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原来的小巷，来到院子里，我居住的院子，门半开着，一进院门，感觉大亮着，这儿不再是幽幽的。我能看到院的深处我刚才站着的街。小院毗近的高高的紫楼连着围墙都拆除了，我的视线穿越得很远。其实我刚才可以穿过那堆瓦砾群，直接走到我的屋子来。
打开屋门，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仿佛有几个世纪没有人住过。我默默地站立了一会。院子里没有人，但在我感觉中，四周是很热闹的，是开放着的。我和衣在我的床上躺下来。我的衣服本来就很脏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曹艺术也不在，一直到夜晚，那边也没有动静。也许他们都搬走了，我不知到哪里去找他们。我绕出院子，到街口那家小吃铺去吃了一碗面条。铺的一位姑娘一直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神也是陌生的。
我感觉我是孤独地存在着。我似乎从烂柯山回来，一切都变了，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了。我回头把小屋简单地收拾一下，就躺下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这时我觉得很累。躺在床上，我听着没有避挡的山墙外面回旋着风，风在那片空旷的瓦砾堆上呜呜地叫着。
第二天，我直接走进瓦砾堆，慢慢地走着，吸着尘灰中的旧气息。我在一片略高的殿脚基石上蹲下来，久久地望着眼前变开阔的思古街。街上路过一个紫楼图书资料员，他高声叫着我。我本来和他接触不多，这时像见到了最熟悉的人。
他告诉我大家临时搬到桥西的煤炭公司楼上去办公了，许多人搬在一个办公室里。什么活动都停止了，就等着建新的楼，听说在原地要新建文化楼。在一起办公的这些日子里，大家都在说着我突然失踪的事，以为我是不辞而别了，都觉得我有点怪，弄不清我去了哪里，我本来就是袋袋户口嘛。
遇上图书资料员，让我有了回归的感觉。我没有去新的办公楼，我给万平萍打了一个电话，在小城里，我认识了一些人，但都像飘游中接触到的人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留恋的。
接到电话的万平萍怔了一会，她似乎忘了我是谁。她的声音轻巧，我感到她的声音也像变了一个人，也许她也感觉到我声音不对的地方。
“突然我面前的一切，都不熟悉了。只想给你打个电话，”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态。
约好了在城南一家叫凤凰台的饭店里见面。她告诉了我具体的地点。我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饭店的布置十分雅致，没想到小城也会有这样的布置，和南方大城市里的饭店一样。万平萍换戴了一顶新潮的男式礼帽，在朝我招手。
“你从街那边过来时，我就看到你了。那个样子，我觉得很好玩的，与我心里想着的不一样，却让我心跳。你只显着一个轮廓，这个轮廓就是我熟悉的男人。我觉得这一次见你，感觉上像是个男人了。”她在我坐下来的时候，对我说着。
我心里想，以前感觉中不像个男人么？她的感觉我不知道，但她一开始说话，我的心境便开朗了不少。
她伸手招一招，手掌在半空转一转，那边服务员就端上菜来。她开了一瓶酒，给我倒酒，她的动作显出了一些女性的风韵。
酒进了肚里，有点暖意。店里放了一曲音乐，是大提琴的声音，正是万平萍平时喜欢拉的那琴曲，使人有着一种回味。灯亮起来，红灯罩绿灯罩中亮出的是红绿的彩光。两间门面宽的饭店有着一种别致的东西，使我有着熟悉的感觉。
“这个店一开始就由我参与策划的。你看怎么样？”她显着得意地对我说。
“不错。”我点头说。只是看着她。她伸手给我杯里添酒。把壶向上颠一颠。
四色冷盘，是红的西红柿，绿的黄瓜，白的花生米，黄的金针菜。都是素菜。
“这家店是私人开的，现在私人的店多了。你知道是谁开的？”她显得有点神秘地问我。
“不会是你开的吧？”
“一直以为你聪明呢，怎么会猜到我头上。再猜猜。”见我看着她的样子，她笑嘻嘻地提示着：“和你有点关系的。”
我摇摇头。她转过头，示意我去看周围。店里挺热闹，排了十来个桌子，只有两三桌空着。
“努。努。”她尖着嘴说着。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墙上有着一张风景画，看了一会也有熟悉感。我对画只是喜欢，并不爱好，说不上画名来。
我在犹豫的时候，万平萍摇着头：“是梁若星。你没有想到么？她对你一直是念着的。”
说到梁若星，我就想到墙上的是曹艺术的画。他很少画风景，但他的画总有一点风格，一种外来的色彩与画面感。
“喔，我知道了。”我点头说。
“是的，是曹艺术的画。你看出来了吧。她到底还是和曹艺术好上了。到底还是曹艺术有本事。她被曹艺术打动了，跟了他。她悄悄对我说，是曹艺术被她打动了，曹艺术那次当了好多人的面，跪下来指天发誓，会永远忠于她爱她。我听了还是不信。但女人拗不过男人这是实在的。梁若星到底还是输了。”万平萍叹息了一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她的感叹。
我能想到曹艺术与梁若星的结果，一切是在意料中的。梁若星从那场游戏开始，就只有输没有赢。但是人生的输与赢到底如何确定？到底是曹艺术输了还是梁若星输了，谁也说不清。只是梁若星低头不声不响的样子，她斜睨一瞥的眼神，让我觉得她与老板娘联系不上，她当老板娘是有点出乎我意料的。
“她现在和曹艺术外出游玩了，说是到南方去转一圈。说去的时候，我在场，他们也来邀我的，说最好你我也去，二男二女，配对子。梁若星说，多玩一点时间，要是中途男人感到腻味了，交换女友也可以。”万平萍看着我笑。
我多少有点不相信万平萍嘴里的梁若星，只做无所谓的样子。
“看你，怎么也和曹艺术一样，听着无所谓的样子。男人是高兴有许多女人的，都愿意换一换的，是不是？”
看她满脸关注着的神气，我也笑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后给万平萍倒，她由着我。
“开饭店的头一天，梁若星就想着，要请你来吃一顿，只是找不着你。曹艺术说你失踪了。梁若星临外出的时候，还关照我，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到她的饭店吃一顿，菜也是她定好的。”
我总觉得万平萍口中的梁若星，有点不可思议，不由摇摇头。万平萍盯我看着，又说：“我知道，梁若星是很喜欢你的，要是你愿意和她好，曹艺术不会有份的。你真的很讨女人喜欢的呢。”
她随便地说的，我也乐意她顺着嘴说。气氛很轻松，一瓶酒就见底了。我感到自己的酒量大了，心里头热热的，但神思很清楚。
万平萍却是脸上绯红。我知道她的酒量很大的。她笑着，她喜欢笑，脸笑得越发圆圆的，多层的眼皮一层一层越发分明。
“不吃饭了，到我那儿吃点心，怎么样？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吃点心。我那里存了好多的点心呢。”她轻柔地低声说着，样子很妩媚。
出了门，被风一吹，酒意有点上头，不知是谁先握住了对方的手，两个人甩动着握紧的手。万平萍满面是笑，我也笑着，往前走。
万平萍家门前的那条街也拓宽了，她的那座水泥楼外墙涂了涂料，也有点不认得了。我去南方的这段时间，好像世上许多的东西都变了，变了很多。
走上楼梯的时候，她还握住我的手。两个人侧着身挤上了楼洞。
万平萍端来了两杯清茶，还有各式点心。芝麻夹心的，豆沙夹心的，椰蓉夹心的，果仁夹心的，还有各式水果夹心的，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摆了一桌子。都装在编着的小篮子里面，每种点心都清心可口。她的手艺真是不错，也肯定下了很多的功夫。
万平萍不再是饭店里嘻笑的样子，换了一身家居宽装出来，在我旁边的床上坐下了，看着我。红尼龙帐在她的两边挂下来，用一对帐钩钩着。她的脸色不再是红红的，有点回白了。
她看我吃了一会，也拈着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吃着。突然，我感觉酒又在心里头热起来，也盯着看她，只一刻，我们就拥抱在了一起，抱得那么紧，我只想把自己的力完全发出来。
她主动在我脸上亲了一下，钻进我的怀抱中，缩做一团。大概是挤紧了，她喘息着，我松开了一点。她抬起头对着我的脸，又亲了我一下，把脸掩到我的怀中。她的脸越发红了。许多肉体的感觉回来了，一时分不清彼此，女人肉体的柔软感觉，占据着我的心。万平萍的身材要比应玫高，但在怀中却有幼弱的感觉，而应玫却让我有感觉整个地展现出来。
万平萍对我说：“你是不是有女人，一直心里有着她，去看她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觉得无法对她隐瞒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点点头。
“如果她愿意，你肯定想与她结婚的，是不是？”
我只是抚摸着她的脸，把她的头发移到一边去。我说：“她不会和我结婚的。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和我结婚。”
万平萍盯着我的眼睛，像是早就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她并不爱你，起码不怎么爱你，对不对？”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我本来就觉得万平萍是聪明的，她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但她心里头实在是冰雪聪明。
应玫到底爱不爱我？我一直没有去想，也不想去想。所以我弄不清，她是不是爱我。说是与说不，都好像不对。对她与陶成一起的生活，我也没有什么想法。我能想到的是，我对她是完完全全地爱着的，就是我与她没有那两次，我的心里也会想着她。一旦想到她，我年轻的心里便感受着情世的沧桑。
“我看你，老是想着她，你老是想着她的样子，真让人难过。我一直想让你转移眼光和思想，后来我知道你是不会的。是不是？”
她悄声地在我耳边说。我拥着她，轻轻地吻着她的腮帮。她只是听任着我。吻到耳边的时候，她身体轻轻颤动一下，有点像要笑出声来似的。
我们靠在叠着的被子上。她仰着脸，眼望着帐顶，她开着的录音机里响着一曲悠悠的歌。我轻抚着她光滑的脸，她的鬓角处还有一点像孩子似的绒绒的毛。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说：“与我有关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想我应该是快乐的。都说人比人气死人，我要比的话，就比过去的皇帝，我想他也没有现在电这样的东西，一到晚上房子里总是暗蒙蒙的，他实在还不如我们享受的多。不与人比的话，我觉得自己工作自在，能做自己喜欢的策划，也有自己喜欢的人，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快乐的。我不去想什么。要想将来，将来人都要老的，到老了什么爱啊喜欢啊都没用了，没有力气了，感觉也不行了，就是男人女人睡在一起，也没什么感觉了。人只能就着现在吧，现在你在我身边，吻着我，喜欢着我，我就真的满足了。”
我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她的脑子里会产生出这许多的东西来。她的头型滚圆的，头发滑滑的，在她的颈后也生着许多绒毛，生得很下，一直生到脊背上。她也许觉得痒，又颤动似地笑起来。
“你是喜欢我的吧。”她盯着我的眼。
“喜欢。”
“我家里人就想着要我回中兴市，并不是回家和他们住一起，是跟一个男人结婚去。我说，我喜欢的人在小城里。我要结婚的话，只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我无法想象会对着另一个男人脱自己的衣服，而对你我就从来没有这种想象。”
她的身子变得越发柔软了，我拥着她，又燃烧起一种蚀魂的感觉，但感觉无法尽兴。那种感觉，只要是女性的，便有了疏离，总有着应玫的形象。
“你想过要和她结婚吗？”
“我没想到结婚。”我对她说。我轻轻地抵着她的头，有一种东西升到心中来。“从来没想过和她结婚。”我对着她的眼说：“如果我要结婚的话，我想我会和你结婚的。我现在唯一想着的就是你。但是现在我没想到要结婚。”
她身子软软地颤动，嘴里嘟嘟哝哝的，对着我的耳朵吹气似地说：“我懂了男女之间的事啦，那样子我都不敢想，真是难为情女人啦。我都想象不出会是怎样承受的。只有结婚的时候，也许那样就可以了吧。反正只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实在难为情也是没办法的。我本来想男人总是不实在，只有到结婚时才可以给的，现在想想，还是给了你吧。就是你将来不要我，我还可以对自己说，曾经和你那样结合过的。要不大概你会很快把我忘了的。”
她的身子柔软，目光迷离，脸如上了酒劲似的红着。我很想陷进去，只是那一种悲哀的感觉升起来，与应玫的感觉相对衬。我的眼前是紫楼旧时的模样，而我分明知道那已是一种过去式，一切都在过去，紫楼也已经不存在了，对后人来说，紫楼的形象是一片空白，眼下却是一片荒墟一片瓦砾堆，而将来会是一幢新的楼房，一幢常见的水泥楼房。旧的痕迹一点也不会留下。
“你又想着她了？”
“不。”我捧着她的头，看着她的眼：“我真的没想到结婚。不是因为她，我说不清。我还没想在小城安下家来，也许我天生就该是飘游的。紫楼没有了，这一刻我想着的，就是我要离开了。我不知自己将来会落在哪里。我现在心里没有别的女人，有许多事在我心里头，但又觉得空空的。我要离开这里，我已经想好了。”
“你准备去哪里？”
“我不知道，只是我要一个人走一走，我以前都是这样一个人走的。还想再走一走。”
“喔。”她点点头说。她的声音中有着难得的宛如应玫一般的味道。
我准备走了，准备离开小城了。院门口的小巷也要拆宽了，拆房清道的车已经开到了院门口，正等着把铲子铲进来。我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就走了。把钥匙交给紫楼领导的时候，他说这已经不需要了。我也知道，小院与我的那间小房，都将不复存在。
我在车站的公用电话处给万平萍打了一个电话。她好像就坐在电话机边，马上接了电话。她很快地对我说，她要放一段录音给我听，是她自己演奏的一首大提琴曲。我就在电话筒里听着那一段悠悠的曲子，身后是忙碌穿行的过客。那段曲子是熟悉的，却又似乎是陌生的。我始终记不清它究竟是什么名字。
最后她在曲子声中对我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只想在小城里。你知道吗，我无法想象和别人结婚，无法想象对着别的男人脱下自己的衣服来，把自己的身体给别的男人看。要结婚的话，我只有和你结婚。你如果想到我的话，想要和我结婚的话，你就回小城来。你回小城的那一天，你的飘游也就结束了。”
曲子结束的时候，她收住了话头。话筒里一片沉寂，而四围行人的动静也仿佛都消失了。在一片空白的声音中，我对话筒说：“我不会在外面结婚，要结婚的话，只有和你。我再回小城来找你。”我大声地说。
随后我走进了川流不息的行人中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