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侦探-一种隐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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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坐在麦当劳面向公园路的角落,透过窗户往外望去,健保大楼的自动门一览无遗。几小时内三杯可乐咕噜下肚,胃酸逆流而上,我试着打嗝,差点没把早餐吐出来。

    信阳、南阳街一带寸土寸地皆抹着买卖气息。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国补习班首开学店之风到现今百家争食的市场大饼,补习街似乎没多大改变,即便多了新光大楼,多了捷运和迷宫般的地下道,补习街依旧是补习街。

    时间并未留下显著痕迹。它不变的躁动总让人有呼吸迫促之感,一旦稍微舒缓后,人也渐渐麻木了。

    这一带我曾经熟透。高四重考那年,几乎天天在此出没,先后换了三家补习班,让学店赚了不少银子。那是一段浑噩惨淡、没心情看天空的日子。时间好似被凝结切割,独立于外界流质线性的真实人生,或者说时间被暂时搁置,生命被典当了。

    关于那段日子,我甚少回想,似乎也无啥值得留念,只对一段为期三周的初恋和之后的糗事有残余印象。对方的姓名、长相全忘了,只记得两人尚未进入亲嘴阶段便一跃跳入谈判分手的仪式:双方对坐于咖啡厅里,女方提出分手要求,理由是我上课时老偷看另一位女生。向来干脆的我没做无谓辩解(何况她指控属实),只说,祝你考上理想大学,然后站起来付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家后,胡乱编个理由(师资烂),从母亲那诈了一笔钱,隔天便转到另一家补习班。后来之所以又换了补习班和发禁有关。

    补习班之于我们这群身份尴尬的重考生而言无疑是化外之地,少了叽歪教官、狗屁校规,我们径可穿着裤脚长须的牛仔裤,蓄着及肩长发,一副嬉皮打扮,尽管未来仍是问号一个,走起路来可是比大学生拉风得多呢。可我万没料到第二家补习班为了讨好家长以及响应教育部反颓废呼吁,竟仿效正规学校实施起了发禁。我只好再度编个理由(师资很烂),再度从母亲那拐了一笔钱后便又转到一家师资真的烂极、联考录取率奇低的放牛补习班。

    然而我终究没逃过发禁的魔爪。有一回和一堆同学走在一块,前一秒大伙还有说有笑,后一秒众人唰一声呈辐射状散开,反应迟钝的我正纳闷发生了什么大事时,已被少年队逮着,像猪似的推进一辆军用卡车,不多时便将我和十几个倒霉鬼送到一家理发厅。那位师傅一夫当关,手持电动理发刀活像屠夫,前撸后剐地三两下便把我们的长发夷为平头。

    至今仍对补习街恨得牙痒痒的。

    2

    接下来三天,查无异状,仿佛一再回放的电影。我像个机器人跟踪着另一个机器人,一切是那么按部就班。

    林先生同时间上下班,同时段在同一间日式咖啡馆用午餐。我对公务员的刻板想象多少获得印证。索然无味,日复一日,才跟踪某人四天,我已感觉和他过了一辈子。

    “我们需要见面。”趁空当打电话给林太太。

    “有结果吗?”林太太紧张地问着。

    “刚好相反。你先生分明就像不发光的天体,循常轨运行。”

    “你在说什么?”

    “你先生除了轻微自闭外,其他一概正常,看不出能搞什么鬼。”

    “这也算是好消息吧?”虽这么说,语气透着失望。

    第五天,正当转行的念头在脑海酝酿、扩散,正当我怀疑整件事多半出自林太太妄想症或某种病态玩笑时,行星脱离了正轨。

    当天中午,林先生照例拿着一份报纸,走在信阳街骑楼里。当他右拐正要转进馆前路时,突然顺势往后回望,虽然只瞬间一两秒,这一望可把我吓得心往上吊、血往下沉,顿时腿软,正踏出的右脚仿佛踩在沙地似的歪瘸,差点没踉跄跌个狗吃屎。或许从外表看还算镇定,但我心里一阵羞愧,咒骂连连。

    他到底在看什么?是不是在看我?难道他早已察觉被人跟监?一堆问号纷至沓来,但我无暇理会,等他消失于转角后,我加快脚步,从骑楼移向街心,到了馆前路口时并不急着右弯,待穿过马路后才拐进左侧骑楼。

    一时间,我找不到他的身影,以为妈的跟丢了。我借着楼柱隐匿形迹,两眼快速梭巡对面骑楼。有了!林先生正站在一根楼柱旁,眼神如鹰地左右扫描。我一时有揽镜自照的错觉。

    少顷,一辆公交车驶来,等它开走时,林某也不见了。我奔出骑楼,冲到对面,挥手招来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对司机说:“往前开!跟着前面那辆公交车!”

    “哪辆公交车?”司机问。

    “二三六号那辆。快!它要右转了。”

    “安啦,交给我。”

    让我没想到的是,才过了两站,林先生便下车了。“慢一点,在这边停一下。”我对司机说。

    “怎么啦?”

    林先生下车没多久,一辆浅蓝BMW驶向公车站,停下。林先生走向BMW,左右迅速看了一下后,拉开前座车门,钻了进去。

    “跟着那辆BMW。”

    “OK!”运将和我同样兴奋。

    “跟上,但不要太靠近。”我一面记下牌照号码,一面叮咛。

    “放心,跟车我是专业。干!刚才一紧张,忘了按表。”

    “没关系,等一下补给你。”

    我们一路跟着BMW,从忠孝西路右转,走中山南路。

    “看得出来吗?驾驶是男的女的?”我问道。

    “母的。”运将说。

    “你怎么知道?”

    “有没有看到后座上两只可爱的熊宝宝?小姐才会喜欢这些东西。”

    这位运将不但跟车经验丰富,推理能力也不差,见解却有点老派,但那节骨眼我无暇和他争辩这年头不只女人耍可爱这档事。

    “对了,你跟踪他们是为了什么?要害人吗?告诉你,害人的事情我不做。”

    “我没要害人。”

    “还是要捉奸?”眼神透过后视镜绽放异彩。

    “我是私家侦探。”

    “私家什么?喔,你是征信社的。”

    “差不多。”这不是解释的时机。

    运将跟车确实有概念,一直和BMW保持安全距离。从挂在右前座椅背上执照得知,运将名叫王添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矮小身躯几乎整个陷入驾驶座,我怀疑他是否看得到路况。话虽如此,他开车技术一流,超车、换道,滑溜如蛇,剽疾而精准,比电玩里的赛车还要顺畅。

    前阵子美国商会公布一项心得报告,意指台湾驾考制度荒谬可笑,完全不切实际。这些美国人显然外行,即台语所谓“巷子外”。他们永远搞不清楚,在台湾红灯代表“准备冲刺”,绿灯代表“赶紧冲刺”,黄灯代表“笨蛋,还不冲刺”。而且,台北交通赖以维系的并非红绿灯,更不是猛劲吹哨的交条,而是喇叭声。吾人早已研发一组精密喇叭码,依轻重长短传递层次分明的讯息:有礼的“多谢”“不好意思”,警告的“小心”“醒醒”,挑衅的“有种试看”“门儿都没”“路是你家的吗”,诧异的“我操”“哇勒”,以及那愤怒之母:操你妈开快点!

    台湾任何制度规章均仅供参考,严禁叉叉的招牌处处可见,但通常可在招牌旁看到被明令禁止的叉叉活动。摆摊、红线泊车、路霸、携带宠物、喂猴、养鳄鱼,我还漏掉什么?大凡被政府明令禁止的事,人们都可理直气壮地做——我深深以为这是台湾最适合人居的关键因素。巴黎是所有不管法令细节人士的天堂。坐地铁不想付钱可纵身一跃跳过旋转闸,找不到停车位可并排停车,可随地乱丢烟蒂,可霸占人行道喝红酒,可任意插队……和法国人相较,台湾人的无法无天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之处在于巴黎人重视美,台湾人不知美为何物。务实的台湾人压根儿懒得理会美或不美,任由事物依讨生活逻辑有机地繁衍,以至台湾的风貌散发着别有一番风味的情趣,甚至它的丑都有一种奇特亲切的美感。不幸的是,自从美化的概念植入某些人的脑袋后,台湾真的丑了,只因那些负责美化都市的混蛋都是政客、自以为是的雅痞和三流艺术家。

    坏艺术比没艺术糟糕就是这道理。

    3

    BMW转进和平西路。

    “看来他们要去板桥。”添来说。

    “怎么讲?”我问。

    “他们要去板桥‘休息’。”添来挪动身躯,准备发表高论,“BMW很贵,只比奔驰便宜些许,前面这辆虽然是中古车型,也值一两百万。有钱开名车为什么不去市区高档的摸得鲁(motel )爽一下?因为他们是巷子内的,不会到薇阁那种名店,免得被狗仔队或勒索集团偷拍。偷情不用摇掰,不过是一张床两人睡。郊外的摸得鲁不但便宜,还有震动八爪椅,根本用不到床。”

    添来果然铁口直断,BMW听命似的上了华江桥。

    “你去过?”我对这种事特别感兴趣。

    “什么去过!不知几次了。你不要看我小小一撮像猴山仔,其实我很有女人缘,以前常会遇到主动邀我上宾馆的女乘客。有一次……”

    故事香艳刺激,意象生龙活虎,弥漫都会露水姻缘的A片风情,我一时入神,仿佛身历其境,差点忘了当下目的。

    果不其然,BMW进入板桥、经过崭新高铁车站后旋即右转往市区外围驶去,十几分钟后来到一家独栋宾馆。

    和一般市外宾馆设计相同,这家僻静的宾馆于入口处设有栅栏和警卫兼收费亭,来者只要透过车窗付钱、领取铁门遥控器,交易便完成了;换言之,尴尬羞赧的时刻不超过一分钟。多么体贴窝心的发明啊,人类偷情技术史上值得好好记上一笔。

    除了等,没别的。

    下车后我掏出一千元给添来,请他找钱并开收据。他问我待会要如何回去,是否还需要他服务。我说可以找别的出租车,不好意思让他陪我干等。他说,无所谓,时机歹歹,这种长途很补,狗屎运才会遇到的机缘,他愿意等。于是,两人蹲在宾馆对面一家槟榔摊旁,喝饮料、抽烟、瞎扯。

    “生意真好,”添来朝宾馆那方指去,“又有人客上门。”

    一辆深绿Toyota驶于宾馆入口稍作停歇后,开进那条由两道树篱构成的小径,消失于转角。车胎缓缓辗过碎石的窸窣声隐约可闻。

    “咱们有的等了,”添来说,“休息一节九十分钟,再如何快速也要一个钟头。”

    “你为何说跟车很有经验。”我问。

    “不怕大哥见笑,”添来略微沉吟后,说,“我今年三十七,看不出来我知,人矮就有这好处。自从三年前娶了比我年轻十五岁的越南老婆,我常常跟踪她。不要误会,我还是一尾活龙,这点我信心满满,但是咱某实在是足少年、足美的。平常在一起时,两人有说有笑,但是我有时偷偷注意她,发觉她不讲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忧愁,好像在想什么。”

    “废话,每个人不讲话时看起来都很忧愁,其实脑袋空空如也。”

    “你才废话,这道理谁不知?可是我每天开车没生意的时候就会胡想,感觉不对时我马上车子掉头,冲回土城,看看她在我背后做啥,是不是一个人躲在家里哭泣,还是出门在外流连。我发现她在家时就很高兴,顺便跟她来一下;她不在的时候,我心就慌了,开着车子在镇上找她,一旦看到她骑着摩托车,就一路在她屁股后跟着。”

    “结果呢?”

    “没什么。她没事喜欢骑车四界走走。有一次她一路骑到树林城柑桥下,一个人蹲在斜坡,像我们现在这样,看着三峡溪,不知在看什么。”

    “想家吧。”

    “大概吧,可是我对她真的很好。”

    接下来,可想而知,我以过来人口吻,说了一堆遇到这种情境我这年纪该讲的屁话。当我侃侃而谈夫妻之道时,心虚气虚,手心缓缓渗出汗水。轮他问起我的婚姻状况时,我只淡淡地说,唉,妻不需要我,我的婚姻大概完了。这时换成他晓以大义,苦心相劝,一副深知婚姻真谛的鸟样。两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于扯淡中提及私密话题,在台湾常发生。

    先前那辆Toyota从宾馆驶出,右转,朝我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这么快!”机灵的添来看看手表,“才四十分钟,真没挡头(耐力)!”

    “浪费钱!”我跟着起哄,一边瞄了一眼驾驶。驾驶大约三十出头,戴着时髦银框眼镜,一副斯文模样,但不知为何,脸色很臭。

    顺此话题,两人退化成年轻小伙子,就男性雄风、“挡头”交换心得。添来的诀窍是在心里做算术,例如“1987加2674等于……”,我的则是倒背英文字母,zyxw一直回溯,错了就重来。两人正吹嘘谁的方法较有效时,BMW竟不预期地出现在出口栅栏之后。

    我和添来如弹簧似跳起,飞奔至停车处,仓皇中我瞄一眼手表——四十七分钟,他们动作也很快。

    等BMW进入视线时,我才意识到两件事。第一,添来又忘了按表,而我人已不自觉地拉开前门,坐在副驾驶座了。第二,印象中那辆Toyota除了忧郁的驾驶外似乎没有别人。

    我下意识地转头往后望去。谁会独自到宾馆开房间?

    BMW开回补习街,林先生下车,我要添来继续跟踪BMW。从发型判断,车主正如添来猜测,应是女子。

    BMW一路开到三重,转进一条热闹的大街,来到一间中型诊所的停车场。

    女子下车,从侧门走进诊所。我决定下车,跟进。付钱时,添来递出一张名片,说:“有需要随时找我,我很靠得住,就像大同电饭锅。”我也给他名片,临走前开玩笑地叮咛道:“不要再跟踪爱妻了。”

    这是一间介于小诊所和大医院之间的中型医院,门诊项目真不少,除了外科,一样不缺。基于习惯,我同时注意到,没精神科。

    步入大门时,看到那个女子先和一名医师哈拉说笑,之后便走入一扇门。我不作多想,跟着走进,映入眼帘的是好似俄罗斯方块的隔间办公区,在我还没找到女子身影时,一名女职员急忙走来,对我说:“先生,这是办公室,不能进来。”“对不起,我走错了。”女职员把我送出门,关门前还来个回马枪:“门上挂有牌子,‘办公室请勿进入’。”

    “是,是,我真有眼无珠。”

    走回诊所大堂,斟酌下一步。堂里,从我的视角,右边是胃肠科门诊部,左边有两个长形柜台,靠近大门的柜台处理挂号事宜,靠近我这边的则设有两个窗口,分别负责计价和给药。大堂中央有八列并排、底座相连的浅绿塑料椅:一半面对胃肠科,一半面对柜台,中间则空出一条走道。

    我在面对柜台的区域找个空位坐下,静静等候,一边想,既然已确定对方工作单位,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庙,我何苦非得今天查出她底细不可?

    不行,纵使一无所获,我要多看她几眼,我得感觉她。

    不久,似乎为了响应我的期待,女子有时出现在左侧柜台的后方,但大多时她在右侧挂号处忙进忙出。从衣着分析——没换成白制服——她应是行政人员,且依她和同事说话的口吻,想必层级不低。我仔细打量这位年约三十的神秘客:卷曲的发型衬托着略嫌宽大的脸庞,丰腴但不至臃肿的身材被紧身纯白衬衫和褐红窄裙包得更为突出,尤其双峰一带,那只脆弱的纽扣予人随时会迸裂的恐惧,或期待。

    这就是林先生的外遇对象?我见过林太太,怎么可能?这些疑问有点无聊,显示我没见过世面。外遇这档事涉及太多不可解因素,任谁也说不准。

    女子正对同事交代事项时,一名肥胖老妪拄着拐杖,踽踽跂行地从自动门走到挂号区。

    “阿婆,你来了。阿有卡好莫(好点没)?”女子亲切地问候。

    “有是有啦,阿就夭鬼(贪吃),偷吃一点甜的,胃就会胀胀酸酸这样。”

    “稍等给医生看看,你那边先坐一下。”

    阿婆办完手续后,走过通道,在胃肠科候诊区那坐下。

    三分钟后,我若无其事地坐在她旁边。

    “阿嬷,你也是来看胃肠的?”我问道。

    “是啊,我本来有胃溃疡,现在医好了,但是有时候吃一点不对的,它又发作了。”

    “我也是,但是我第一次来,不知哪个医生较好?”

    讲到这话题,阿嬷精神就来了,对诊所内的胃肠科医师如数家珍,为我一个一个介绍。两人就此聊开了。

    “刚才柜台那位小姐对人真亲切。”我突然说。

    “岂止亲切,人又能干……”

    我从阿嬷那得知,目标姓邱,负责会计部门,是院长外甥女。

    4

    案情已有突破,真相即在转角。

    前些日的郁闷与自疑一扫而光,踏着轻盈脚步走回卧龙街时,吹着口哨还觉不过瘾,竟唱起歌儿来。我相信我能飞,我相信我能触摸青天……没啥我破不了的疑案,放马过来吧!

    才拐进回家的巷口没几步,突然改变主意,回兜,朝卧龙派出所而行。

    台湾各地派出所入口的设计是同一个模子铸出的。一张偌大长形柜台后面,坐着一名基层警察,他的工作是服务、接洽,但那沉重、土褐色柜台,加上不够明亮的打光,在在令人联想古代县衙阴森的审堂,颇具吓阻作用,仿佛意味“没事不要来烦,有事自行解决,否则保证让你进得来出不去!”

    “请问有什么事?”当值警员用语客套,口吻却是另一回事,以潜台词翻译,他的心底话其实是:这位刁民,又有什么鸟事找碴来着?

    “我找陈耀宗,陈警员。”

    陈耀宗即前述盘查户口那小子,自阿鑫爱车被撞事件后,我跟他越混越熟,已进入可以互损的交情。

    “吴老师!”陈警员从里边走出,看到我有点讶异,“要不要进来喝茶?”“几点了,喝什么茶?”我没好气地说。

    “三八啰,喝茶对身体好,还管时间看时辰的?”他回呛道。

    美国警察酷爱甜甜圈,台湾警察喜欢喝茶。我步入警察局的机会不多,屈指可数,每次都看到三五个警察围坐于长方形矮几旁泡茶聊天。

    “走啦,我请你吃凉的。”我说。

    我们在附近的凉饮摊买了两杯爱玉冰。

    “前几天发生在辛亥路的命案有没有线索?”我问道。

    “什么?”陈耀宗装傻的样子很白痴。

    “少来,为什么没有后续报导,是不是消息被你们封锁了?”

    “你是说……”

    “还假!就是中年男子陈尸家中两天后才被人发现的案子。”

    “关你什么事?”

    “我好奇。”

    “吴老师——”

    “不要叫我吴老师,我不是老师。”

    “大哥可以吧?”

    “你以为我黑道吗?我不喜欢被叫大哥。你叫我大哥,我就叫你陈Sir。”

    “干,半路遇到疯子。”

    理着平头、身材略微肥胖的陈耀宗干警察近十年,位阶还只是刚出道的一毛三。据本人说法,平生胸无大志,凡事低调,调查户口的事抢着做,碰到和暴力相关的任务能躲则躲,可不想压力太大落得饮弹自尽的田地。他最庆幸的是,截至目前尚未开过枪,也盼望退休前不要破例。这种乌龟哲学令我想起司马辽太郎小说里的一句话:兵为凶器,一生不用,诚属大幸矣。旁人取笑他是永远的基层,他一点也不在乎,但遇到我这种无赖,动不动以“陈Sir”调侃时却会脸红,搞得他拜托我用他的绰号“小胖”称呼他。

    “我现在讲的绝对不能传出去。”小胖面色凝重地吐出这句话。

    “我有耳无嘴。”

    “那起命案的调查目前呈胶着状态。我们,我是说他们,他们调查了亲友和邻居,也过滤了监视录像带,可惜很少,因为他住在一条小巷里面的公寓,和你住的地方很像,没有街灯,也没监视器,所以到现在还无法锁定嫌疑犯。”

    “死者身份呢?”

    “离婚独居、五十几岁的中年男子,退休前是小学老师。死者朋友很少。换句话说,他们从社会关系着手,但调查不出可疑之处。”

    小胖已进入状况,口吻愈来愈专业,然而我注意到他右嘴角略微抽搐,一副要讲不讲的神气样。

    “不要吊胃口,话只说一半。”

    “其实……还有另一起命案。”

    “你是说台北,还是?”

    “六张犁这带,发生在犁弘公园。”

    “捷运站旁边那个?”这一带有数个“犁”字号的小公园,都是我散步时休憩的场所。

    “报纸为什么没登?”

    “消息被我们封锁了。”

    不管我如何追问,小胖不说就是不说,他愈守口如瓶我愈发觉得事态严重,但当时倒没联想这两起命案有何关联。

    5

    三天后林先生再度坐上情妇的BMW。

    那天他们换了地点,一路直奔三峡,更妙的是,连会合路线也变了。这回林先生从公园路走到襄阳路,在台湾博物馆前的车站坐上二四九,过了三站后下车,由BMW接应。我全程尾随,因事出突然,来不及找添来,只好随手招车。这次跟监少了第一回的激昂,加上司机嘴巴像是用针线缝死似的从头到尾不吭一声,更少了趣味。整段路程不时得忍受运将透过后视镜飘来的狐疑眼神。

    林先生和邱小姐显然打得正火,四天内趁午休时刻跑到市郊偷情两次,频率不可谓不高。令人纳闷的是,两人会合的方式太像谍报片,不似一般男女幽会那么干脆利落,其中必有玄机。

    向委托人做初步调查报告的时机到了。

    一开始林太太在电话上略微迟疑,不解我此行目的。我对她说:“有事报告,而且为了彻底调查,我需要看看你先生的居住环境,尤其是属于他的空间。”

    林太太打开门时,我一时错乱,以为是为幽会而来的。素净的脸庞脂粉未施,一袭轻便的淡黄洋装优雅地衬托出匀称的身材,但让我为之倾倒的是她那一缕既紧束又晃荡的马尾。我向来对女人烫发不敢领教,对齐眉刘海更觉得碍眼,唯独对扎髻位置接近耳朵上缘的中马尾辫特有好感。若要深究,恐怕得问弗洛伊德;若要胡诌个理由,我会怪罪琼瑶。年轻时翻过她的《窗外》,读完后发誓不再碰这种垃圾,但之后无论我读多少书、接受多少政治正确思潮的洗礼都没用,小说中俊男美女的标准形象早已如水蛭般深深吸附在我幼小柔软的心灵里了。在一般中产阶级摆饰的客厅里,我和林太太隔着压克力茶几,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我向她禀报目前的发现,从约会方式到郊外宾馆,以及情妇的身份。

    ——唯独漏掉邱小姐的年纪、长相及穿着。我等林太太自己发问。没想到林太太对邱小姐不显一丝好奇,若有,她的掩饰可谓天衣无缝;反而,她单刀直来,切入要点:“这发现是可预期的,但是它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很可能你女儿无意中发现了,”我说。

    “怎么发现?你说他们都是午休时候才约会,我女儿整天在学校上课,她如何撞见?”

    “这以后再查,目前先把调查的重点放在你先生上。”

    “他在外面有女人了还调查什么?”林太太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妻子被丈夫背叛的痛苦表情,但只一瞬间。

    “听我说,算是直觉吧,我认为你先生这边的状况尚未明朗。我可能多心了,但还没查清楚前,我必须相信我的直觉。”

    “什么直觉?”

    “第一,你先生这个人有点奇怪,如何奇怪目前我没具体答案,所以称之为直觉。第二,他和邱小姐约会的方式过于复杂,不像只是男女偷情,搞得有点过头像谍报片。除了艺人、政客或社会名流外,一般人偷情不用那么谨慎。当然,这可能和你先生的奇怪个性有关。第三,邱小姐不像是林先生搞外遇的对象。”

    “那句俗话怎么说的?”

    “家花不比野花香?不,我指的不是邱小姐没有你漂亮,或没有你迷人。”打进门起我便一直想找个适当时机把这句话塞进报告中,现下终于逮到机会了,可惜林太太毫无反应。

    “而是,无论怎么看,邱小姐和林先生不像是会产生电光石火的动物性激情。当然,这也只是直觉。”

    “唉!”林太太长叹一声,不知是拿我没办法,还是对整件事感到不耐,“现在怎么办?”

    “我需要看看你先生在家工作的空间。”

    “我们有间书房,但我和我先生共享,会有什么秘密?”

    “计算机呢?”

    “各有一台。”

    “带我去。”

    井然有序的书房除了两张书桌和两张上了滚轮的旋转计算机椅外,还有两个书架。在此先招了,我拥有一双读书人的势利眼。每回初访别人家里,引起我注目的并非沙发是进口高级品还是通化街货色,是牛皮抑或麂皮,亦非地板瓷砖每一块值多少钱,说实在,瓷砖到底是舶来品或土产,给我用放大镜品评也看不出端倪,呃,扯到哪了,对了,我只关心主人的书架。

    每个自视不低的中产家庭——中产家庭定义之一即“自视不低”,其二就是他们想象自己比所属的社会位阶还要高级一些——布置家里时总会隔出一些空间放置书架,用来显示咱们家可不是文盲。然而我们不难察觉,书架在台湾中产家庭多半徒具装饰作用:几本零散的旧书歪斜摊垮在书架一侧,剩余的空间大都被一些杂物(如加框的照片或旅游购得的纪念品)占据了。只要看看那些书名或翻翻出版年份,你大致可以猜出主人的阅读习惯终止于何时,而那时大致就是主人已然安于中产阶级行列之伊始。自那时起,书架和其所代表的意义退隐成记忆,与尘埃共处,仿佛一具曾经浪漫青春的尸体。

    两座书架分为“她的”和“他的”,泾渭分明。“她的”书架摆着一些让我备觉亲切的人文书籍,小说、散文、游记、传记以及一些零星的烹饪工具书。转身面对“他的”书架,我有一头撞墙的晕眩,瞬间从柔软的世界进入硬邦邦的国度。“他的”书架彰显了主人的专一、执着,里面尽是关于植物与盆栽的书籍,无一例外。

    “计算机好了,”林太太坐在林先生的计算机椅上,抬头问我,“你要查什么?”

    “进入邮件信箱需要密码吗?”

    “要。不过我们两人的计算机都已设定自动登入,所以有密码等于没密码。”

    “看看吧。”

    我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搭在桌沿,俯身看着屏幕,和林太太靠得很近,很难专心阅读。她大概也感觉尴尬,站起来,把位子让给我。

    “你先生有删除邮件的习惯吗?我是指除了垃圾邮件以外。”

    “不清楚。我以前从没开过他的信箱,是女儿开始怪怪的之后,我才偷看他的邮件。我觉得里面没有秘密。”

    “也许。这样吧,我们把他最近两个礼拜的往返邮件打印出来,我回去慢慢研究。”

    单从电子邮件判断,林先生的交往情形并不复杂,印出来的数据不过五六十页,而且我已大致浏览,大部分邮件是“树友”间互通有无的讯息,看来是死路一条。

    “往返信件实在少得可怜。”我想到自己同样生意清淡的邮件信箱。

    “他朋友不多,不太跟人来往,而且跟公事有关的信件都是透过公司的计算机。”

    这时,我注意到窗户旁及腰的四方木几上的一只盆栽。

    “真漂亮。”我不自觉轻声赞道。

    “这是鹅銮鼻蔓榕。”

    “它天生这么长的吗?先是往上,然后突然向下俯冲,像瀑布。”

    “这要靠后天培栽,不但要人工强制剔叶、疏叶,还得用铁丝扎起来调枝,才有可能让它长成你要它长成的模样。”

    “这不是违反自然么?”

    “所以是一种艺术吧。”

    “也是。”

    短暂的沉默。

    “鹅銮鼻蔓榕是一种隐花果。”

    “什么?”前面提过了,我和植物毫无缘分。

    “隐花果,和桑葚、无花果一样。蔓榕开的花很小很小,小到用肉眼看不到,等到你发现时已经结果了。”

    “喔!原来‘开花结果’是有顺序先后的意思。”这句话很白痴。

    然而,无心的白痴反应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笑了,我也笑了。我看着她,就在我的笑容逐渐变得不那么天真之前,林太太改变了话题。

    “这是他的宝贝之一。还有更多、更高档的在屋顶的工作室。”

    “我想看看。”

    单从外表,占据屋顶三分之一面积、近十五坪的“工作室”毫不起眼,不过是一般加盖违建,然而一旦步入后,你会发觉它的内部已被改造为一座密闭式的空中园地,内里除了数不清的奇花异卉,还有所费不赀的进口花器,这不打紧,屋顶更装置了长形人造灯管,其中一个墙面还架上了温湿度调节器。

    这个芬多精过盛的合法违建显然是林先生的秘密花园。

    一阵微风徐来,略有凉意。

    “风从哪里来?”我才说完便想到万沙浪的成名曲。

    “那是风扇冷却设备。”

    “哇,你们家电费一定很贵。”这是我惊讶之余的唯一反应。

    “这是他的工作桌。”

    林太太指着室内居中一张长方形原木桌,两侧堆满了各式盆景和被修剪过的残枝败叶,但正中却腾出一个洁净、宽敞的工作空间。鹤颈状歪曲的设计专用灯具前置有一张真皮触感、纤维细度极微的暗蓝桌垫,桌垫右侧摆着一些工具:铁钳、铁镊、电刻刀、土壤瓢和各式凹凸或锯齿状剪刀分成上下两行,整齐排列在一张淡紫色布面上,仿佛外科医师分门别类的手术工具袋。

    不难想象,夜深人静时林先生独处工作室,埋首于柔和桌灯下,以外科医师的专注为心爱的盆栽整容。外在世界悄悄淡出,被封锁于心思之外。

    林太太打开桌灯。登时,桌垫上那座古意慑人的盆景亮青了起来。

    扶疏细嫩的枝干朝上齐发,好有禅意!

    莫怪,与雅好绝缘的我实在词穷。

    “这又是什么?”

    “管他去死!”林太太忿忿地说。

    林太太难得失态,这是第一回。我的左手不自觉地轻轻触抚她右肩,看着她,意味事情永远不至演变到值得我们诅咒人或植物的地步。我不是佛教徒,不信造口业那套说法,但总觉得诅咒他人无异自认失败。

    “对不起。”林太太完全领会我无声的安抚。

    “这间工作室,它的设备器材,以及电费、维护费,应该花了不少钱吧。”我的问题够直接了:一个职位不高不低的公务员哪来这些闲钱?

    “是很花钱。他的父母过世后,留下一笔钱给他。这栋公寓也是我公婆留下来的。”

    “多少钱?”

    “不知道。我对钱没概念,他也没明确告诉我。我公公婆婆两人都是公务员,很节俭。感觉上,不多但也不会太少,何况他是独子。”

    一对公务员夫妻养出一个公务员儿子,我一点都不感觉奇怪。

    之后,林太太送我出门,关上铁门,正要阖上内门时,我突然在楼梯间转身问道:“差点忘了,你先生周末出门吗?”

    “运动算吗?”

    “算。”

    “他六日通常会出去运动,比平常散步久一点。”

    “多久?”

    “有时两三个小时,有时更长。他有机会就会去看花卉展。”

    “以他的级数应该对建国花市没兴趣吧。”

    “我不清楚。反正他常常会带回一些植栽,在哪买的我也不知道。”

    我转身往下走,这回轮到她把我叫住。两人透过铁门说话,构成一幅探监的画面。

    “吴先生。”

    “什么?”

    “希望你动作快一点。我越来越受不了家里的气氛,今天听到你带来的消息,我不知还能忍耐多久。有时候我真想带着女儿一走了之,不想管那个人有什么秘密。”

    “我了解,再给我一个礼拜。不过我想提醒你,若真到出走的地步,不管房子产权在谁名下,该走的不是你和你女儿。”

    两人的对话在阴暗狭窒的楼梯间进行,颇具超现实荒谬感。离开那栋公寓,走在路上,不闻车声人声,回音还在我耳际旋绕不散。

    回家后,我一面吃着Subway六吋全麦火腿三明治、吸啜可口可乐,一面研究从林先生电邮信箱印出的信件。我先将数据分为两摞,左边一摞为来信,右边是回复,然后尽可能地依发信时间按序交叉放置,最后汇整为一叠,一封封阅读,目的只有一个:查出林先生和邱小姐的密联管道。

    百思不解。为何多了一道搭公交车程序?而且站牌、车号和过几站下车,两次都不相同?这是谨慎过度或另有隐情?当然,两人或许只是爱搞角色扮演的游戏,但搭公交车能扮演什么角色?何况要玩也得两人一起上公交车才有意义,不是么?无论如何,电子邮件是重要的一环,值得一查。

    一个钟头的努力只获得失望。

    林先生的往返邮件乏善可陈,大都是“极品”盆栽的广告。有些进口盆栽贵得惊人,其中一件光是盆钵就要价一两万,另一件进口自日本的盆栽总价三万四千。其他信件,除了树友间流通讯息和交换心得外,只有极少数属私人信件。其中两封发自一位过度热心的大学同窗。第一封是群组信,通知林先生及其他人,年度同学会又要举办了,竭诚希望大家共襄盛举;第二封只寄给林先生,问他近况如何,几次聚餐均不见身影,亟盼他这次拨空参加和老同学叙旧云云。两封信林先生都没回复。

    上身往后靠,双腿一伸,颓靡地坐在沙发上。这些信件虽然进一步证实我对于林先生孤僻个性的直觉,但它们未能提供新线索。不知过了多久,我一动未动,仍保持束手无策的投降姿态,软趴趴地瘫在沙发上,身子两侧的手要是往上一抬,搁在靠背之上,那画面就有点基督受难的模样了。

    我也许基于无根无凭的直觉把对手想象得太过偏执,或许我受虚荣心驱使而偏执地想把平生第一个案子搞得比原貌复杂。恐怕,我把人生当成了小说。

    突然,啪的一声,我右手猛猛拍打额头。还有其他可能!看看手表确定时辰后,我拿起手机打给林太太。响了好几声,对方终于接电话。

    “喂?”

    “是我,吴诚。”

    “什么事?怎么这时候打来?”不耐烦语气夹带着紧张。

    “他是不是出去散步了?”

    “到底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查过你先生的手机?”

    “有啊。我查过了,没有什么奇怪通讯。他很少交际应酬,很少用手机。”

    “他用MSN吗?”

    “没有,MSN不是只有年轻人在玩吗?”

    “你们计算机有没有Skype?”

    “有。我常常Skype,跟在澳洲的大姊,还有一些在国外的同学联络。”

    “他的计算机呢?”

    “也有,只有一个通讯对象,代号是Bonsai。”

    “万岁?”

    “不是,Bonsai就是盆栽。”

    “喔,对方地址呢?”

    “日本。”

    “日本?”

    “对。”

    “你有没有在屏幕上看过那个人?”

    “没有,他们通话时没有画面,只是笔谈。”

    “不用视讯?那不是脱裤子放屁?”

    沉默。

    “应该没什么。他有很多树友,而且Bonsai是台湾盆栽俱乐部的英文名称,在日本和台湾盆栽圈很有名。”

    “So-ga。”我日文也通。

    挂上电话后,我想了一会儿。电子通讯我毫无概念,得找个专家问问。我拨电话给以前的指导学生,她目前在我已离职的单位担任助教,自称计算机高手。

    “请问你,什么方式的通讯最隐秘?”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老师吗?你怎么一声不说就辞职了?大家都好想你喔!”

    “通俗剧演完了没?告诉我,什么方式的通讯最隐秘、最不会被人监听?”

    “没这回事,如果启动国家机器侦查,任何通讯都不安全。”

    “我不是在谈国家机器或讨论傅科的权力观,我只想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比较安全。”

    “地线比手机安全,当然。”

    “当然。”其实在她说出前,我也不是很确定,“那么MSN和Skype呢?”

    “基本上,IM软件中,Skype比MSN安全,较没有被拦截的危险。因为Skype于通讯时会使用AES进行加密。”

    “什么是AES?”

    “Advanced Encryption Standard。”

    “随便,继续讲。”问了也是白问。

    “MSN用的Windows Live Messenger就没加密,除非通讯双方的计算机都安装了加密软件。不过,一旦使用者计算机的后门开了天窗,被安装了测录程序,或者监听者在适当的router进行测录,则加密不加密都是一样的下场,连Skype也跑不掉。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请不要加注。”

    “总而言之,就密码级数来说,Skype比MSN高档,因此相对安全。”

    “最后一个问题。”

    “放马过来。”每个计算机高手都很享受接受挑战时肾上腺激素急速飙高的快感,都自以为天下没有他们破解不了的难题。

    “如果Skype通讯簿上写的地址是某处,比如说日本,是不是就代表对方真的在日本?”

    “哈哈哈……”她狂笑不止,恐有笑到中风之虞,“老师你好白痴喔。代号和地址都是可以随便乱编的。有一次我想骗一个小男生,假装我住在加拿大,跟他Skype了半年他都不知道我人其实跟他一样在台北。”

    “结果呢?”毕业后,她一心一意只想结婚,搞得我老为她八字还没一撇的婚事着急。

    “别提了,他也是骗人的。”

    “妈的,王八蛋!”

    “就是嘛!”

    “讲到哪了?”

    “讲到Skype的地址是可以瞎掰的,除非有心人去查,否则很好混。”

    “懂了。”

    “老师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知道吗,最近系上——”

    “谢了。”未等她说出最新八卦前,我赶紧挂上电话。

    忘了是哪位侦探的名言:办案撞墙时,回到记事本。

    我罗列所有想得到的林先生和邱小姐的联络方式,依最不可能到极可能的顺序排列出来:

    1.家中室内电话。

    2.公司室内电话。

    3.公司电子邮件。

    4.现有电子邮件。

    5.Skype。

    6.另一个不为林太太所知的邮件信箱。

    7.手机。

    8.去你的!

    一至三项都有可能,但谨慎过度的林先生会如此明目张胆吗?至于第四项,虽查无所获,但林先生大可每联络一次便删除记录,因此也不能排除。第五项,Skype里面那个Bonsai或许就是邱小姐;第六项待查,很多人同时拥有一个以上的信箱。第七项打钩,手机最具可能性:通过手机几秒内敲定幽会地点时间,算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且林先生事后可删除通联记录,纵使有人察看他的手机也是枉费心机。第八项——去你的!——是为了提醒自己,妈的,如此疑神疑鬼、钻牛角尖,是不是推理小说看太多了。

    照这么看,用手机联络最方便,不过我很难想象两人之间的对话。

    “想你。”林先生说。

    “我也是。”邱小姐。

    “明天见。老时间,新地点。馆前路二四九公交车,第三站下。”

    “好,我去接你。”

    以上电报式对话和蓄意掩人耳目的公交车插曲显然格格不入。倘若两人同为谍报片影痴,他们的对话或许如下:

    “是我〇〇九。”林先生说。

    “是我〇〇六。”邱小姐说。

    “明天。馆前路二四九公交车,第三站。”

    “Roger!”

    “Over and out!”

    虽然离谱,这样的对话反而较合情合理。随后,我还遐想林先生是宫崎骏迷,把公交车想象为龙猫,他坐上龙猫,她骑着BMW……Totoro主题曲轻轻扬起……我逐渐进入温馨的弥留状态。突然,双眼如触电般猛然大张。

    推理方向搞反了!

    既然已有答案——两次密会的日期(六月十五日在板桥、十九日在三峡)——我该从答案循线回溯,而不是在一封封邮件里漫无目标地乱枪打鸟。

    我整理散落于矮几上的邮件,从中抽出六月十五日前三天以及十五日与十九日之间的往返信件,一封一封重新细读。里面尽是树友间的交流,不过,相对于之前一目十行地浏览,我这时从第一行仔细读到最后一行,什么都不敢略过。终于,我找到两封来自Bonsai的信件!一封的日期是十三日,另一封是十七日。

    两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进口盆栽出售的广告,除了附上精美照片外,还有简短的文字介绍和价码。我一字一句研读第一封的内容:

    日本黑松

    有着“悬崖上的树”别称的日本黑松,不仅是日本文化的自然表征,许多早期的诗词歌赋都看得到赞颂黑松的字句,而它长达四五千年的寿命更是吉祥的象征,因此也奠定了黑松在盆栽界的地位。然而,想要在盆栽内呈现黑松阳刚的自然特质,就有赖园艺专家的巧手修剪,以及定期的施肥与整顿移植,才能使其树形清丽典雅,根部也会因照顾得当而日益强壮,且形态优雅坚挺,充分表达出依附于悬崖边的坚定气魄。

    高度:60公分

    价格:4000元

    商品标号:0615GQ236.2

    一时看不出可疑之处。我灵机一动,倏然起身,拿着两封信走进书房,打开计算机上网。我将其中一封的文字一字不差地打出,Google一番,几秒内屏幕便冒出介绍日本黑松的网站,点进去后,同样的图片、同样的文字映入眼帘。

    另一封我如法炮制,也得到相同结果。答案很清楚,Bonsai复制和剪贴文案后,移花接木在信件里。

    我把两份资料印出来,走回客厅,仔细比对原文和复版,终于看出玄机。

    差异在于编号:第一封信里Bonsai版的编号是0615GQ236.2(原编号为AHS09005538),第二封的编号是0619XY249.3(原编号为D29113799)。我拿起记事本翻阅,找到我要的那页。果然没错,两人六月十五日会合时,林先生上了二三六号公交车,坐了两站后下车;十九日会合时,他搭了二四九号公交车,过了三站后下车。GQ就是馆前路的代号,XY则是襄阳路。

    妈了个,这下可逮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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