡扯淡。

    家有妻儿老小,

    人需柴米油盐,

    此事不能欠。

    但愿天垂爱,

    撒下几吊钱。”

    “大屁股”也知道了这首大作,这天下班后,她把丝印喷油部的员工拉到操场上,声色俱厉地说:

    “我已经查到了男厕所那首诗是谁写的,就是我们车间的人!有种的就自动站出来,别做了不敢承认,算个什么爷门?”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吃吃笑起来。一个员工低声问:“主管,你是怎么查的呀?”

    “怎么查我还要向你报告吗?”“大屁股”虽在盛怒中,耳机还是像雷达一样灵敏。

    “主……主管。那……那可是男厕所哟!”话音刚落,就引起一片哄笑。

    “看你们这副德性,就知道想一些下三烂的事。能有什么出息!”

    折腾了半天,查不出那个流氓写手。一个广西仔自作聪明的建议道:“主管,一个一个地背,背得最流利的就是作者。”

    “冬瓜”忍不住了,骂道:“你他妈有病啊?这么多人,背到天亮呀?”又问“大屁股”:“主管,你真要查吗?”

    “你什么意思,不能查吗?”

    “就这么一首破诗,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你懂个什么!这破诗影响很坏,动摇了军心,知道吗?”

    “没这么严重吧?就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再说了,繁荣厕所文学也是繁荣我们的企业文化嘛!”

    “大屁股”也怕弄得太僵了,现在工资没发,员工正在火头上。于是借坡下台,说:“冬瓜,我把这事交给你去调查。”

    “冬瓜”“啪”地一个立正,像香港皇家警察敬礼道:“yes,长官!”

    “滚你的!”“大屁股”难得一笑,两盘屁股旋得生风地走了。

    次日只上了半天班,下午打卡只做了一个多小时,便没货了,只好放假。工人们“嗷”地一声叫,比奴隶得解放还要兴奋。

    打工就是这样:有班上喊累,天天盼着放假;一旦没有班上就空虚无聊,又盼着上班。用“大屁股”的话说:员工就是一个字,贱!

    接连放了两天假,工人们吃了睡,睡了吃,恶补以前亏损的睡眠。到第三天时,有些人沉不住气了,说他妈的这个厂是不是真要倒闭了?于是纷纷到外面去找新厂,另谋出路。“大屁股”看在眼里,倒也不怎么着急。没有几个人能丢下三个多月的工资一走了之的。更何况,工人的身份证还被厂部压着。这才是最厉害的杀手锏!

    这天晚饭过后,工人们放羊似的散了,只有一帮精力过剩的家伙在操场上打蓝球。“大屁股”坐在二楼宿舍的走廊上,嗑着瓜子看这群雄性动物活蹦乱跳。突然,男洗手间(冲凉房也在厕所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斗打声,间杂着“扁到你阿妈都吾认得!”“扑你老母个街!”接着一个红色塑料桶“咣”地飞出,摔得开膛破肚。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跳将出来,巴掌拳头乱舞,双脚唾沫横飞,胯下的丑货像两条鞭子似的甩来甩去,光光的肉身上不时发出沉闷的钝响,像擂鼓一般。打蓝球的一班猴子闻声而来,见状无不笑得打跌,像跳神似的欢蹦乱跳。“大屁股”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也忍俊不禁,拿出吃奶的力气压住笑,喊道:

    “把这两个家伙给我拉开!”

    一个员工怪声叫:“主管,你下来拉呀!”大伙又一阵爆笑,又一边怂恿:“抓呀!抓他卵子……”“对!踢屁股,踢他屁股!嗬嗬……”厂里一时间乐翻了天。那两头光身公牛越发骚情,拳击之,腿踢之,掌掴之,四眼血红,恨不能活吞了对方。

    这两家伙都是丝印部的员工,细长得像竹杆的叫陈斯明,系四川泸定人氏。此帅哥一幅港仔打扮,双耳吊环,长发披肩,抽烟时爱打兰花指,爱煞死人。另一武士乃沈阳大侠,姓吴,名号乃上远下天,吴大侠虽身材中等,却甚为壮实,他不似陈帅哥的花拳绣腿,拳拳到肉,打得假港仔节节败退。这两人的龙虎斗,据坊间传言为一女子而起。那女孩本是四川假港仔中学时的同窗师妹,相好了几年。近期却与沈阳大侠互通款曲,颇有弃旧迎新之意。假港仔急火攻心,又不敢对美人发脾气,只好迁怒于沈阳吴大侠,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天他到冲凉房洗澡,正碰见吴远天光着屁股蛋子在那里搓背,口里还哼哼地唱着什么“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嗯——嗯——已坠落……”歌不是歌,调不是调,听得陈帅哥火起,扔下水桶,跑上去就是一闷拳。吴大侠正沉浸在甜蜜爱情的幸福畅想中,冷不丁背上挨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假港仔偷袭,那火“哄”地把身上的水珠都烧燃了,豹眼环睁,一声雷吼,与陈斯明厮打起来。两人你进我退,我避你让,直打到冲凉房外,上演了一场赤身肉搏战。

    “大屁股”光着急又不好下来,情急之下大叫保安。原来保安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早将革命职责抛之九霄云外。待听到“大屁股”杀猪似的叫声,忙像土行孙般现出身来,扯起嗓门吆喝:

    “干么子呢干么子呢?没王法了是不是?”伸手去拉假港仔。此时陈帅哥正被打得无招架之功,一腔怨火无处发泄,这保安便成了泄愤导体,一拳砸在他脑门上,“咣”地像擂布袋,打得此保安眼冒金星。只可惜这些金星一瞬而灭,无法成金子发一笔横材。保安勃怒,说妈的你个狗日的怎么打老子呢?另外几个保安一拥而上,将陈帅哥擒了,吴大侠趁机又踢了几脚。一个东北声音喊道:“你把衣服穿上,别他妈丢人现眼了!”吴大侠这才幡然醒悟,屁股都羞红了,忙窜进冲凉房,穿衣遮丑。

    当晚这两个家伙就被开除,三个多月的工资,全部罚款,一分没给,据说还是法外开恩。要是送到政府,那可是拘留加罚款。

    在某种程度上,“大屁股”倒希望员工们小打小闹,这样可以借机开除不给工资,减少人力成本。同时还可以杀鸡吓猴,进一步杀出自己的威风。她感到“冬瓜”和“老鼠”的威胁越来越大,丝印喷油部的男仔几乎全倒在了那边,自己的势力是越来越单薄。这令她惶激,担心主管的位置迟早一天会被他们夺走。“大屁股”在天时公司从员工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干到主管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几年,没有挪过一次窝。她对天时有感情,那种强烈的主人翁精神深得老板的赞赏和青睐,把她树为楷模歌之颂之,要求全体员工以阿娟同志为榜样,少索取,多奉献,甚至不索取,全奉献。什么是最优秀的员工?就是老板奉行资本主义,员工实行无产主义。阿娟仗着老板的器重和总经理阿明的特殊关系,骄狂得像恐龙,摇头振角不可一世。在整个天时公司,除了老板和总经理阿明,她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天时公司前后来了几个副总,都被她斗走,所以员工送之两个绰号:一是“大屁股”,二是“母老虎”。男员工都喊“大屁股”,女员工均叫“母老虎”,分工至为严谨,鲜有错乱,是为天时公司又一特有奇观。

    自从上次广西帮被清洗后,“大屁股”与香港仔阿明的关系一落千丈。她与阿明明铺暗盖的历史有十来年了。那是她进天时公司的第二年,正是十七、八岁如花的年龄,在流水线上做质检,一天新上任的总经理进车间视察,一眼瞅见含苞欲放的阿娟,两颗瞳仁就定珠了。阿娟知道这位新老总是老板的亲侄子,极像台湾歌手费翔,帅气又性感。她感觉到老总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牢牢罩着她,脸红得像炭火。阿娟乡姑的羞怯更让阿明心痴神迷,不到一个星期,阿娟就被提为丝印部主管助理。一个月后,丝印部主管被莫名其妙地炒了鱿鱼,阿娟就理所当然地接替了主管的位置。那天下晚班后,阿明在海都当时最高档的酒店,花了八千多元为阿娟摆酒庆贺,这个乡下小妮子哪见过这样的世面?惶恐得如过街老鼠,感激得又如信徒遇耶稣,怎奈人穷无以为报,便将处子之身献给了阿明。这十多年来,阿娟做梦都想做阿明的老婆,做一个真正的香港女人。但帅哥阿明一直不表态。其实阿娟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香港的总经理怎么可能娶一个大陆乡下妹为妻?只不过是玩玩而已。但她没有勇气面对这个现实,于是便在自欺自的幻像中生活,做着永不可现实的梦。

    天无绝人之路,第六天终于来了货。这是一张大单,能做一个多月!据说是阿明帅哥接的,全厂无不欢呼雀跃,就像一群饿民终于得到了救济粮。“大屁股”更是兴奋得像吃了鸦片,唾沫像高射机枪子弹四处飞溅:“这批货做完,就跟大家把几个月的工资一次性结清!”员工大呼万岁,其声响彻云霄,声振寰宇。

    闪闪的票子得手在望,员工个个像吃了春药,货做得又快又好,“大屁股”心里乐开了花。只要生产和质量上去了,自己的主管宝座就坐得稳。“冬瓜”“老鼠”想撼动,还差了点儿。

    但必需剪去这两个死对头的羽翼!

    “大屁股”首先想到的是丽娟和叶岚。

    她知道,“冬瓜”“老鼠”在追求这两个女老乡,但丽娟叶岚一直没有同意,如果把她们炒掉,说不定“冬瓜”“老鼠”也会随之辞工,那岂不万事大吉?

    “大屁股”于是像条蛇一样静静地蜷缩在一旁,吐着血红的信子冷冷地注视着猎物,侍机发出致命的一击。

    “冬瓜”“老鼠”的心思,丽娟和叶岚一清二楚。她们对这位两位老乡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他们罩着,自己在天时公司一个月也呆不住。但感激里面没有爱,就像电线里面没有电,擦不出爱的火花。“冬瓜”“老鼠”仗义,是那种亦正亦邪的人物。丽娟和叶岚强烈地感觉到,“冬瓜”和“老鼠”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所以当他们各自表白时,这两个乡村初中生坚决而委婉地谢绝了。“冬瓜”“老鼠”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两只山窝飞出来的凤凰,不但没恼羞成怒,反而把她们呵护得更紧了,就像抱鸡母护小鸡似的。

    一个多月的货,员工们二十多天就做完了。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个期盼,所以手脚格外麻利。

    阿娟决定对叶岚丽娟下杀手。

    这张来自迪斯尼的订单已接近尾声,次日就可完工交货。但发工资的事没一点动静,不少员工开始消极怠工,坐在工位上交头结耳,整个车间像开春的池塘,满是蛙声。一个川仔喊:“麻辣个×,半年没发工资了,还上个锤子班呀?!”叶岚和丽娟异口同声地接腔道:

    “是‘大屁股’欺骗我们!”

    众人纷纷嚷:“就是就是!”

    正议论纷纷间,忽地冒出“大屁股”的声音:“是谁在放屁,说我欺骗员工呀?”

    车间倏地鸦雀无声。

    “大屁股”气势汹汹地走到叶岚和丽娟面前,指鼻大声问:“刚才是你们在说我欺骗员工吗?”

    叶岚丽娟一时被唬住,怔怔地不敢应声。

    “你们两个臭婊子!长张鞋垫脸,就别怪人踩着!丝印喷油部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们拍在墙上,想抠都抠不下来?”

    丽娟的脸一下变得血红,两年来的憋屈一古脑涌上心头。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猛一拍桌子,吼道:“你这么牛逼,怎么天安门没挂你的照片呀?别人不跟你一般见识,还真把自己当一个东西了?”

    “大屁股”做梦都没想到平时温顺得像兔子的丽娟突然变得张牙舞爪,一时愕在那里不知所措。叶岚也禁不怒火满腔,也跟着尖声质问:“这两年你把我俩欺负到家了。都是打工的,你怎么就这样没人性?”

    “啪”地一声脆响,气急败坏的“大屁股”打了丽娟一耳光。员工起了义愤,齐声哄道:“主管打人了!主管打人了!”

    “大屁股”嚣张惯了的,哪把这阵势放在眼里?双眼睁得圆彪彪,眼珠凸出眶外,母狮子似地吼道:“我就是打人了怎么着?有种你们告去!我现在就把这两个妖精炒掉!”

    “想炒人没那么容易。”一个男仔站在凳子上喊,“阿娟,到底有不有工资发??”

    “没有工资发!”阿娟毫不退让。

    男仔一脚踢翻凳子:“妈的没工资发还做个卵呀!”振臂一呼,“哥们姐们,老子们造反去!”

    工人们“哗”地一声炸了锅,混乱中有人拿东西朝“大屁股”砸去。丽娟也热血上冲,嚷:“你打我,我就不能打你?”照脸一巴掌,像放鞭似的脆响。“大屁股”脸上顿时显出五条手印,几个女工喊:“打的好!打死这头母老虎!”“大屁股”被这一巴掌抽得晕头转向,还没回过神,又被人泼了一身油漆,花花绿绿的像侦察兵。“大屁股”再男人也撑不住了,“哇”地一声哭,捂脸冲了出去。

    几年后,已在海都黑道上小有名气的“冬瓜”“老鼠”回忆起这场革命暴动,仍心潮澎湃。他们常引用伟人的话教导手下的马仔:“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再加上一句:“拳头下面出正义!”

    罢工的火星首先由丝印喷油部点起,迅及遍布全厂,很快成燎原之势。“下来,都下来!”几个男仔站在操场中间,双手成喇叭状集体喊话,“所有的人都下来。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后面的人紧跟着喊:“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热压部的员工出来了,行针部的员工出来了,模具部员工出来了……最后连保安也加入了讨薪的队伍——他们同样几个月没领到一分钱!三百多人汇聚在一起,黑鸦鸦的一片。“冬瓜”举拳高喊:

    “还我工资!”

    所有的人跟着喊:“还我工资!”

    “打倒‘大屁股’!”

    “打倒‘大屁股’!”

    “‘大屁股’滚出天时公司!”

    “‘大屁股’滚出天时公司!”

    人群越来越激动。“呯”地一声,饭堂的玻璃窗户不知被谁用砖头砸得粉碎。工人们一阵怪叫:

    “砸得好!把这个猪食堂给砸了!”

    “老鼠”一看讨薪要变成暴力活动,忙急中生智唱起《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罢工的队伍先是一征,尔后哄堂大笑。但这歌没几个人会唱,大家只是依稀记得“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句,于是呜里哇拉地跟着“老鼠”瞎和。一时白衣如雪,豪气万丈。

    “大屁股”彻底吓傻了,战战兢兢地躲在一个角落里不敢显身。这场面她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见“冬瓜”和“老鼠”带着队伍喊口号,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游行。这时她忽然感激起他们来,如果没有“冬瓜”和“老鼠”组织,这三百多名员工像爆米花一样的各自炸开,那天时公司不知被砸成什么样了!

    这时不知是谁敲起了脸盆,这下启发了更多的人,于是纷纷跑进寝室,什么铁碗、铁杯子……拿出来一顿乱敲,乒乒乓乓像在闷罐子里放鞭一般。一个广西妹好不容易找到“大屁股”,急促地说:“主管,你给林厂长打电话呀!他是本地人,有杀气,能镇得住这些人。”

    一语提醒梦中人,阿娟急忙报告林厂长,说话都结巴了:“林……林厂长,工……工人们造……造反了!你快……快来……”到最后竟带着哭音了。

    厂长林大人这时正在KTV房左拥右抱地寻欢作乐,风流快活得不知东南西北。突然接到阿娟的电话,大为败兴。待听清是工人闹事,头顿时大了,像打满气的轮胎,忙推开怀中美人,跨上本田,边窜边给治安队打电话,请他们火速支援前线。

    这时天时的游行闹得热火朝天,“老鼠”“冬瓜”喊破了嗓子,双目狰狞,活像杀人犯。后面跟着几百号人,野兽一样嗷嗷叫。林厂长怕打,不敢进去,把车泊在外面,掏出手机呼叫治安队,没几分钟几辆警车呼啸而至,红灯闪闪,警灯呜呜。游行的队伍见来了警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林厂长来了威风,嚷:“是哪个带头?给老子滚出来!”

    这次游行的结果,以“冬瓜”“老鼠”为首的三十多个反革命份子进了班房,拘留15天。尔后被开除天时厂厂藉,永不录用。

    若干年后,在海都黑道上混得风声水起的“冬瓜”和“老鼠”回忆起这次革命起义,仍止不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妈的,做领导的感觉真是超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真他妈的英雄气慨啊!想当年陈胜吴广也就这个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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